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懊悔
百獸園中,本該臥病在床的皇帝,漫不經心地勾了勾手,身旁隨侍躬身遞上一方素帕。抖開搭在小臂上,天空中遠遠傳來一聲猛禽的嘶叫,聲音頗有些凄厲,原本趴在宮墻黃瓦上打盹兒的貓咪,睜開一雙碧綠的圓眼,伸了個懶腰,利落的跳下宮墻,七轉八轉的不見了蹤影。 太陽旁一個黑點俯沖而下,展開雙翅足有一米,墨色的翎羽隨風舒展,好不威風凜凜。臨要降落也不收起羽翼,圍繞蕭定轉著圈,鐵鉗似的鷹爪,尖銳的喙示威般招呼周圍幾個宮女、近侍,蕭定也懶得管它。 只聽得幾個膽小的退后了幾步,壓低了聲尖叫,這家伙才心滿意足的扒拉著蕭定的手臂站穩了,嘰嘰咕咕的叫了幾聲,像只鸚鵡一樣,拿毛茸茸的腦袋去蹭蕭定,抬起左爪,又嘰嘰咕咕的叫喚, 蕭定頗為無奈的抬手摸了摸一身水亮的羽毛。 這只海東青并非捕鷹人進獻的貢品,說來也奇妙,不知怎得生于東海之邊的海東青竟然一路飛往了京城,并且就在著百獸園的古樹上停下了。鷹隼一類自古被奉為神獸,海東青更是鷹中萬中無一的神俊,宮人自然奉為吉兆,上報給了皇帝。 這海東青全身墨羽,眼如翡翠,卻不愛捕獵,對兔子、狐貍、田鼠,都興致缺缺,只要人拿上好的黃牛rou遞到嘴邊才肯吃,蕭定聽了大為窩火,他不養無用之人,自然更不愿意養無用之物,吩咐人將鷹牽到郊外放飛。 車馬行了一天一夜,傍晚時放鷹,不到半個時辰海東青竟自己回到宮里,蕭定于是就將這猛禽替代了雪鴿的位置。 難得這只海東青識路,又沒有被天敵重傷或者輕易被射落的風險,很是適合傳送重要情報。 蕭定用它與邊關取得聯系,問的是邊關瑣事,實際也是為了給自己留個期待。 他想念那個人,總是忍不住去想他在邊關喝什么酒,看的什么景,拿什么消遣,怎樣熬過嚴寒酷暑,每日最常做什么事。 想起什么便問什么,托邊將找找那些與陳則銘生前相熟的將領兵士旁敲側擊的打聽,反復確認后,再給陛下回信。 想著終于有了回復,素來嚴肅的皇帝垂下眼簾,溫柔的笑了笑,指頭捏了捏小腦袋,小家伙興奮的挪來挪去,主動把腿抬起來,示意蕭定將密報取下,一副狗腿子的模樣。 實際欺軟怕硬的很,要是換了別人,除了喂食斷不能近了它的身。 看到海東青又溫順起來,近侍、宮女們才敢又圍上來。新提拔上來的大宮女里有個活潑愛笑的,低聲輕笑道“雄庫魯”。 蕭定微微側頭,心情頗好“這句滿語是什么意思?” 宮女上前一步,輕快答道:“回官家,奴婢的阿瑪說,是戰神的意思?!?/br> 蕭定手指僵了僵,戰神,沒來由的讓他想起那個人,透過雄鷹翡翠般水潤的瞳眸,是誰輕提長劍將血濺到他臉上,又是誰死守城墻不眠不休,是他想忘又不敢忘的人。 心中泛起熟悉的酸楚,將手中的密報小心翼翼卷好,系上皮套子,貼身收好,從侍女手里接過暖手爐。 擺駕靜華宮。 站在靜華宮那重新刷過紅漆的木門之前,蕭定有一些恍惚,那是他被囚禁在這空蕩蕩的冷宮里,每日最常盯著的就是這扇門,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堂堂正正地跨出冷宮的門,以皇帝的身份。 他無數次勾勒那個場景,后來那終于實現了,他重登帝位。 可他也沒想到他還會回到這里,一次又一次的,只有這座陳則銘囚禁他的冷宮能讓他在寒毒發作時稍稍好受一些。 這紫禁城的宮墻一磚一瓦都是冷的,但比磚瓦更涼薄的是人心。 唯有這個破敗的院落,能讓他稍稍心安。 他推開門,看見整修過的窗欞,似乎還能聽到那個人稍稍有些愧疚“明天我讓獨孤帶人來修修?!毙υ?,為什么要對一個階下囚心軟愧疚,陳則銘你當真是無可救藥了,那時他那樣在心底諷刺他。 屋里那個破椅子,他曾經半躺在上面看經書,陳則銘專門來看他到底搞什么鬼,嘲笑他竟然聲稱要潛心向佛。 他哄得對方附耳過來,趁機掐了對方的臉一把,調戲道“從前未曾注意,宮人們說的不錯,魏王真是好顏色?!标悇t銘面上一片紅霞暈過,趕忙狀作無事地抬袖遮掩,卻是不止臉紅了,耳尖上都沖上了血色。 斗嘴斗累了,睡著了之后不知是誰解下披風,悄悄給他蓋上。 還有那張拔步床,身為死敵兩人竟然能,交頸纏綿。 陳則銘動心動性已久,蕭定從未察覺也不曾回應過一二,沒有承諾,沒有溫情,等到他幡然悔悟之時,卻已是天人之隔。 一物一景,蕭定卻不覺得觸景傷情,他有的只有這么多了,縱使傷一傷情,也好過什么都沒有。 側身坐在拔步床上,從床前的小屜子里取出數枚相同的小皮套,小皮套也是為了保存這些信箋內務府特制的。 又把懷里那個取出來,上面寫著已故陳帥鮮少光顧煙花楚地,在邊關戍守數年,既無婚約也沒有侍妾。 蕭定在腦海里又默默念了一遍,說不上多高興也不是不高興。 從前他也知道陳則銘身邊定然沒有別人,倒也不是特意打聽過。他知陳則銘孤傲,縱然已經被他生生拖進泥塘,滿身污穢,也斷然不肯放縱自己在這污泥中犬馬聲色。 自年少一別,每回陳則銘自邊關回來述職,他不止一次地想再一次把對方騙上g,脫光他的衣服,將那雙執劍的手用紅綢綁在身后,然后狠狠侵fan他,還想湊到他嘴邊聽清對方死死壓抑的呼痛、喘息和shen吟。 可惜陳則銘再也不是那個過于單純、習慣性依賴他的的少年了。 數年沉寂,一朝顯露鋒芒,立下赫赫戰功,屢戰屢勝,幾乎立于不敗之地。天朝幸得名將如此,保得邊關數年平安。 可蕭定越來越希望他可以一敗,不必一敗涂地,只是小敗一下。讓陳則銘知道即使他再怎么優秀,也不過是一介臣子,臣子就必須有求于君,服從君上。 所以他一再裁剪對方的兵力,減少物資供給,誠然不全是因為信任陳則銘的軍事實力,但也不乏有那個人從未打過敗仗,即使是縮減一半的兵力,他多半也不會輸的種種念頭。 蕭定逼迫他向自己認輸,好讓他知曉,再怎么戰功赫赫又能怎么樣,不過就是他蕭定手里的一枚棋子,是他腳下的一抔塵土,是他的一條狗。 蕭定不是不知道陳則銘重要,作為天朝的主帥,對抗匈奴的唯一一道屏障,無論如何他都應該該好生討好。 可是內心陰暗的念頭將他擊垮了,什么東西也敢忤逆他,還敢有脾氣?這樣一個以身侍君的貨色,只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還想干什么?以下犯上他都沒要他的命,他還敢未經他的允許就擅自離開先是忤逆他的意思,再就是擅自離開,樁樁件件戳死了他的逆鱗,以至于每每看見這個人總是疑心他一身反骨。 可他終究未曾經歷過沙場殺伐,他那時不明白,陳則銘不是不會敗,而是不能敗,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誤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在戰場上,人命最不值錢,哪怕陳則銘是主帥。 以命相搏,自然是拼上一切,兵少糧缺,陳則銘就不眠不休一遍一遍推算,一次次偵察地形,屢次兵行險招。 親衛兵不足,他也要親自披甲上陣殺敵,一場仗打下來僅僅是受些皮rou傷就已算得上是輕傷,不見血是不可能的。 一次次在鬼門關前闖蕩,每次勝利心就更涼一分,蕭定既要他的忠心又要他拒敵關門之外,他拼命去做到君上對他的要求。 可慢慢的他實在是太累太冷了,那顆心早就跳得沒了溫度,他的忠心終于被蕭定的冷酷消磨殆盡了。 唯有室內安靜無人,獨處之時,他才能放任自己被悔恨和悲傷擊垮,此刻的他不是朝堂上那個殺伐果斷的君王。 輕輕把小小的信箋卷好,塞回皮套子,蕭定側躺下來,把一堆皮套都攏在身前,默默不語。 他知道他待他半點也不好,可還是常常癡心妄想,想著陳則銘在奈何橋上可曾有一絲猶疑。 假若他還活著,哪怕是殘了廢了毀容了,他也再不會欺負他了。 可他知道不可能了,那年從邊疆回來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皇城上下一片縞素,戰將隕落。 素來威嚴冷漠的帝王,頹然躺在冷宮破敗老舊的木床上,緩緩抬起顫抖的手,一雙淺棕色的眸子里,滿是哀戚,“陳···則銘,···朕不許你走···” 伸展的手指,突然握緊,手背上青筋暴起,怒道:“你怎敢犯欺君之罪!······你怎么能騙我?” 拳頭重重打在床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恰似暴雨前的驚雷。 安靜的近乎寂然的室內,一貫冷漠無情的人,雙手捂住臉,哽咽著哭泣,“我···錯···了,真的···錯了···別拋下·我·一個人?!睖責岬臏I水從指縫中滲出來,轉瞬間變得一片冰涼。 窗外春日寒雨終于撕破久久壓抑的云層,灑向地面,冰冷卻柔軟。 這方才知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通紅的眼,透過層層水光,究竟是想擁誰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