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
鮮有人知, 不語山下藏著一座“地牢”。這里本是一個天然石窟,被加持了陣法后死寂到了極致。雖無鐵鏈鐵索,但幽閉感著實令人難熬。 塵觴就在里面。 似是看出楚弈的驚訝,時海真人低聲解釋道:“為師曾在這里悟道修習過。此地雖枯燥乏味, 卻更易令人排除雜念,找回‘本我’?!?/br> 楚弈頷首,許久后似是自言自語般小聲說道:“倘若‘本我’是我最想丟棄的呢?” “這是什么話。沒了本我, 那還稱得上是‘人’?!睍r海真人蹙眉,總覺得他這句話里夾雜著些難以推敲的東西。 楚弈也不多解釋,默默上前一步探頭看向石窟里頭。只見一團黑暗中隱約有一個白色的影子,安靜地坐在那里, 如同深夜里的一盞孤燈。 楚弈心酸, 抬步就要往里走,卻被門口看不見的透明禁制給擋住了。時海真人忙道:“不要打擾他。倘若此地無法壓制他的心魔,那就只能……去馮虛幻境了?!?/br> “馮虛幻境?那么兇險的地方他不行的……師父你就讓我進去吧, 有我陪著他, 他心思更堅定?!背牡恼Z氣竟有些祈求的意味,委實令他心頭一軟。 “唉……你……不要同他講話,注意安全?!睍r海真人終究沒拗過他, 一揮手解開了禁制。 楚弈穩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點點走了進去。然而奇怪的是, 塵觴的身影似是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卻怎么走都無法離他更近一些。 正詫異, 時海真人適時地傳音道:“楚弈。這洞窟中有“悟道石”所鑄的法陣, 會讓你內心中最恐懼的東西一一暴露?,F在退出還來得及?!?/br> “不,我要去?!背牡纱笱劬?,緊緊盯著那道白影,大踏步走了過去。 楚弈走了很久,至少在他感覺中是這樣的??上?,每近一步,塵觴都會后退一步,他們之間永遠隔著觸碰不到的距離。哪怕跑起來,哪怕伸出手呼喚他,都如同行走在兩個不同的界面中,可望而不可即。 楚弈忽然明白了,自己內心中所擔憂的事情是什么。不是塵觴究竟會變成什么樣,也不是他是否本性為惡。而是那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們二人朝夕相處的這些個時光都成了一場笑話。彼此背道而馳,再無交集。 但是還是要去的。楚弈想至此處,竟莫名地笑了。時海真人正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里頭的動靜,見楚弈如此反常忙問道:“怎么了?你看見什么了?” “沒什么,只是覺得又活回去了?!背念D住腳步,看向身后的石窟入口。果不其然,剛剛那一通奮力奔跑不過是幻覺,洞口就在身后,自己只不過行進了不足三四步的距離。 時海真人面色凝重。他知道楚弈心有執念,卻從未想過如此強烈,竟剛一入洞窟就產生了幻覺。 “楚弈,聽話,退出來?!睍r海真人走入石窟想把他拉出來,下一秒卻打了個激靈,猛地抬起手捂住眼睛上的傷疤。 楚弈未曾注意到這個細節,而是扭頭看向黑黝黝的前方,一提長劍,再度走向塵觴。這一次,他成功地邁開了步子。 “師父,您在外頭守著吧,我去陪他一會兒。如果出來得早,還能陪您一起吃頓晚飯?!背拇蛐Φ?。然后突然飛奔起來,很快便沒了蹤影。 “楚弈!”時海真人大驚,向里沖了兩三步吼道:“不要打開那扇門!里頭連著‘馮虛幻境’!” 沒錯,這石窟實乃“馮虛幻境”的另一個入口,而這個秘密只有他一人知曉。歸衍真人掌握的開啟幻境的法陣只是一道“正門”,這個石窟則是另一道‘側門’。當年修筑了這兩個出口,本為一時興起。如今看來,倒成了冥冥之中的一個頗為英明的決定。 然而令他難以啟齒的是,‘馮虛幻境’雖為他一手開立的圣人空間,如今的他卻不敢貿然入內。并非開啟幻境之門的真元損耗太大,而是…… 他心中已有了魔障,再也無法如當年那般談笑風生中全身而退。 “唉……真不像話……”時海真人慢慢將手放下,只見那道數十年前留下的劍傷竟滲出了血。不僅如此,其兩側的皮rou也跟著變成了紅色,如同鮮活了一般,迅速倒退回剛剛受傷的樣子。 他失神地側首望向空無一人的方向,默默地握了握拳頭,徹底退出了石窟。執念生魔障,而魔障到達極致后會化為實體。尤其是他這般境界的人,一旦被心魔纏身,會直觀地體現在表面上,比如這道劍傷。 之前送塵觴入石窟的時候,幻覺并未如此強烈。誰知在楚弈面前,他克制不住地憂心著,自己是否會因心魔而失態,從而被其疏離。無慍真人是楚弈的父親,自己是無慍之人的手下敗將。旁的不說,但這一道劍傷就足以證明自己已經沒有教導無慍后人的資格。 偏偏那孩子還信任著他,趕在最危險的時候回來了。時海真人心情復雜,似是寬慰又有些愧疚。他想,楚弈并不在意“師父輸給爹”這種古怪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甚在意??上д嬲谒睦镌烁膱棠?,絕不單單是一場輸贏。午夜夢回之時,那段令他恨不得全盤抹殺掉的記憶里,有一個不堪的身影。那人早已失去了持劍的資格,卑微可鄙到了骨子里。 “師父,能聽見嗎?我找到他了,但是他好像陷入了沉睡,而且閉了六識……這樣沒問題嗎?”楚弈忽然傳音道。 時海真人的思緒戛然而止,忙回道:“問題不大,只是得多加注意,如今他正值煉魂階段,稍有閃失就是大禍……你如何了?在里頭有沒有不舒服?你要記住,從現在起,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不一定是真的?!?/br> “我知道?!背恼A苏Q?,緊挨著塵觴坐了下來,歪著頭看向他的側臉。依舊是這張鮮有表情的面孔,精雕玉琢的眉眼里帶著冷漠,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意味。只是這位老哥不久前還往他被窩里鉆,不讓摟就哼唧,一點都不“仙”。 “師父,你陪我講講話?!背睦@了一圈,靠在塵觴背后盤腿抱腳地休息著。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一個又一個錐心刺骨的記憶,無論怎么抑制,那些早已化為黃土一捧的人與事,越發活靈活現地在他眼前徘徊,揮之不散。 時海真人猜到他應當是有些難受,卻不但束手無策,還羞于告訴他真相,不由忐忑不已地沒話找話道:“楚弈,里面很暗,能適應嗎?” “還好,不算暗?!背暮鋈蛔兊迷挵A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講著:“師父,就同你失明一樣,剛開始渾不舒服,漸漸就好了?!?/br> 時海真人欣喜:“你的意志力不錯?!?/br> “嗯,我的意志力是不錯?!背牡乃季S逐漸陷入混亂,一會兒沉入虛假的幻覺中,幾個人手持淬毒的匕首慢慢走向他;一會兒又跳躍到了現實,塵觴就在他背后坐著,說不定很快就會轉過頭來跟他撒嬌。 所以絕不能被奪走意識,否則這家伙又要擔心了。楚弈笑笑,無動于衷地看向已經貼在自己胸膛的匕首,又道:“師父,晚飯能不能做點甜的?塵觴好像挺喜歡吃甜食?!?/br> 時海真人蹙眉,細細感受著石窟里頭越來越亂的真元波動:“好……你真的沒問題嗎?” “我沒事的?!背木瓦@么任匕首刺透了自己的心口。劇烈的痛楚緊隨其后,又轉瞬消散,他嘲弄般瞇起雙眼:“假的?!?/br> “什么?”時海真人有些按訥不住,思前想后還是決定進去看看。哪曾想又出了意外,懷中傳音銅鏡突然響起,邈塵真人語氣嚴肅地說道:“時海,速來青雁山!” “不行,我現在走不開?!睍r海真人道。 邈塵真人壓低聲音又道:“大事……陸三算出大災之象,老夫不懂占卜術,你且來幫他看看。還有……明塵宗的事,聽說了嗎?” “明塵宗又出了什么事?”時海真人焦躁不已。 “明塵宗連續失蹤了三名弟子,年紀都很小,剛入師門就失蹤了,鬧得人心惶惶。老夫在想,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么聯系?” 時海真人沉默片刻,先行對楚弈傳音道:“楚弈,為師得離開一會兒。你要不要先出來?” “我沒事,我陪著他修煉?!背牡恼Z氣很是輕松,并聽不出異樣。 時海真人微微放下心來,抬手召出一只小巧的靈鳥送入洞窟內:“有什么不妥立刻跟著這翠鳥出來。它不受悟道石影響?!?/br> “嗯?!背奶痤^,看向在空中徘徊的小鳥。只是很快,這只活潑的翠鳥便淡出了他的視線。 他看見匕首沿著自己的胸膛畫了個圈,如同裁剪布料般用力割開了皮rou。 “假的?!背牡聂W角流下一滴汗,這回痛楚并沒有瞬間消失。 他看見自己的身體被從中間扯開,一人伸手猛地掏出了他的內臟。 “假的?!?/br> 他看見一個酒壇傾倒出粘稠的黑色液體,灌進了自己的身體。 “假的?!?/br> 然后他如皮鼓一般漲了起來,渾身不停地腐爛又愈合,內臟不停地再生又融化,七竅流出腥臭的血液。 “假的?!?/br> 那群人在歡呼,贊美著他的死亡,他的重生。他的脖頸被套上了一條鐵索,提著他吊了起來。 “假的?!?/br> 他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石柱,劍被束縛在這石柱上,而他被束縛在劍上。他被截斷了四肢,割掉了舌頭,說不出話來,空洞洞的嘴巴吐出含糊的低鳴。 “假的?!?/br> 很快,他的眼珠也被奪走了??床灰?,聽不見,說不出,也參不透。 “假的?!?/br> “假的?!?/br> “假的?!?/br> “楚弈……” 身后忽然有人輕聲喚他的名字。 “……真的?!?/br> ※※※※※※※※※※※※※※※※※※※※ emmm……開始揭開倒霉真人的喪史了!今天也是糖里摻玻璃碴的一天,快樂?。ū淮蝻w……) 接下來各種高能,但是我會注意甜咸兼備,避免被薅禿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