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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涼沁沁的,陶頌瞧見了自正殿中走出的宋持。 那樣冷靜淡漠的人,本來不應該理會他的,陶頌卻從他眸中見到了憐惜與悲憫。 陶頌默了一會兒,一顆眼淚突然滾落:“他連尸首都沒留給我……” 宋持冷淡地安慰他,冷淡地抱住他。 陶頌再次回到了年少時的那個夜晚。 他就像那時那個一無所有的孩子,那個無能為力的孩子,抓著宋持哭了一夜。 宋持穩不住他的心緒,只能盡力穩住他的脈息。他脈象亂得驚人,宋持一直渡真氣壓著,待他哭到脫力昏過去,才能下手去診治。 陶頌再次醒來,已經是十余日之后了。 莊慎有一萬分的心疼,面上卻只會表現出三分。陶頌明白,他又讓人擔心了。 莊慎這許多年,與他雖然只有師徒的名分,卻是實打實地對他好。他沒有鬧脾氣,也沒有使性子,只乖巧聽話地喝藥修養。 莊慎瞧著他的樣子,只一日比一日憂心。 陶頌木然地修養了數月,再見到宋持時,他身邊跟著一個人。 宋持對他道:“你擔心的長瀛,我保下了,這小狐貍現在很好?!庇謫舅砗笾耍骸按逌R,抱去給他看看?!?/br> 他旁邊應聲的弟子,陶頌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哀帝的九皇子。 那個在宮中受盡哀帝寵愛,卻不敢哭也不敢笑的小皇子。 他唯一一次見到崔淩,是入宮應選伴讀那日。 崔淩身邊的一個小內侍,捧來的手爐燙了崔淩一下。 崔淩不過略微蹙了下眉,哀帝立刻命人將那個小內侍拖下去打死了。 哀帝緊緊攬著他,崔淩穿著一身錦裘華裳,眸中是膽怯與悲痛。 他看著崔淩小心翼翼地討哀帝喜歡,看著他周圍隨侍之人戰戰兢兢,連口大氣也不敢出。 陶頌祖父德高卻剛正,屢次直言犯上,他是走個過場,自然不會被選上這種近臣之位。 他出宮之時,瞧見崔淩身邊的小內侍偷偷摸摸地拿著一塊玉佩遛出門。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裝模作樣地嚇唬了那人幾句,雖然都是小孩子,但小內侍明顯畏懼他,哆哆嗦嗦地便說了。 果然是崔淩叫他拿這東西出宮安葬了方才那個被打死的人。 這玉太惹眼了,日后漏出一點半點風聲,又不知遭難的是誰。 陶頌掏出些許銀兩,換了那玉,只說撿到了,又送還給崔淩。 陶頌不知道,在那樣一個情形下長大,崔淩哪里來的柔善心腸。 但想來,人心同世事一般,皆是說不準的。 宋持并沒有打算對他瞞著崔淩的身份,竟然就當著他的面訓斥:“昔年你父皇因為心上之人,迷戀魔修邪術,生出許多事端,連累天下臣民。你那時還小,我知道你做不了什么,現在你看好了?!?/br> “我受莊掌門請托,現在就將陶頌交給你診治。你現在能辦得到了,今后他若因為心上人出了任何糊涂事,我只唯你是問?!?/br> 崔淩垂頭咬著唇,半晌只道:“我父皇當年糊涂,對不住的人太多了?!?/br> 宋持眼中無奈之色一閃而過,卻并沒有緩和語氣:“你當年太小,更何況那畢竟是你父親,你無能為力,沒有人會怪你。你心下內疚,自覺茍活了這么些年,學治病救人,都是為了替父贖罪,每每無端就有自憐自傷之意?!?/br> 宋持語氣陡然沉肅:“你問問陶頌,他如果敢這樣自哀自嘆,莊掌門怎么教他?” 陶頌明白了宋持的意思。 他與崔淩都有心結,不如放在一處的好。 崔淩心下終究清醒,低聲認了錯,又道:“師父再給我些時日吧,我再走不出來,師父怎么罰我都認?!?/br> 他又瞧向陶頌:“阿頌我會看好的,師父放心?!?/br> 這個稱呼讓陶頌知道,崔淩也認出了他。 日光澄澈,零零落落地墜了一地。 時光是最好的藥,他和崔淩一起待了許多年,到底走出了些許。 但有些夙念,只會隨著歲月越來越深重。 陶頌只覺得,他這輩子,不管活得多長,都不會再去喜歡上別的人了。 扶風的最后一式,他和莊慎心照不宣地,都再也沒有提過,但即便他不練,修為也在門中拔尖了。 門中長老終于將當年推遲之事重提上日程。 師父同意了,這次仙門大會在燕華山莊,他來燃燈。 陶頌得知這個消息時,已覺得無所謂??倸w那人已經去了,他燃不燃的,又能怎么樣。 但終歸也做不到毫無波瀾。 他隱隱地想逃避,只和師父說,想早些下山上路,路上收妖誅邪,或許還能有所收獲。 莊慎生怕他在這個節骨眼出事,給他綁上崔淩不算,還拉上一堆小弟子,讓他照顧。 他收妖收得十分專注認真,在距燕華不遠處,追著一團惡靈,直追到荒僻老林里。 然后遇到了兩個人。 一個人是大名鼎鼎的封弦封散人。 另一個,是喻識。 那個眾人口中死了一百年的喻識。 沒有人知道,陶頌在陸府知曉喻識身份時有多激動。 那是他用盡一生去喜歡的人。 陶頌就是死了,也再不會離開他半步。 第65章 地牢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