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陳展翔是那種人,他敏感善良又寬厚負責,盡管自己也非常抵觸家里的一些做法,私下和他們抗爭過,但當陳家被當作一個整體抨擊,他也會代家人認錯和承受,他是陳家的一份子,陳家是他無法割裂的一部分。 他承認陳家對不起周未,他哥當初不是不能留在周家繼續做少爺,卻還是選擇了陳家。 周未手里僅有的錢都用來改善陳家的生活,他休學不全是因為輿論暴力,那一年里周未拼命接工作賺錢,按月給家里生活費,還要負擔展翔的學費和父親的醫藥費。 陳家用那些錢用得理所當然,還指摘周未親情淡薄、紈绔習氣,展翔沒少為此跟家人辯駁,只是父親生病、母親愛哭,他能改變的實在有限。 哥哥jiejie又喜歡在父母面前搬弄是非,總說周家給了周未上億資產,他連處像樣的房子都不肯買給家里,只會租房子出點生活費敷衍他們,當年他在夜店開瓶酒都不止這幾萬塊…… 周未性子倔強,從來不解釋,又底線分明,不肯多管陳展盞的事情也不給周回半點顏面。 父母覺得他疏離,看不起陳家,他就只逢年過節象征性到家里吃頓飯,單跟展翔走得近些,錢也都從他那里給。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或許和大多關系疏淡些的父母子女沒什么不同,只是后來周未突然病了,陳家的反應讓他心寒。 當時陳展翔第一個趕到周未身邊,他已經深度昏迷,一年級的醫學生束手無策嚇瘋了,只會拼命撥999叫救命。 剛巧那天裴欽從外景地回丹旸,下了機給周未撥電話,聽見展翔在那頭哭得打嗝也嚇瘋了,顧不上取行李就往醫院飛趕。 周未被診斷為腦血管瘤破裂引起的顱內出血,情況危急必須立即手術。 陳家人也都到了,陳父病容憔悴一言不發,陳母一直哭,不肯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說孩子的腦袋打開了人怎么還能好,醫生反復跟家人解釋。 陳母又念叨著家里條件不好、丈夫有病、女兒沒收入、小兒子還在上學,反復詢問做那么大手術究竟需要多少錢,會不會有后遺癥。 裴欽壓著氣性說,如果你們一分鐘之內簽字,他的病我出錢治,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只要人活著,治一天我就管一天,治一年我就管一年,殘了廢了我管他一輩子,你們不放心我再說一遍讓你們錄像存證。 展翔也急了,搶過紙筆說你們不簽我簽,不就是差幾天十八歲么,以后我自己養活自己滿十六就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威逼利誘之下,陳母總算簽了手術文件。 后來醫生下過兩次病危通知,陳母和陳展盞更是隱晦地跟裴欽打探周未手里是不是還有周家給的財產,連分遺產那一步都提前算計上了。 裴欽那幾天連著守在醫院,自己也用了藥,上火上得說不出話來,一聽這茬氣得差點心臟病發,把輸液架連同藥瓶砸得粉碎,帶出的針頭刺破了血管,血滴甩到她們臉上。 他指著母女倆放狠話,說如果周未沒了,他就燒掉所有的東西給他陪葬,她們連他一粒紐扣都休想得到!所以,她們最好現在就去求神拜佛保佑周未早點醒過來。 這下陳母和女兒徹底被嚇到了,原本陳母還想讓陳展盞跟裴欽走得近些,覺得他雖然家世富貴到底是棵病秧,普通人家的漂亮女孩不算高攀,現在完全不敢想,陳展盞背后說他哪是有心臟病,明明是神經病。 周未昏迷不醒,拖一天就少一分希望。裴欽打算帶周未去美國治療,一直任他瘋的裴釧不得不提醒弟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的心思,不過人家的父母弟妹都在,這種危急時候你把人弄走,如果出了什么狀況,恐怕陳家人不會輕饒了你。 裴欽瘋過一次,陳家人都繞著他走,只有展翔仍然接近裴欽,小心翼翼地向他表達謝意和歉意,叮囑他保重身體。 裴欽對他講,我知道周未還有你們家人在,我這么做不合適也有風險,但就算周未死了,我也要給他找個安生的地方去,不能讓他聽著看著那些爛事兒心里受委屈。你們陳家如果到時候想跟我要人要賠償,盡管去法院告我好了,該怎么賠該坐牢我裴欽都認,他死了我給他償命。 陳展翔給裴欽深鞠一躬,淚流滿面,說,裴欽哥我哥就交給你了,我相信你,相信你能把我哥好好帶回來。我們陳家欠你的我可能還不起,但這輩子只要你開口,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放心,就算我哥走了,只要有我一口氣在,陳家絕不會找你半點麻煩,我保證! 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每每想起來,展翔還是胸口堵塞,咽不下也吐不出的難受。 有些委屈他替家里背了,不需要有人領情,也不求有人理解。 他轉身進了衛生間,關上門擰開水龍。 門鈴響,周耒看了眼衛生間,轉身去開門。 服務生提著洗好烘干的衣服送過來,周耒沒接,蹙著眉心瞭一眼:“這么快能洗干凈么?拿回去再洗一遍,洗慢點,明早上送過來!” 服務生一個亮燈的了然表情,提著衣服貼地遁走。 兩米多寬的大床一人躺一邊,展翔翻了個身,周耒也翻了個身;周耒按亮手機,展翔也按亮手機。 周耒問:“你睡不著?” “不是?!闭瓜璐?,“這床真軟?!?/br> 周耒問:“睡著不舒服?” “舒服?!闭瓜璐?,“但是睡軟床對脊椎不好?!?/br> “職業病啊你!”周耒轉過來,“你具體哪個專業?不是要分什么內科外科牙醫麻醉醫之類的?!?/br> 展翔也轉過來:“現在不分,研究生才分。不過我以后就去耳鼻喉,蹭了師兄的專業課,我想將來給我哥治耳朵?!?/br> 周耒又有些小失落,仰頭枕著胳膊:“你倒是好,專業的,我就什么都做不了……要不,以后我給你的研究項目投資吧?” “行啊,”展翔覺得好笑,這人什么醋都吃,“他現在用的就是jhh專門定制的植入式助聽器,原理和人工耳蝸類似,但價格要貴十倍,每六到十個月還得去復查調試一次,最不好的是外機戴久了會神經性頭痛?!?/br> 周耒開了自己那邊的閱讀燈靠坐起來,看見展翔整個卷在被筒里:“那階段性失憶是怎么回事?他哪個階段我沒參與,憑什么就把我忘了?” “人類的大腦很復雜,不是所有的癥狀都能用現有的醫學知識解釋清楚,”周耒打了個呵欠,閉眼參禪,其實只要多了解些專業知識并跟患者有足夠多的接觸很容易判斷出真相,但他無腦站在周未一邊,“……我倒是覺得,他如果能忘掉不開心的事情,記住開心的,也不是壞事?!?/br> 周耒呼咚砸過來,將展翔揪出被筒:“喂!你什么意思?是想說他看見你開心看見我不開心嗎?!” 展翔本來快睡著了,被他嚇得醒了個透,慌忙扯了被子往身上蓋,看見眼前跪在床上肌rou分明的青年身體,咕咚咽下口唾沫,他們解剖課那具人體模型要是長了皮就應該是這樣的吧…… “不,不是,哥不是把你忘了,是碎片記憶,對,你看過科幻電影吧,就是……記憶不全,他還畫過你的素描呢,就擺在他房間里?!?/br> “真的?”周耒冒出小得意,極力掩飾著,“你不是在哄我?” 展翔用力搖頭,縮回被窩里。 “那,他下次來學??茨?,能叫我一起吃飯嗎?你就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正好你約了我,”周耒蹬他被子,“喂!你怎么說睡就睡!你是豬嗎?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大哥我明天全天有大課啊,睡眠不足會死人的,”展翔被蹬得一抖一抖,“聽見了聽見了,朋友,約你,吃飯……記住了……” “還有,你說那個素描,下次再去拍照給我看!” 展翔近乎夢囈:“素描,拍照……記住了哥哥……” 周耒決定暫時放白菜包一馬,畢竟他開口叫“哥哥”了,不好跟小朋友一般見識! “小叔,水月長安我們中了!”宥廷電話里的聲音掩不住激動,“我在太公這兒,剛刷到官網上的結果。太公不知道多高興呢,還假裝鎮定,說‘嗯,不意外’、‘一點兒不意外’……哈哈!傲嬌的最高境界——” 他低聲學老頭說話,晚輩討寵的語氣,出現的時間地點也夠巧妙。 蔣孝期聽到好消息,心頭那朵箍得死緊的花苞倏地松松綻放開了,他不是對自己的能力沒信心,而是外資背景的aoi回國跟本土設計院競爭有正府背景的項目,彼此根本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他贏得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卻只能贏不能輸。 蔣孝期并沒過多表露情緒,他在這方面向來克制,等宥廷噼里啪啦恭維差不多了,附上一句結束語:“明天三樓見,給我看你的謎底?!?/br> 沒等對方有所反應,電話已經掛斷了。 周未仍然窩在沙發和茶幾之間抱著板子畫畫,他好像特別喜歡這個空隙,屁股下塞只靠墊,背倚著沙發,電腦和閑七雜八都堆到茶幾上取用方便。 蔣孝期在他面前晃了兩圈,沒能引起注意,于是蹲到茶幾對面盯著他看,周未依然沒理他。 周未故意不想理,他猜到蔣孝期有什么高興的事情要分享,非常高興,畢竟這種“憋不住屁”的表情很少在他臉上出現,于是他惡趣味地決計跟他擰著來,反正不帶耳機,對方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叫破喉嚨也白費,不然你動手來晃我啊—— 周未見他悻悻走開了,目光依然盯著顯示屏,心說就這么點兒耐性?不是連我快死了都能忍住不聞不問的么…… 噗,其實沒有聲音,那是一種通感的響動,周圍瞬間漆黑,所有非蓄電光源都熄滅了。 周未的眼睛無法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黑暗,又被面前的筆電屏幕晃得一團雪亮,很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被迎面用強光手電照射,或者直視太陽,什么都看不清,甚至下意識閉上眼睛自我保護。 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沒有光也沒有聲音,仿佛身處另一個陌生荒蕪的世界,漂流到真空的宇宙邊緣,寒冷和恐懼竄上脊背。 但只有須臾,那個駭人的世界被撕開了,一雙手臂將周未圈入溫暖的胸膛,有溫熱的呼吸吹在耳畔。 他在說話嗎?他在說什么……太欺負人了。 周未睜開眼,看見一個并不荒蕪寒冷的宇宙,金色的星芒在周圍旋轉閃爍,跟著他的身體被輕輕搖晃,如同置身汪洋海浪之中,跟著是粉色的糖果雨…… 他右耳的耳垂,被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