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們又不是我
江薄笙留下的地址是去年歐陽黎剛來d市時住的酒店,套房通常備有客室,江薄笙自覺不合適,便和陳子侑約了老地方——那家熟悉的清吧。 重逢怎么也帶些歲月的痕跡,但由于缺少過渡期的認知,江薄笙對他的印象停留在高中芒刺在背不好惹的少年,暗自做好了爭吵的心理建設,真見面反而欲言又止了。 ——陳子侑變了實在太多。 市區明滅的長夜人群熙攘,陳子侑站在林立的燈火之下,幽光襯得身形瘦削,手指虛扶著嘴邊銜的煙,一派冷靜和漠然。 清吧講究很少,較比安靜,適合說話。 江薄笙長舒一口氣:“我給你發過短信,你看到了嗎?!?/br> 陳子侑捏著一小瓶精釀:“看見了?!?/br> 對方又接:“你沒回去?!?/br> 問的屁話,陳子侑恩都懶得恩了:“昂?!?/br> 沒有猜測的爭吵和矛盾,時間一針針跳得很慢,兩人一語一搭地閑聊大串無關的瑣事,陳子侑不是來吵架的,口氣平敘,但也談不上耐煩。 江薄笙的感慨發自肺腑:“你變了很多?!?/br> “還行吧,你本來也不怎么了解我?!标愖淤О蜒坨R架回鼻骨,不以為意道:“你今天這么著急找我就是為了敘舊的?不用走程序,有什么話直說吧?!?/br> 他想不出有多大的事值得江薄笙從u市大老遠跑來一趟,正散著走神,就聽見江薄笙說:“伯母去世了?!?/br> “哦?!标愖淤ё⒁暳藭澜堑牧鸭y,反應平平:“什么時候?” 江薄笙觀察著他的臉色,繼續說:“八月十四,醫院聯系了她的至親,沒多久又聯絡了我,兩個兒子推脫在國外不能抽身,你又沒有音訊,我就自作主張,先替伯母安排了喪事,前日已經下葬了?!?/br> 陳子侑又追問:“中間的治療費用呢?” “我幫忙墊了一下?!苯◇险f。 真得到了迫切渴望的結果,談不上多解恨。 人活剩一把年紀,繼母奔波忙碌了一輩子落得無人送終的下場,而少年時憧憬過的人,三十好幾了還在幫他扶持家里,處理他們家的破事。 想到這,陳子侑的心緒頗為擁擠煩躁。 但若是時光倒流,回到四月生日那天,陳子侑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無視、刪除、死不相干。 甚至此時此刻,腦海中都不可避免地閃過——如果江薄笙不來,說不定就能擺脫這些事了。 “行,我替她親兒子謝謝你,不指望他們做人了,醫藥費多少告訴我個數?!标愖淤鹧郏骸澳阋f的就這些了吧?” 江薄笙碰上他的視線:“陵園不遠,不去告個別嗎?” 不輕不重的試探徹底把陳子侑推上沸點:“薄笙,差不多得了吧?!?/br> 煩躁勁壓不住,他也沒想壓:“好人做上癮了?旁人說這話就算了,你不知道那些年她怎么對我的?還是你覺得我活該被人作賤,我早八百年就想問了,你安的什么心呢?!?/br> 陳子侑口氣尖銳,眼底漸漸泛起紅來:“她千辛萬苦把兩個兒子養這么大圖什么,一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她死了有人管嗎?房間占我的,人血饅頭啃我的,臨了了連給她送終的朋友都他媽是我的!” “你也是,她也是,到底是站在什么高度跟我說這些,你們又他媽不是我?!?/br> 他很久沒發這么大火了,煙灰抖落,把心口燙出個窟窿。 不怪他偏激。 陳子侑曾經偏執地以為那段最壞的日子里,只有江薄笙救得了他。 父親去世后少了部分經濟來源,他們搬過一次家,住進一棟六層高的居民樓。 整棟樓的隔音很差,江薄笙是他新家對過的鄰居,因為要高考圖清靜,一直一人獨居。后來偶然在學校碰見,對方上前打招呼,陳子侑才知道他們同校。 新鄰居待人和氣,對他很好,比同父異母的兄弟還要親近。 這種溫暖和親近在陳子侑不諳世事的青春期極為罕見,漸漸由防備到和緩,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柔軟來,對江薄笙的感情也慢慢復雜粘稠。 夢大附中的高一和高三不在一個樓,兩邊隔著一道冬青的灌木墻,但根本攔不住學生。陳子侑的校服讓他們班門口折彎的銹釘子刮呲過十多回,照樣隔三差五往高三教室跑,是真把這個人當狼狽歲月里唯一的救贖。 高一的冬天,d市稀奇下了一場大雪。 周末江薄笙按例回家,陳子侑說好不回的,結果不知道怎么又回了,上樓走到拐角,就看到江薄笙在門口和繼母說話,談笑風生,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 “母親從本家寄來兩箱柿餅,太多一個人吃不完,一會我拿來些?!?/br> “子侑?他其實很聰明的,在校成績也很好,就是性情急躁了點,考個好大學不是難事?!?/br> “他還小,年輕氣盛有叛逆期很正常。子侑是我的朋友,在學校我會照管他的,伯母你放心?!?/br> 頓時陳子侑涌上一股說不出的膈應。 經歷過的苦痛、從中剝離的希望,在江薄笙眼里只是一段必經的青春期,是枉矯過激下的負面情緒,自以為是地拿朋友做抵扣,實在太過可笑和不值得。 這不是陳子侑的過錯,甚至不是江薄笙的過錯,但他很難不遷怒于人,一并對溫柔懂事的鄰居產生反感。 而成見一旦形成了,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 好感萌生便被扼殺,至今陳子侑都無法分辨死去的到底是不是愛情,多烈多深都太久了,他忘了,誰又知道呢。 不留情面反而牽扯出江薄笙記憶里怪異的熟悉感,他搖搖頭說:“你不是孩子了,真不想做沒人能逼,但過去的都過去了,伯母已經走了不是嗎?無非就是走個過場罷了?!?/br> 熟悉的腔調,同樣的勸解,陳子侑仿佛走回到當年那個老舊小區的拐角,五指收緊欄桿,粘一掌沉積的灰,從頭到腳都凍透了。 少頃,陳子侑才接他的話:“的確不是孩子了,但我也不是上帝,得到我的赦免就能往生極樂,我救不了,我過不去,也沒人救得了她。她欠我的,死了都是欠我的?!?/br> 陳子侑人緣好是真,骨頭硬也是真,任身邊的風物去去留留,剩下幾個真正交心的。有曾經的同窗,更多是自然而然處下的關系。 和年少經歷過的事有關,陳子侑挺抵觸朋友這個詞。 籠統空洞,無論付出真心與否,還是良好人際關系必要的談資,都是成為朋友的條件。 那時候活得太極端,年少輕狂渾身是刺,后來遇事多了,慢慢琢磨透了一些東西——沒找到更好的詞形容一段關系之前,朋友的確很管用。 他很少自找沒趣,徐瑤說他淡定起來不是人,像大地震依舊超脫播動畫片的東京電視臺。 陳子侑笑笑沒說話。 他大學長過一顆智齒,干挺著不說,拖到整排牙腫痛得不行了才去醫院拔牙,縫了五針,血窟窿堵了一天。 大半夜腫著腮幫夜不能寐的時刻,陳子侑突然醒悟,跟自己較勁還他媽不如校門口十塊一把的烤面筋香。 ——因為實在不頂用,獨立后陳子侑很少跟什么較真,沒有任性的條件,顛肺流離都是稀松平常。 心就那么大地方,不能什么都往里頭擱。 天亮前雨水細密稠急地落下。 雨線擠涌,飄搖的梧桐葉影影綽綽,歐陽黎睡迷糊了還當在自己床上,閉著眼悶哼一聲翻過身,差點整個兒從沙發滾下來。 他居然在沙發睡了一個晚上。 燈光補足了亮度,雨天總是安寧得讓人犯困,歐陽黎十點半要去學校開會,只好打消再睡回籠覺的念頭起身洗漱。 鏡子里那張臉簡直不能看,大帥比少有這么不精致的時候。歐陽黎探了把一夜之間冒出的胡茬,認命地拿起刮胡刀。 沒人給他蓋張毯子,調小電視音量,能睡到天亮他自己都覺得是個奇跡。 夜間悄然降溫,僵硬的肩膀和輕微的頭痛無一不在提醒他,沙發過夜等一個人這樣的傻事,不要再做了。 會議開始前,新同事過來介紹自己,晏寒大學剛畢業沒多久,據傳家里有背景,某財閥的小兒子,一畢業就被安排進附中。 不過晏寒本人沒什么野心,抽條個頭,腦筋活泛,談吐一副和名字不太相符的活潑,舉手投足還是少年人的明朗。問候了一圈就乖乖回去坐著了,歐陽黎不太在意有的沒的,對他印象還不錯。 例行會議依舊沒什么東西可講,身旁晏寒手指靈活,一支筆轉出許多花樣,歐陽黎覺得有趣,不動聲色瞧了半天。 對面徐瑤坐如針氈,焦躁癥似的扣桌面砸凹進去的小/洞,就差掏手機給陳子侑發消息:干什么呢!你老公都要跑啦?。?! 會議快到下午才結束,歐陽黎精神萎靡,拒絕了同事的午餐邀請,化郁悶為食欲,斥巨資去美食一條街買了一個人絕對吃不完的量回家。 門只鎖了一道,有人比他早回來了。 撣撣沾濕的衣角,輕手輕腳地進門,拖鞋踩出細碎的聲音。陳子侑站在小廚房的陽臺,目光所及只有背影,但歐陽黎知道他在抽煙。 他假裝和氣地開口:“下次記得開換氣扇,不然壁紙會留垢?!?/br> 窗栓閉起,歐陽黎沒等對方言語抬手抽走一根,動作嫻熟地點完火又隨手把火機丟回原處,彎出一點笑容:“吸煙有害健康是誰說的?” 陳子侑吐出一口煙霧,咧嘴:“之前戒了,壓力大沒忍住,抽完這根就不抽了?!?/br> “我抽上一根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睔W陽黎彈掉煙灰:“對了,昨晚忘記問了,你幾點回來的?” “沒回,有點事耽擱了?!标愖淤ё穯枺骸澳隳?,去哪兒了?又是那個叫黎離的找你?” “恩,我在d市也沒幾個朋友,你知道的?!睔W陽黎面不改色地扯謊。把煙摁滅側身出去時無意蹭到了陳子侑肩膀:“要吃東西嗎?炸串我買了好多,吃不完又要剩下?!?/br> “歐陽老師?!?/br> 陳子侑喚了一聲,隨即轉過身,難以平復的浮躁寫在臉上,像打了一場敗仗,痛戳他的軟肋。 “——什么都行,你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前后兩句話沒有任何關聯,被陳子侑從未如此強烈的情緒帶動,震得歐陽黎片刻恍神,不得不挪開眼神避散,心里愈發堵得慌。 歐陽黎別扭地冷漠著,很想問你還想我說什么呢。 ——是我知道你一夜未歸,還是我連個過問的資格都沒有? 這股勁兒從昨天就擰著,計劃了半個月的告白堵在那怎么也說不出口,江薄笙留的傷口還未愈合,新鮮著,分明沉痛,一時半會合不上的。 歐陽黎怕了,半截煙扔進垃圾桶,鎮定地苦笑: “沒有?!?/br>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