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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君綽一直都知道。 死是最容易的,而留下來的人,承受的是最多最大的痛苦。 “她選擇了我父親,跟我父親結婚,因為我父親生病,為什么最后還要為我父親去死?” 林君綽仿佛回到了那個母親哄著他一起上天臺,然后想帶著他一起跳下去的一天,“她以為帶我一起去死,是因為沒有人會像她一樣照顧我愛我,那是她以為! “試問七歲的小孩子明白什么是生死嗎?七歲的小孩子做錯了什么,要被親生母親殺了?母親把孩子給生出來,就有權利決定孩子的一切包括生死嗎?” 林君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這一輩子,既不會原諒我父親,也不會原諒那個想帶著我一起死,最后扔下我的mama,她不配!” 林暮亭怎么能同意林君綽的話,“她是你mama,她得了嚴重抑郁癥,她控制不了自己……” 一個mama怎么可能會想跟孩子一起去死? 何等的絕望跟難過,才能促成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 林君綽不能體諒母親,反倒怨怪母親,是不是太忘恩負義呢? “一個人做下的事,就要為其負責,精神病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那我當年究竟做錯了什么,在七歲就可能被自己母親帶著離開這個世界?” 林君綽顯然并不打算就這么輕輕揭過,“造成我母親一生悲劇的根源是我父親,也是她自己!她死了,親眼看見她死的我為什么幾十年不曾結婚,甚至下意識地想找同性,為什么三年不曾開口說話?我遭受的痛苦,是不是也應該去自殺了事,我他媽活到現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我早就應該死了,???” 孩子不是父母的附屬品。 但是在華夏,沒有幾個父母能夠明白并且踐行這句話。 林君綽曾經有多愛自己的母親,在母親選擇絕路以后,就有多恨她。 她怯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把所有的痛苦留給了活著的人。 “我為什么不能恨我母親?因為她生下了我,卻想殺了我?” 林君綽反問,每一句都像一把利劍,戳在林暮亭的心坎上,“暮亭,你mama從你家縱身而下,臨死前給你發這么一句話,真得就是一個全然無辜一心一意愛你的母親嗎? “是不是只要人死了,就百事全消,留下的都是完美無缺跟盡善盡美? “你忘了她是如何看不上你喜歡詩詞歌賦,覺得那是沒用任何用處的垃圾,這真的是一句文化水平差異就可以理解的嗎? “你忘了她根本不聽你的聲音,一心想讓你學理科,死也不讓你學文科,就是因為她認為理科好考大學,而文科丟人? “你忘了她在你從實驗班被剔除時,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安慰你,跟你一起尋找失敗的原因,反倒是因為你丟了她的人,不等給你表弟表妹補課,把你打得一個月都戴口罩不敢見人,走路都是傷口撕裂? “你忘了她這大半輩子都在把你父親當成神一樣供著,無數次地犧牲了你,甚至在最后因為你父親自戕,還要拉上你做墊背?” 林君綽嗤笑,“以你父親的人品,哪怕是你母親死在你父親眼前,他也就是流下幾滴鱷魚的眼淚。但是你就不同了,她要是死在你面前,你會記住一輩子,并且替她報了這個仇?!?/br> 盡管林君綽現在說的話大多是為了勸林暮亭,但是不得不說,董佳寧最后縱身一跳是一個悲劇,可林暮亭又何其無辜。 董佳寧最后自殺的導,火,索是因為自己唯一兒子也是一個同性戀,可林暮亭就要因此背上害死自己母親的罪名了嗎? 真正的兇手,難道不是騙了董佳寧一輩子的林銘城嗎? 如果董佳寧足夠有智慧,足夠冷靜,在看見林君綽跟林暮亭在一起的事實,就可以向林君綽尋求幫助。而有了林君綽的插手,董佳寧的命運都會走上截然不同的方向。 所有的事情,本來都可以有更好的結果。 董佳寧為了林銘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卻是讓自己兒子來承受最大的痛苦。 道德品質好的人,通常會過得更加艱辛。 林暮亭心地善良,于是就來到了京城最高樓,用自己的命來給董佳寧一個交代。 如果林暮亭真得為了董佳寧陪葬了,哪怕是到了地府冥王殿,董佳寧都并不是全然無辜。 “說句最愚蠢的話,你母親在世上只有你一個孩子。任何一個正常的母親,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長命百歲?!?/br> 林君綽循循善誘,“你mama如果站在這里,她會愿意你只有十七歲,就陪著她一起離開人間嗎?” 董佳寧對于林暮亭的愛跟付出,在這十七年里面是毋庸置疑的,盡管比不上對于丈夫的那一份,也不能因此否定。 人心都是偏的,可也不能偏頗得如此天經地義。 “但凡你母親對你還有一分心意,她就絕不會舍棄你而去,偏偏還是在你眼前?!绷志b道。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親眼看見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亡,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更何況是自己的生身母親。 林君綽在那么長的日夜里,經常把自己鎖起來,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自己會爬上天臺,隨著他母親的路,就此離開人世。 他能夠體會到母親哪怕是死也要帶著自己,是因為擔心沒有人像她一樣全心全意愛他,體會到母親的恐懼跟絕望。 所以他無數次也想結束自己的生命,跟著母親一起去天堂,過再也沒有痛苦沒有憂愁的日子。 親眼看著母親自殺的恐懼惶恐,跟想要跟母親重逢的渴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他的腦子里面出現。 母親最后回頭看他的那一眼,母親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幕,血rou淋漓的母親…… 痛苦的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痛苦傳遞給身邊每一個人,才能夠緩解嗎? “先生……” 林暮亭艱難地開口,喉頭盡是黃連一般的苦澀,“我今天站在了這里,還能回頭嗎?你放棄我……放棄我吧……” 他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