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
岑蠻就這么被他爹給“扔了”,場面之悲壯不忍直視。紅豆跟紅棗安慰他半天,并不好使。在大侄子馬上要哭抽抽的時候,鐘伯琛起身將他帶到一旁,小聲說了些什么,大侄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揣著小手安安靜靜地出去喂雞摸狗了。 我驚愕,慌忙向鐘大丞相討教哄孩子要領。鐘伯琛低聲回答道:“南方富庶,出了不少貪官。異姓王侯們皆豢養私兵,隱約有了要謀逆的兆頭。崇王忙于削藩,整頓朝廷??上?,他的地位并不穩固。刺殺、兵變時有發生。崇王或許是覺得,世子跟在他身邊不安全,倒不如交予您撫育?!?/br> 有道理,畢竟岑蠻已經丟過一次了。再出第二次,怕是沒那么好命天降一個五叔去救他。 “大哥他應當...不打緊吧?”我憂心忡忡。經此一戰,也不知大哥手上還剩多少兵。 “殿下且寬心。崇王身邊畢竟有不少舊部追隨?!辩姴∫贿呎f著,一邊將一份折子遞給了我:“殿下。多位地方官員聯名請奏,治理廣淄一代的水患。歷年雨季,此地皆會發生嚴重澇災。微臣以為,理應現在就著手處理此事?!?/br> 我拿來地圖一看,頓時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這一代乃我南北朝廷水路交通要塞,且人口十分密集。每每發生洪澇,損失不可估計。我想了想,召來工部尚書詢問一二。 “廣淄一代的水患,先帝在時,可曾命人著手治理?”我有些疑惑。這個地方鬧災這么久,父皇怎可能無動于衷? 工部尚書連忙小步溜過來跟我匯報:“殿下??捎纸拥揭笾卫硭嫉恼圩恿??不瞞殿下。先帝在時,曾三次命人修繕河塘。然,三次全以失敗告終。洪水一過,頓時決堤,殃及百姓無數。先帝嚴懲了負責此事的官員,并撥銀子給當地賑災...微臣以為...這里頭...嗯...” 我見工部尚書吞吞吐吐,心里跟貓抓似的直難受。于是我看向我的大寶貝。然而鐘老哥離我三丈遠,表示“非禮勿聽”。我只得上前摟著工部尚書的肩膀小聲合計:“三次全失???這里頭有問題吧?” 工部尚書把眼睛上斜了個四十五度:“殿下說有...就有唄...” “所以之后沒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只能不停地等朝廷救濟?”我拿手指頭在工部尚書眼前晃了晃,讓他把臉轉過來說話。 工部尚書又看向自己的鞋尖尖:“殿下說是...就是唄...” 工部尚書這藏著掖著的樣子,擺明就是在顧慮著什么。我心里頓時有了些許的猜測。于是我命人把記載歷次修河塘的案卷找來,又讓戶部尚書把朝廷給廣淄一代撥款的記錄呈上來,希望從里面找到些蛛絲馬跡。 工部尚書走后,鐘伯琛走過來壓低聲音道:“殿下越來越聰明了...” 我被冷不丁一夸,立馬精神煥發地正了正帽子:“你也覺得有問題,對不對!” 鐘伯琛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淡淡地說了句:“此事微臣不可插手。上任負責修理河塘的孟大人,乃義父的摯友,與微臣交好?!?/br> 我心中了然,拍了拍他的胳膊:“明白了。我不會包庇他,但也絕不會讓他繼續蒙冤。此事我親自負責,若真的如我猜測那般...也是時候殺一儆百,立立規矩了?!?/br> 鐘伯琛淡笑,微微拱手:“殿下英明?!?/br> 我命陸久安守門,所有人不得打擾,鐘伯琛也先行回府休息。又叫來徐長治,跟我一起圍著堆了一地的案宗各種分析。 徐長治主要是打雜的,我要什么年份的案宗,他立刻替我找出來。之所以沒讓別人與我共同商榷此事,是為了避嫌。畢竟徐長治乃宮中侍衛,跟這些地方案件沒有絲毫的聯系。而其余官員,多少都藕斷絲連。我怕我沒把水患給弄明白,先把朝廷弄亂了。 我忙活了一下午加一宿。期間陸久安稟報道我四哥想見我,問我今年能不能讓他生母裕太妃出席宮宴。我回愛來就來。多一雙筷子罷了。 徐長治提醒我,裕太妃早年犯了點錯,被送到阮山庵帶發修行了。按規矩,是不能出席宮宴的。我問什么錯?徐長治回聽說是裕太妃的娘家兄弟出了事,下大獄了。裕太妃暗中給獄卒塞錢,想見兄弟一面,結果被父皇知道了,責罰了她。 我覺得這不是啥大事,起碼不是原則上的問題。依舊同意讓四哥接裕太妃回來。畢竟估計她也上了歲數,罰個差不離就行了,沒必要一輩子關在尼姑庵里。 第二天蒙蒙亮,我坐在書案前心情沉重。我一向不以"惡"來揣測人心,然而這治水一案著實錯綜復雜,樁樁件件都表明里頭大有文章。我左思右想,命人叫來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自從上次參了鐘伯琛跟吏部尚書一本后,突然沉寂了。也不知是不是老膽嚇破了。我估摸著得好好安慰一下這位兄弟,畢竟他的出發點是好的,雖然有點打擊報復的嫌疑。 大理寺卿忐忐忑忑地進了屋,弓著腰仿佛是只蝦米。我發覺他滿臉的"慫"字,連忙讓陸久安給他賜座,順便端了份早膳來一起吃。 大理寺卿受寵若驚,抱著碗白粥不敢喝。我嘴里叼著包子,一邊吃一邊把治水案告訴了他,并表明打算查查此事。話音剛落,大理寺卿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的撲了過來,扒著書案兩眼放光:“殿下!您還信任微臣?” 我看著滿眼淚花的大理寺卿直撇嘴:“沒罰你沒關你,還不算信任?這回你可給我爭點氣,別再冤枉人。悄悄地做,不得聲張!” “是!”大理寺卿扭頭把粥仰頭扒拉進肚,又抓了倆包子跑了。我望向他那被狗攆了似的背影,總覺得他跟幾個月沒吃著飯似的。 我又將治水一案所涉及的官員列了出來。發覺栽在這上頭的官員皆是當年的老臣。流放了六七人,還有一位現在還在牢里蹲著。我把名單給了徐長治,讓他偷摸調查一下這群人的家庭背景,并把那位在牢里蹲的罪臣提出來,我有話要當面問他。 蹲進去的那位曾是工部員外郎,修河塘的時候本順順利利的,誰知最后突然大面積坍塌,功虧一簣。被判了個抄家,他自己則在大獄里頭呆了四五年。我見他姓孟,推測他可能就是鐘伯琛所說的那位孟大人,心里便多衡量了一下該如何與之攀談。 見到孟大人后,第一印象則是個清爽的小老頭。一身囚服還算干凈,帶著鐐銬滿目淡然地目視前方,不問安,不行禮,仿佛我是一團空氣。 我讓徐長治給孟大人解了鐐銬,賜座,上茶。孟大人微怔,終于把視線往我身上掃了半秒:“你是...?” 我笑道:“我是五皇子,黎王?!?/br> "哦。"然后孟大人又不說話了,端著茶杯發呆。 徐長治看不下去了,在他身后多嘴道:"這位是攝政王殿下。" 孟大人點點頭,繼續數茶杯里的茶葉。 我忽然覺得這老頭有點意思,揮手讓徐長治下去。我就這么盯著孟大人瞅了足足一刻鐘,終于把他瞅毛了:"殿下,何事?" 我佯裝若有所思:"聽鐘伯琛說,你倆相識?" 孟大人的眼底頓時閃過一陣慌亂:"一面之緣罷了。" 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孟大人把頭埋得低低的不再開腔。我又問:"你餓不餓?我這還剩了倆包子,熱乎的,我沒碰。" 孟大人眺眼看了看我,見我端著盤子遞給他,皺起了眉頭:"殿下...罪臣不知殿下何意。" 于是我終于把要問的事兒說了出來。我表明打算徹查此事,你若是配合,那咱就進程快點;不配合就算了,我再找別人。 孟大人的神情滿是探究,似是在揣摩我究竟有沒有逗他玩。我把盤子放在了他手上,俯身壓低聲音道:“父皇他把半輩子都奉獻給了疆場,這些內部問題,他沒時間去管。本王不一樣,本王文武都是個廢材,只會認死理。本王覺得這里頭有問題,就會查到底?!?/br> 孟大人側首沉聲道:“殿下。當初為微臣說話的人,全閉了嘴。不是他們薄情寡義,而是自身難保。殿下當真打算繼續查下去嗎?” 我低笑:“能讓本王閉嘴的,只有先帝爺。他走了,本王還有什么可顧及的?” 孟大人終于對視了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眼中看見了御風老竹般的滄桑與不屈,許久之后,他起身將手中的茶杯與盤子放在座椅上,跪地深叩首道: "殿下,臣冤枉..." 我與孟大人秘密攀談了數個時辰,直到日落西山,才命徐長治把他再偷偷放回牢里去,不要打草驚蛇。我回憶著他所說的話,整顆心高懸著難以呼吸。我從沒想過英明如父皇,也有失策的時候。寢食難安間,我覺得還是別讓鐘伯琛避嫌了,趕緊把他喚回來調查此事。我腦仁疼,明顯腦子不夠用。 鐘伯琛很快就來了,不但來,還穿著規規矩矩的官袍。我剛想說正事,他卻直接打了岔:"殿下。今晚的除夕宮宴,您該準備一下了。" 這么快便除夕了?我僵住,心情略微有些復雜。沉默片刻后,我讓陸久安給我梳妝打扮了一下,穿好親王服,換上新靴子,先去宗祠拜了拜祖宗,然后才慢吞吞地去壽和殿出席了宮宴。 壽和殿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母后端坐在上方主位,眾愛卿列坐兩側,皇子們扎堆坐在一起,最前頭給我留了個空位置。 我剛入殿內,群臣們立刻起身高呼殿下千歲。我點點頭,皺著眉落座,滿心都是治水一案。四哥向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目光,他身側則是一位垂首沉默,白發蒼蒼的婦人,想必就是裕太妃。我沒多想,微微頜首示意,耳邊卻突然響起了母后的聲音: "黎王。你可知她是誰?" 我一怔。母后一向對我直呼其名,這還是頭一次如此喊我。我把視線挪了過去:"兒臣知道,這位是裕太妃。" 母后冷笑,滿頭的金簪珠翠晃得我眼睛疼:"你可知她是有罪之身?" 我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又把視線放回空空如也的食案:"母后,可以開宴了。" 母后顯然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將手中的佛珠啪地拍在了桌子上:"殿下剛接管朝政沒多久,便打算改了先帝的規矩?" 我覺得母后給我戴的帽子有點大,只得回問道:"父皇可說過讓裕太妃終身幽于庵寺?" 母后啞然,臉上瞬間堆滿了憤怒。四哥見狀,慌忙起身向母后告罪:“是兒臣苦求的皇弟,還望母后恕罪。兒臣這就帶母妃走?!闭f罷四哥攙起裕太妃匆匆離席。 “老四,宮宴之上,皇子不得隨意離席。你一向恪守皇家規矩,怎么今日也不懂事了?”母后陰陽怪氣地斥責道,眼睛卻始終盯著我:“難道“不守規矩”便是攝政王殿下樹的新規矩?” 規矩?父皇他按規矩懲治了那么多官員,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蒙冤的?不得而知。我今日只是想吃口飯然后趕緊去處理政務,結果母后忽然又開始拿捏我。她哪兒在針對裕太妃,分明就是給我找難堪。 滿殿寂靜,四哥僵在原地,進退不得。裕太妃顫顫巍巍地放開了他的胳膊,小聲向母后告罪著,轉身慢慢往外走。四哥回身望著裕太妃佝僂的背影,紅了眼眶。 我看不下去了,把筷子扔在食案上,扭頭對陸久安說:“備轎,送裕太妃和珉王去嘉明殿。著御膳房撤幾道菜送過去?!闭f罷起身就走。 母后愣了一下,旋即抬高聲音喊道:"黎王這是何意!" 我沒回頭,一邊走一邊說道:“本王餓了,母后遲遲不開席,本王等不了了?!?/br> 我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大殿,身后是眾臣們驚愕的目光,以及母后把食盤砸了一地的巨響。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忤逆母后,既不惶恐也不興奮,心里僅有個淡淡的想法我好像早就該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