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節
外頭大雪紛紛,北風呼嘯, 而清正殿的暖閣里卻溫暖如春。 天乾帝身軀微微向前傾, 凝神斂目,懸臂執筆, 練著大字。 黃公公如同壁紙雕像, 呼吸不聞,生怕打攪帝王這最后一筆懸針。 待筆尖緩緩離開紙面露出筆鋒, 天乾帝不禁露出笑容,顯然他對這幅字比較滿意。 “好?!焙鋈簧砼詡鱽硪宦暫炔? “父皇這一豎猶如劍出刀鞘, 暗藏鋒芒,再看這個字, 又穩重如山, 似無可撼動,兩者相合,就好像……嗯,好像……” 天乾帝斜眼看過來, 等著蕭弘繼續胡謅。 蕭弘肚里墨水本就是淺灘, 轉眼見底,他也不見尷尬, 順手豎起大拇指, 氣勢如虹道:“大氣, 真大氣!兒子怎么學都學不來這份霸氣!” 黃公公終于忍不住, 側過頭捂住嘴悶悶地笑起來。 天乾帝搖了搖頭, 一點也沒有被贊揚的高興,反而幾近無奈地老生常談,“弘兒,跟惜朝相處了六年之久,好歹染點書墨氣過來,別顯得肚里空空,說不到三句話就漏了底?!?/br> “知道知道,兒子對這方面不開竅,打算再多染幾年,肯定有所長進?!睅啄晔遣粔虻?,一輩子還差不多,蕭弘心說。 對于長子臉皮厚度,天乾帝無話可說,他擱下筆問:“一大早冒風冒雪過來大獻殷勤,說吧,什么事兒?” 蕭弘嘿嘿嘿笑起來,去桌上提了茶壺過來,給天乾帝滿上,又雙手恭敬地呈過去,帶著一看就很有所求的笑容說:“給爹請安不就是做兒子應該的事嘛,不能因為外頭鵝毛大雪,刺骨寒風而失了這個孝道,是不是?” 蕭弘特地在惡劣天氣上加重了音量,顯得更加不容易。 天乾帝皺眉凝思了片刻,便從善如流道:“很有道理,你孝心可嘉,朕甚欣慰,既然問過安了,沒事就回去吧?!?/br> 蕭弘哪兒能那么順溜地就走,就見他往前湊湊,扶著天乾帝坐下,“那什么,孝心歸孝心,兒子還有件小事想要請教您?!?/br> “小事?” “不,大事,終身大事?!?/br> 天乾帝頓了頓,然后恍然大悟,他戲謔地一笑,又深深地看了眼蕭弘,只見后者正殷切期盼地望著他。 天乾帝不緊不慢地執著茶杯蓋撥著杯中茶葉,再不急不緩地呷上一口,才道:“終身大事啊……” “是啊,是啊,父皇,給兒子一點指示,您看好哪個了?” 這才是一個即將大婚的毛頭小子該有的表現,不過想到那日這臭小子滿不在乎的模樣,天乾帝還是忍不住賣了份關子,“不是說無所謂嗎?” “啊喲,您何必跟我計較呢,兒子不過生性靦腆,不好意思而已?!笔捄胨坪鹾π叩卮瓜铝祟^。 天乾帝下意識摸了摸手背,將倒起的雞皮疙瘩撫平了。 大概蕭弘也覺得自己對不起靦腆這個詞,于是重新掛起笑容,繞到了天乾帝身后,開始給他揉肩捶背,撒嬌道:“哪家姑娘呀,父皇給個準話,兒子好去準備?!?/br> 天乾帝奇了,“你準備什么?” 自然是糊了她! “偶遇啊,我去看看那姑娘什么樣的,長得太寒磣可不要,想您兒子玉樹臨風,瀟灑倜儻,怎么也該配個美人?!?/br> 蕭弘得意地說,可說完就遭到了天乾帝的訓斥,“胡鬧,娶妻娶賢,單論姿色怎是君子所為,也沒規矩?!?/br> 蕭弘敲著他的背,沒說話,可見不太認同,天乾帝不禁氣笑了,說:“真是個笨蛋,如今你想什么好顏色,該想的是妻子背后的勢力,朝堂上,總得要有人幫你吧。至于美人,今后納妾續婢便是?!?/br> 后面的話蕭弘沒在意,前面的他卻是眼睛一動。 “父皇,您是不是對我太好了些,兒子想都不敢想?!笔捄胝驹谔烨凵砗?,看不清表情。 “你啊,知道就好,今后別惹朕生氣,好好辦差事?!碧烨壅f完輕輕地拍了拍他擱在肩上的手,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讓蕭弘的心微微抽疼起來,哪怕他已經打定主意,可帝王那份疼愛依舊讓他心生愧疚。 他強壓下那股不忍心,用歡快而狡黠地口吻說:“這還用父皇提醒嗎?時刻準備著為您拋頭顱灑熱血呢,不過,兒子還是想要小小地懇求您?!?/br> “說?!?/br> 蕭弘雙手交握,舔著臉到天乾帝跟前,求道:“讓我見一面吧,心里有個底唄?!?/br> 黃公公將蕭弘送出清正殿,蕭弘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問道:“公公,王家姑娘您見過嗎?” 黃公公看著蕭弘狀若隨意的樣子,不禁思忖片刻,然后掬起笑容,回答:“老奴可沒見過,不過殿下,您的請求,皇上什么時候不答應了?” 蕭弘也跟著笑起來,然后對黃公公眨眨眼,“多謝?!?/br> 初六過后,賀惜朝又投入到緊張的培訓中。 他們培訓的地方是蕭弘的一處莊子,早些年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地方僻靜,風景優美,無人打攪,非常適合封閉式集訓。 一直到元宵佳節,他才大發善心放了眾人半天假。 書生們都陸續離開,賀惜朝還有課要備,便沒走。 羅黎跟方俊有心留下來陪伴,卻被賀惜朝打發回去,“都是有家室的人,回去陪伴夫人孩子去吧,我光棍一個,無妨?!?/br> 這話一說,兩人都不好意思地告辭。 羅黎道:“先生也……早些回去,晚……上有燈,燈會?!?/br> “是啊,聽說這次燈會還有彩車龍舞,比往年有意思,先生才十三歲,合該去湊湊熱鬧,說不定咱們還能碰著面?!?/br> 賀惜朝擺擺手,“知道了,我這邊弄完就回去?!?/br> 元宵節熱鬧歸熱鬧,可賀惜朝不是孩子,沒那么多期待。 再說,一個人,就是身邊再熱鬧也是孤單的,蕭弘又不在…… 賀惜朝想到他,不禁抿了抿唇,露出一個淺笑,嘀咕道:“那笨蛋,做個燈籠都失火?!?/br> 他想起有一年,還是淑妃的貴妃提議在宮里舉辦燈會,讓天乾帝出個彩頭,評選出最漂亮的花燈,帝王準了。 賀惜朝興趣缺缺,蕭弘卻興致勃勃,讓宮人領了竹條,繩子,漿糊準備自己動手做,還給賀惜朝分派了一個任務,畫燈罩。 可憐賀惜朝那副手殘的丹青,哪兒畫得出什么山水美人圖,就是畫幅荷花也都只有葉子看的像,不過雖然難看些,可畢竟是張紙。 蕭弘的燈架才有意思,人家的是圓的,或者橢圓形的燈籠,他超脫于藝術,來個無規則。 等賀惜朝陪他粘完燈罩,那上面的畫就更是慘不忍睹,虧得這家伙不嫌丑,還打算拎出去丟人現眼。 不過幸好還沒出景安宮,黏在底部的蠟燭受力不均勻晃倒了,一下子著火燒了這個四不像,賀惜朝著實松口氣。 蕭弘哀嘆的模樣歷歷在目,賀惜朝不知道為什么如今他還記得那么清楚,大概是那句——“惜朝,你的畫沒了,好可惜?!?/br> 那時候的賀惜朝是什么心情,他已經記不清了,可要是蕭弘現在再做燈籠,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給他畫上一幅。 可惜,這種機會大概是沒了,將來為他作畫的想必是枕畔的那位。 舉案齊眉,共做一盞并蒂花燈,想想都是一件美好的事。 賀惜朝想到這里覺得手里頭的教案他今日是寫不下去了。 這一瞬間,他似乎體會到了蕭弘乍然聽聞他要定親的那種幽怨和失落,不過他是成年人,不會無理取鬧地要求蕭弘取消親事。 況且這是想不成親就能不成的嗎? 賀惜朝嗤笑出聲,不是對著別人,而是對自己,那不知道打哪兒來的自怨自艾。 這之后,他便起身收拾書桌,準備回府。 元宵佳節,母親一個人也孤單,也該回去陪陪她。 他出了房門,發現天色已經暗下來,冬日的白天總是這么短。 他關上門,隨口吩咐道:“阿福,備車,回府?!?/br> 身旁無人應答,他忽然一愣,接著立刻轉過身,只見一個人提著一盞燈籠就站在廊下。 蕭弘…… 蕭弘手里的那盞燈真暗,似乎紙糊得太厚,遮了光,讓賀惜朝沒有立刻發現他。 此刻雪已經停了,今日的雪不大,只在地上積起薄薄的一層,可賀惜朝還是眼尖地發現蕭弘深色大氅上,肩頭暗濕了一片。 似乎已經來了許久。 他不知道蕭弘為什么寧愿站在雪地里也不進屋來找他,難不成怕打攪嗎?可蕭弘于他從來沒有那么多避諱。 一陣冷風忽然卷來,賀惜朝不禁打了一個噴嚏,縮了縮脖子。 然后便聽到腳步聲走進,那件深色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只聽到蕭弘不悅道:“怎么穿的這么???”雖有埋怨,更多的是擔憂和心疼。 大氅厚實,又帶著蕭弘的體溫,一披上就仿佛隔了冰雪寒冷,整個人溫暖了起來。 “屋里頭有炭盆,不冷,出門就忘了?!辟R惜朝穿上就脫不下來,也沒打算還給蕭弘,便問:“你怎么回事,這么晚還出宮,來了也不進屋,打算在外頭做冰雕嗎?” 然而蕭弘卻低低地說:“惜朝,今天是元宵節,我想跟你呆在一起?!?/br> 剎那間,賀惜朝覺得剛才那股低落不見了。 自從初二分別之后,蕭弘已經十多天沒見到賀惜朝,思念也害怕見到他。 直到今日佳節,想念的渴望勝過了怯意,他終究還是來了。想著就算就著月色只單單看到賀惜朝的一個輪廓,他都覺得分外安心。 他故作從前那般年少無知,用最真誠也最直接的話道出了心聲,他覺得賀惜朝一定也會如曾經那般看待他,一個離不開伙伴的幼稚少年。 這樣也好,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然而心境不同,情緒不同,朝夕相處六年的賀惜朝還是立刻感覺到蕭弘不一樣了,居然讓他的心里微微有些緊張。 正在此時,一個腳步聲匆匆靠近,阿福的身影出現在他倆的視線里。 “少爺,回府嗎?”阿福說完仔細一看,發現賀惜朝身邊還有一個人,“啊,英王殿下也在?!?/br> 阿福的到來打破了奇怪的氣氛,讓賀惜朝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他轉頭問:“你還回宮嗎?已經下鑰了吧?” “我求了恩旨,晚點回去沒關系?!笔捄肟粗R惜朝,抿唇又說了一句,“不回去也行?!?/br> “那怎么可以,明日開春第一個朝會,一定得去?!?/br> 蕭弘點點頭,說了聲,“好,聽你的?!?/br> 答應地這么干脆,賀惜朝覺得自己有些掃興,便話鋒一轉:“不過今晚既然出來了,要去鬧元宵嗎?方俊說廟會很熱鬧,比往年都熱鬧?!?/br> 蕭弘答應了。 蕭弘不在意元宵節熱不熱鬧,他只想跟賀惜朝在一塊兒。 可是當他們擠入人山人海,時刻擔憂被人流給沖散的時候,他忽然喜歡這個喧囂了。 此時他可以光明正大,牢牢地握住賀惜朝的手,無需在意他人眼光,而賀惜朝也緊緊地反握著他,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那人正跟著他。 人聲鼎沸,人潮涌動之中,他們根本聽不到彼此話語,除了心意相通的別離開對方,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這讓蕭弘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面對所有反對的聲音,他們依舊彼此相守,不離不棄。 前世的大型廟會,燈光音效之下,只會比現在更好看,歌舞雜耍也更為精彩,可是今日賀惜朝卻看得很開心。 周圍擁擠,總有一個人護在他身旁左右防止沖撞,也總有一個人目光一抬就發現在身側,這種感覺令他珍惜,令他留戀。 一直到深夜,兩人才隨著人潮散去而離開。 蕭弘一路將賀惜朝送回魏國公府,下馬車前,賀惜朝忽然道:“梁國公府的那門親事,老夫人應該已經知道了,想必等去賞溧陽公主的梅花,便能推卻?!?/br> 賀惜朝一旦打定主意動作就非常迅速,蕭弘并不意外,可他卻沒有多少高興,相反深深的罪惡感讓他的心微微刺痛。 他暗暗地握緊拳頭,逼迫著自己一字一句地說:“惜朝,父皇已經選定了人……”他沒敢抬頭看賀惜朝,甚至側過了臉,才將接下去的話說完,“是王氏女?!?/br> 賀惜朝睜著眼睛,忽然蹙眉似有不適,剎那間內心仿佛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悲涼給擊中,很疼。 仿佛過了很有,又只是一瞬,他回過了神,勉強用高興的語調說:“那真是太好了,看來皇上的確非常寵愛你,這可是對你最有利的選擇呀!有王氏在,又有看似中正實則偏向你的謝氏,表哥,你在朝堂將來會非常順利,就是到時候邊貿推行受到了阻力都會小很多?!?/br> 他說著抬起手按住心口,祝賀道:“恭喜表哥,離目標又進了一步?!?/br> 蕭弘驀地抬起頭,目光直視賀惜朝,帶著一股看似兇狠實則色厲內荏的不甘,他仿佛要在賀惜朝的臉上尋找什么,然而最終他只能在那張喜悅的臉上找到失望。 一廂情愿的人總是最痛苦,他煩躁地撓著腦袋,看得賀惜朝疑惑的同時又擔憂起來,“你怎么了?發什么瘋?” 蕭弘放下手,抹了一把臉,仿佛抹下所有的矛盾和糾結,對賀惜朝說:“惜朝,我應該勸你別拒了這門婚事,可是我做不到,你等等我,讓我再努力一把,行不行?” 賀惜朝瞪著眼睛,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緊,他似乎明白,又仿佛不懂蕭弘的意思,可是他沒問是什么。 “行不行,惜朝……給我點勇氣?!笔捄虢鯌┣蟮卦賳柫艘痪?。 他不會對賀惜朝說出自己的計劃,因為他知道對方定然不同意,所以他只能自己來。 沒有賀惜朝為之謀劃的蕭弘,不知道有多少成功的可能,可哪怕只有一線希望,蕭弘都不會放棄。 只是他怕自己堅持不下去。 賀惜朝望著蕭弘的眼睛,看著里頭滿滿的自己,最終說:“好?!?/br> ※※※※※※※※※※※※※※※※※※※※ 遙:惜朝,惜朝,救命??!小紅要砍我! 賀惜朝:表哥,住手。 蕭弘:你別攔我,讓我砍死她。 賀惜朝:何需你我動手,單是讀者就不會放過她。 遙:…… ……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y~y 2個;朱佳利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謙渺望舒 30瓶;小紅親媽粉 20瓶;犬空姑娘、翻墨未遮山、時過境遷、陌宸 10瓶;懿瀅 8瓶;娟娟不想起床 6瓶;楠欣北枉、光明大使、啊哈哈 5瓶;南嶺、半醉 3瓶;三水 2瓶;cumbereva、訥敏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