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證】
我對自己的智商再一次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滿腹憂愁間剛要多問鐘伯琛一些細致的東西,門外突然飄來一陣飯菜香味,緊接著小宮女紅豆與她的小姐妹們端著一碟碟飯菜走了進來,很快便放了一桌子。 我眺目看向那些個佳肴,肚子里咕嚕一響,瞬間便把那些個‘國仇家恨’,‘水深火熱’,‘他到底愛不愛我’的疑問拋之腦后,跳下榻沖著桌子便撲了過去。 紅豆見我眼里直冒綠光,伸手要去抓筷子,連忙揪著我的肩膀一轉,把我的手按到水盆里。另一我不認識的小丫鬟則拿過熱毛巾往我臉上蓋了蓋又搓了搓算作凈面。我扯下遮著臉的毛巾,沖著滿桌的珍饈美味直咽吐沫。那團團臉的小宮女甜津津地一屈膝行了個禮:“奴婢紅棗,見過黎王殿下?!?/br> 好吧,又是個‘紅’字輩的。我沖她樂了樂算作回應,張開爪子就要抓燒鵝。紅棗咿了一聲,連忙把我的手又給按了回來:“殿下,奴婢來給您布菜?!?/br> 于是我坐在桌前成了大號嬰兒。紅棗跟紅豆一個給我夾菜,一個往我嘴里喂。我餓得前胸貼后背,肚子上的傷卻很不給面子地火燒火燎得痛。然而這并不影響我進食。很快我嚼東西的速度超越了紅棗給我夾菜的手速。這倆丫鬟也是實誠人,見我這餓死鬼咽下了飯菜慌忙就再補一口,一來二去地忙得雙雙滿頭大汗,紅棗便跟紅豆使了個眼色,倆人換了崗‘舍命陪君子’。 我這邊吃得不亦樂乎,完全忽視了鐘大丞相就站在后邊看風景。我前腳還尋思著得討好鐘大丞相,后腳看見吃的便很沒出息地把他老人家忘了一干凈。鐘大丞相站在我背后沉默了許久,見我頃刻間把桌子上的飯菜清掃了一半,終于忍不住開了腔。 “殿下身有重傷,不可食油膩之物,更不可淤食。你們退下吧,命膳房做些消食的藥羹?!?/br> 紅棗和紅豆毫不掩飾地松了口氣,揉著抬不起來的手腕子退下了。我意猶未盡地看著宮人們把剩菜端了下去,揉著肚子暗生驚奇:“原來夢中也可以感受到如此逼真的飽腹感嗎?” 鐘大丞相看向窗外的日頭,算了算時辰后坐在我身邊小聲囑托著:“殿下,微臣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殿下且好生休養,萬事不可cao之過急?!?/br> “我不急。只要你還跟我是一心的,我就不急?!蔽乙怀該?,大腦中的養分便分了一半去消化食物,自身的城府再度下降一大截,不小心把內心中的獨白給說了出來。 鐘伯琛倒是一副榮辱不驚的表情,并沒有對我這上不了臺面的快人快語作評價,而是盯著我那油光锃亮的嘴唇:“殿下在那邊...都是...吃不飽飯的嗎?” 我一驚,慌忙把飽嗝給吞了下去,端起茶杯往下涮了涮后開始裝傻:“沒有啊,在那邊...過得不錯?!?/br> 真的不錯嗎?這口茶水咽下喉嚨的瞬間,我的腦子里再度播起了回憶殺。我當質子的這五年,雖然孤寂,飽受白眼和怠慢,但吃飽喝足還是有保障的。只是雕欄玉砌應猶在,殿上坐著的那位終究不是自家老爹。錦衣玉食雖可貴,但中秋佳節,闔家團圓之際,我卻只能奢求一場夢回故里。 我這人雖沒出息,但還不至于樂不思蜀。五年來我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一點風吹草動在我看來都是風雨欲來的前兆。最后我變得神經兮兮,總覺得自己個兒被拋棄了,可能此生都回不去家了。 再后來,我那寄托了唯一希望的父皇駕崩了,皇兄皇弟們為了奪位互相殘殺,隱約有了要亡國的苗頭。我頓時覺得天塌了地陷了,不會再有人想起我這無能無用的廢物皇子。我要在這陌生的國度呆一輩子了。保不齊有朝一日,我嗝屁了都無處安葬,只能埋在兩國的邊際線上當個界碑。過往路人商戶看著我這不起眼的破墳頭,或許會當塊普通石頭在上頭靠一靠小憩一下再啟程。然而我這入了土卻不安的人連能去的地方都沒有,數著寥寥無幾的墳頭草,干瞪眼著急。 如今看來,我確實是太幼稚且太悲觀了。國雖然裂成兩半了,終究是沒亡。父皇魂歸天際,但留下了群忠臣良將,把他那毫無存在感的五兒子給接回來了。也不知我是不是得了老爹他子嗣不豐的甜頭,不然如若老爹生了二三十個兒子,群臣們肯定不會想著把我這個費錢又費飯的皇子給接回來。 我越想越落寞,嘴巴再度禿嚕出了大實話:“謝謝你們接我回來?!?/br> 鐘伯琛于沉默中忽然抓過我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細細端詳著。我在十指交錯間渾身不自在,卻鬧不準該不該把手抽回來。許久后鐘伯琛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瘦了。瘦太多了。他們竟連口飽飯都不給您?!?/br> “飯...是能吃飽的。但是,咽下去再多的食物,這里頭終究是空蕩蕩的?!蔽掖林约汗某善で虻亩亲訌娦薪忉專骸澳掀忠粍e,雖不至凄凄,但到底是西風裊裊。山河破碎,聒碎鄉心夢不成,抱膝燈前影伴身,卻連封故國的家書都盼不到。然而再多的憂慮,白日里卻只能裝出一副閑云野鶴的模樣,生怕我這異客攪了他們主家的興致?!?/br> 鐘伯琛的指尖停住,忽然抬起手把我的手背貼在他額頭上,眼睛純澈且認真得一字一頓地說道:“以后不會了。我保證?!?/br> 我驚愕,老臉瞬間羞紅。講道理,鐘老哥此時這副款款深情的模樣簡直能要了我的親命。一方面,久違的安全感籠罩了我的全身,我恨不得就地給他磕倆響頭,謝丞相大哥帶我飛。我這大腿靠譜了,抱穩了,不打呲溜滑了,日后的戲應當好演一些了。然而另一方面,我這臉上還是沒出息地發著燒,中了他這副皎如玉樹臨風前的好皮囊的毒。我的手背依然貼在他腦門上,甚至能感受到輕微的跳動感。也不知是我心跳太快了傳到手上了,還是我正在痙攣。 我覺得我又要涼了。我這二十年不食女色的純情小青年冷不丁被這么個‘國色天香’的成功人士一撩,隱隱有了要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兆頭。我慌忙把手抽了回來,將自己那馬上要彎了的節cao捋直,把話題叉向了驢唇不對馬嘴的方向:“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不知丞相大人貴庚?” 或許是我這貴庚二字太傳神了,我清晰地看見鐘大丞相溫文爾雅的表情瞬間皸裂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看我的眼神也隱約變成了‘這孩子莫不是個傻子’的同情感。 “微臣長殿下僅三歲,談不上‘貴庚’?!辩姴〉拿冀窃诔榇?。 哈?!我震驚地跳了起來,不可置信地指著他的鼻子尖喊出了聲:“二十三當丞相?!你騙鬼呢!” 鐘伯琛被我那細指頭戳得鼻子憋了下去,甕聲甕氣又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殿下。先丞相于殿下離國后不久病逝,微臣則是由群臣舉薦為丞相的。微臣是永興十三年的金科狀元,原本在吏部任職。雖是越級晉升為丞相,但在如今這般特殊境地下,微臣這丞相,還是可以多當一會兒的?!?/br> 哦,金科狀元,有才。被群臣舉薦,有人緣。我咧著嘴看向眼前這位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才俊,小心臟里滿是自卑。想必剛剛那曖昧的場景不過是我昏了頭后的自作多情。而劇本中所謂的‘臨終告白’,估計也是我瞎編出來湊數的。老鐘哥的脾氣放在當今社會就是‘暖男’。暖男的特點就是對誰都好,所以我才誤認為老鐘哥喜歡我... 不對不對,是我編出來他喜歡我,不是我認為...哎也不對...我再度陷入了糾結,感覺自己入戲太深,失了‘上帝視角’的作者本分。我連忙警告自己‘色令智昏’。這廂鐘伯琛卻懶得陪我耗下去了,起身拱了拱手:“殿下早些歇息吧?!碧_就走。 鐘伯琛路過我的時候,突然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了句:“原來微臣這么顯老嗎?” 我的心臟咕隆一聲,見鐘伯琛那擦肩而過的側臉上寫滿了‘很受傷’三個大字,慌忙扯著他的手道歉:“我就是好奇而已,隨口一問。沒想到丞相大人原來是位天才!” “不敢當,不敢當?!辩姴∧恳暻胺?,把我的爪子捏了下去,然后正了正自己的官帽大踏步離去。我xiele氣蹲回榻上,險些抽自己一個嘴巴。希望丞相他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這個藏不住話的家伙一般見識。繼續散發溫暖散發關愛,帶我走向光明。 這時紅豆走了過來,端著碟山楂糕喂我。我嘴里含著酸酸甜甜的山楂糕,心情突然又好了起來:“這個好吃哎?!?/br> “殿下喜歡就好。這是紅棗那丫頭給做的?!奔t豆如同知心大jiejie一般給我擦了擦嘴,又喂了一片:“一會兒煩勞殿下去院里溜達溜達,消消食吧。不然上官太醫又要去嘮叨徐侍衛不遵醫囑,徐侍衛就要來數落我們照顧不周?!?/br> “徐長治嗎?!蔽蚁肫鹚菄绤柕谋砬榫拖胄Γ骸澳切∽娱L得好兇!” 紅豆嘻嘻笑了起來,也不忘給她的同僚說句好話:“其實徐侍衛對殿下上心著呢...您不在的這些年,徐侍衛叮囑我們把嘉明殿每日都灑掃一番,就等您回來住?!?/br> “哦?”我倒頗為意外,沒想到徐長治這小子挺念舊情的。不過說來也是。我倆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幼年時吃住都在一起,跟親哥倆沒啥區別。只是徐長治比較沉默寡言,屬于面冷心熱的那種類型。 我對徐長治這位兄弟產生了莫大的好感,正想著去道個謝。紅豆又把話繞了繞,繞到另外一人身上:“另外承襄宮的陸公公想您想得緊。您看看...能不能跟瑾王殿下說說,把陸公公要回來?” 哦,陸久安那小胖子。我想起來他那圓滾滾的模樣甚是想念:“我記得。他跟著我挺久的。一會兒你去跟我皇弟說一聲,把陸久安要回來吧?!?/br> “哎?!奔t豆開心地笑著,扶起我的手攙到院子里,然后把我交給了紅棗,自己撲棱棱地跑出去要人了。我看她那喜悅的背影很是好奇:“紅棗。你們跟陸久安和徐長治混得挺熟???” “陸公公沒少給奴婢們好吃的?!奔t棗明顯比紅豆年紀小,單純天真,說話也不怎么著修飾:“您走后,這嘉明殿一直跟冷宮似的,一個人都沒有。我倆剛被派過來的時候,其實挺害怕的,還以為犯了什么錯呢!陸公公心眼好,經常給我倆塞好東西,說好好守著,主子回來就好了?,F在您終于回來了。我跟紅豆jiejie開心得不得了!” 我被她的話逗樂了,繞著院里的樹轉圈:“行,以后本王有口吃的就不能虧了你們。你們的情本王記著?!?/br> “殿下言重了?!奔t棗歪著腦袋憨笑:“丞相大人說殿下喜歡楓樹和竹子,不喜花。所以奴婢們就沒種花。這前院種的五棵大樹是從別的宮里移來的紅楓,后院里有竹林和小池塘。殿下現在身體不好,就不要去后院了,水涼有濕氣呢?!?/br> “鐘伯琛...他這么了解我嗎?”我詫異。仔細想了想后發覺劇本里從未這么寫過。我本人,不是說劇本里的岑越,而是真正的我,確實不喜歡花,只喜歡樹和竹子。我承認,岑越這個角色,我帶入了自己的性格。頹廢敏感、情商和智商雙低、但凡有人對我好一點,我就恨不得挖心掏肺地還回去。說到底,就是卑微到泥巴里頭的一個小丑。 我悵然若失,忽然開始分不清到底是在劇本中還是在劇本外。又或者說‘岑越’才是真正的我,而那十八流的劇作家其實是‘岑越’的一個幻想罷了。不過古人能幻想到今人嗎?然而這朝代都是虛構的,好像也沒什么不可能的... 我混亂不堪的神經來回亂抽。紅棗在我身后喊了半天,我聽見了卻無心回應。我越想越迷糊,腳突然絆了一下,一個踉蹌磕了下去,腦門正巧撞在樹根上,而肚子則好死不死地撞在了樹下的一塊小石頭上... 于是剛蘇醒了兩天的我再度陷入昏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里上下徘徊。紅棗在我耳邊嚶嚶哭泣,不知在向誰告罪說她知錯了。我驚訝于自己居然這般脆弱,磕了一下就能磕暈,同時又害怕紅棗因為沒看好我這不省心的主子,再被人拉出去抽鞭子。幾經掙扎之后,我忽然看見一絲光亮,大喜過望地跑了過去。 然而這光沒把我帶回現實,更沒把我帶出劇本,而是把我帶到了一個更奇怪的地方。這里好像是一個佛堂,又好像是一座道觀,更像是一座普通的宅院。門前溪水淅索,竹影搖曳,綠樹陰垂畫檐。佛音伴隨著鐘聲縹緲地繞梁不散。我坐在一方蒲團上,看向門口背對著我的一個人影。那人一襲白衣,玉人羅扇輕縑。 我對這看不見容貌之人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敬意,只覺得她好像是位不染鉛華的仙子,又或者是月中霜里的嬋娟。讓我只可遠觀頂禮,不得走近叨擾。又潛意識里覺得,此人好像與我有那么點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