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蔣孝期是個慣常隱藏弱點和傷口的人,覺得安慰和同情蒼白無力,因此也不會說些什么能夠舒緩周未痛楚的話,即便他想。 周未裹著他的外套安靜窩在旁邊,鼻子以下埋在立領里,連雙手都藏進衣袖不肯露出來。 這個人有時會像刺猬一樣炸毛,但如果有人肯伸手安撫,就會發現那些虛張聲勢的鋒芒其實無比柔軟,像家里那只幼貓的觸感。 蔣孝期車子開得平穩,只在等待紅燈或堵車時會瞟一眼周未,他眼里的光像冷月浮在寂靜的湖面,老半天不動一下。 等稍微緩過來一點,周未第一個動作是摸自己的口袋找煙,毫無意外地沒找到。 其實并不是因為蔣孝期的衣兜里沒煙,而是這家伙給家里斷糧之后連煙都快抽不起了,電子支付時代也有它的弊端,就是很難在犄角旮旯翻到曾經遺忘的意外之財,所以他現在真的非常窮。 蔣孝期在余光里不動聲色地看完他一整套毫無收獲的動作,才回手翻開置物盒,點煙器旁邊空落落只一包淡煙,是周未常吸的那種白色軟包。 周未撿起來抽出一支,按下點煙器,才回過神來問:“這,你新車?” “嗯,沒關系?!笔Y孝期順利get到他話里的探詢,有人愛車如命,拒絕煙熏火燎。但凡事總有例外。 周未仰在靠椅里點著,深吸一口,斜了眼方向盤中間的標志:“volvo?怎么買這個?” 看吧,剛剛煙都靠借的家伙,轉念就鄙視起中產品牌了。蔣孝期不再理他。 車子直接駛回丹大,停在公寓樓下。 周未下車,抬腿往高干樓那邊走。 “喂!” 周未回頭,在大燈的光束中瞇起眼睛。 “哦?!敝芪撮_始解鈕扣,他還穿著蔣孝期的外套。 蔣孝期也下車,將他解開的衣襟捏攏,用眉心的褶皺罵他笨蛋:“上去?!?/br> “本來想請你頓謝師宴的……” 兩人先后進屋,暖氣邊的收納盒里傳出細碎的抓撓聲,蔣孝期果斷拋下恩師去廚房給小貓沖奶。 周未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時下頜還掛著水珠,聽見蔣孝期晃著奶瓶輕喚:“小未,來開飯了——” 周未:“……” 周未湊過去蹲下來,撓了撓小貓的肚子:“小七——” “唔喵~” “你看它答應了,它知道自己的名字?!敝芪凑?。 “小未,喝奶嗎?” “唔喵~” 周未:“……” 讓小貓對自己的名字建立起條件反射,這點肯定蔣孝期比他占優勢,畢竟貓在他這兒,俗話說的生不如養……好像哪里不對? 客廳沒有開燈,天光已經隱落,蔣孝期摸過一只遙控器按下,沙發對面的墻壁上緩緩綻出紅光。 周未驚訝地轉過頭,剛剛他并沒有留意到那里什么時候多了一只電壁爐,仿真的火苗兒跳躍在焦枯的木炭上,視效非常逼真。 熏暖的空氣包裹過來,驅散了骨縫里的最后一絲寒意。 周未沒想到自己隨口胡說的一個建議,蔣孝期會真的買了一架壁爐回來擺在那兒,畢竟他這公寓的取暖也不差。 好像這只貓現在叫什么也沒那么要緊了。 蔣孝期盤膝坐在地毯上,大手掀翻貓崽讓它四腳朝天仰著,然后將奶嘴塞進小貓嘴巴里,亂蹬的四爪終于安靜下來,扒住奶瓶用力吸吮。 周未傾身,捏著小貓的一只腳晃了晃,小貓蹬開他,繼續有奶便是娘地躺在蔣孝期手里喝奶。 “人類才這樣喝奶,貓應該是趴著的,然后頭抬高……”周未可能覺得自己說得不夠明白,現身說法地做了個手膝跪地的姿勢。 蔣孝期將奶瓶從貓嘴里拔'出來,朝他面前比了一下,被周未氣鼓鼓地拍開,這才重新塞回兇相畢露的奶貓口中。 蔣孝期勾起嘴角,這樣垂頭喂貓的姿勢居然顯出少見的溫柔。 直到小貓喝光奶,蔣孝期才將它丟進周未的懷里,自己進廚房做飯,拍嗝兒,那是沒有的。 “小七……”周未抓緊時間給它洗腦:“你叫小七,小七小七小七……” 刺啦一聲爆鍋中,蔣孝期唇角再次揚起。 好像這只貓現在叫什么也沒那么要緊了。 “這個西藍花,為什么要跟筍炒在一起呢?養生搭配?”周未夾起一朵翠綠的蔬菜探究大過胃口。 蔣孝期從米飯中抬頭:“那個不是筍,是西藍花的莖,我媽習慣做菜的時候將外面的硬皮削掉,里面可以吃?!?/br> 周未盡量不表現出任何失禮的驚訝,蔣楨這么做無疑是因為生活拮據,卻又想盡可能地保證兒子攝取到足夠營養,所以充分利用。 他沒認出來,是因為周家的傭人向來只截取花冠的一段做食材,連小柄都盡量削去。 “讀高中的時候很能吃,好像總也填不飽,我媽就選超市快要關門的時候去買菜,那時常有買一送一的青菜和打折的鮮rou雞蛋,去餐館改善又太貴,她就到書店抄了菜譜回來學著做……后來她身體不好,煮飯做菜就成了我的活兒?!?/br> “學得不像,好像讓你難以下咽?!?/br> “沒,沒有?!敝芪囱杆賷A了一根西藍花莖塞嘴里嚼,接著賣力扒飯。 蔣孝期已經找到對付他的關竅,那么軟的一顆心,稍微賣一點慘他都會大方買賬。 周未吃飽喝足,情緒也被烤暖的身體和喂飽的腸胃安撫,抱著小七仰到沙發上消食,忽而拎著貓舉高高,忽而又貼在頰邊親親。 小七也是個愛刺激的,尖叫連連之后還能與狼共舞,乖順地趴在他面前享受全身按摩。 蔣孝期挨著沙發一側坐,距離周未那顆毛絨絨的腦袋近在咫尺,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到右腿外側,索性大腿翹二腿擺了個看似輕松的姿勢。 周未在逗貓,側躺在沙發上,跟貓崽貼著臉,倆貨不知在用喵星語交流什么。 可能周未這門外語不太在行,喵了一句之后,給小七抬爪就是一巴掌。 他像個豹子一樣干吼幾聲,沒有達到威懾效果,慫慫地蹭過去給小七踩臉,大有踩完左臉踩右臉的寵縱。 蔣孝期伸手將貓從他腦袋上扒拉下去,目光斜著落下來:“你是不是把你弟當成貓來養?” 周未懨懨的,摸了下微腫的左臉:“是我口不擇言,他……第一次……”動手這兩個字怎么也說不出口,好難過。 “動手這種事,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笔Y孝期不給他退路,也掃光他的借口:“他就沒口不擇言?” 看來這家伙聽到全套,周未徹底自閉,跟貓拱在一起。 “下次你自己打回去?!笔Y孝期像個慫恿小朋友還擊別人惡意的壞爸爸。 周未撐著胳膊仰起頭:“你……沒太用力吧?” “是唄,起碼他沒見血,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周未萎靡地堆回去:“也沒必要……他還受未成年人保護法保護呢對不對……你犯不著……” “犯得著?!笔Y孝期肯定道:“你祖父把你委托給我照顧,我就是你的監護人?!?/br> “哦?!敝芪刺秩ダY孝期的大腿,生生將翹到另一邊的這條腿扯過來枕在腦袋下面:“借枕一下,監護人先生,別那么小氣嘛——” 蔣孝期像是被按下靜音鍵,右腿僵成假肢,肌rou都是緊繃的,也不知周未會不會感覺硌。 雖然這種在他看來異常親昵的動作,在周未那里不過是要好朋友之間一種平常的接觸,好像他和裴欽…… 所以,至少在他心里,自己是和裴欽這種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放在同樣距離的人了,裴欽用了二十年,而他只用了兩個月? “小耒從前很粘我的,的確像只小貓……不過早晚都會給他看清我是什么樣的人,失望也是遲早的事……” 周未攏著打瞌睡的小七,就像守護倦極而眠的弟弟,他還清楚記得周耒小時候艷羨他能畫出七龍珠里悟空的發光眼神,大聲說哥你好棒??!然后每次都讓周未在他的繪本作業上添幾筆畫龍點睛,確保他的作業能夠被選中掛到展示墻上。 曾經他是弟弟的驕傲,如今,弟弟質問他,為什么你不是裴釧? “或許我一直理解錯了,小耒他也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沒有姬卿希望的和自己以為的那樣想繼承牡丹城,這種誤會令他痛苦。 蔣孝期右手無處安放,幾次按捺落下去揉周未頭發的沖動。 “如果周耒像你這樣喜歡畫畫,你會怎么做?覺得他是爛泥、廢物、不務正業嗎?” 蔣孝期點亮手機屏保,竟然是周未送他那幅奔馬圖。 “周未,你是天才,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用油彩在畫布上畫出這種水墨氤氳的質感,你是個天才!” “如果信我,就努力試試看,沒人要你丟了西瓜去撿芝麻,你可以既有西瓜又有芝麻,因為你值得所有最好的——” 周未好一會兒沒出聲,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或是睡著了一般安靜。 “我是個天才,”他終于喃喃道:“我相信七哥,也許我就是畫畫最好的霸道總裁,和最最霸總的畫師?!?/br> 周未轉頭在蔣孝期腿上滾了一圈,似乎將什么不可言說的液體順便蹭在他睡褲上,轉而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 他不愧是牡丹城的太子爺,笑起來就像最綺麗的牡丹盛放,蔣孝期想起那句詩: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一瞬的周未,像披甲執銳的王,眼中涌著所向披靡的光芒。 ※※※※※※※※※※※※※※※※※※※※ 注:詩出自黃巢《不第后賦菊》 周未:???你這詩好像寫的不是牡丹,而是菊花! 蔣孝期:對,你是牡丹,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