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裴闌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他其實知道云浠之所以一意孤行帶兵趕來明隱寺,除了阻止陵王謀反,有大半原因都是為了程昶。 可是,眼下形勢危急,他們實在是一刻都耽擱不得。 倘云浠知道程昶的處境,必然會先行救他。 一旦她在路上滯留,來不及趕往垂恩宮,所累及的,便是他了。 云浠看裴闌一言不發,心中不由生出不好的預感。 今日輔國將軍甫一起兵,云浠便料到他是昭元帝用來陷害程昶的棋子,然而,適才“誅殺陵王”的圣命傳遍山野,三公子不是該轉危為安了才對嗎? 云浠問:“裴將軍,三公子沒去垂恩宮避難嗎?” 不等裴闌答,她立即又道,“我知道將軍在擔心什么?!彼殖竹R鞭,朝后方一指,“將軍你看,今日我帶了近兩萬人來平南山中,除了身后這兩千親從會一直跟著我,其余的我盡可以交由將軍暫領,他們會跟著將軍前往垂恩宮勤王?!?/br> “我絕不耽誤將軍剿滅反賊,還請將軍一定告訴我三公子的消息?!?/br> 她這意思是……她愿以自身安危,換程昶一個平安的消息? 若他不平安呢,她便要帶著這僅僅的兩千兵馬于亂軍中去救他? 不行,這太危險了! 裴闌心下一橫,一句“三公子已前往垂恩宮”還未說出口,耳畔忽然浮響起老太君的切切叮囑,“只有毫無保留,才能換來無間的信任”,“你的生路都要旁人來給,只有拿出十萬分誠意,半點不給自己留后路,他人才肯誠心助你”。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裴闌道:“我方才接到消息,說是……” 他抿了抿唇:“說是五殿下帶著宗室們前往垂恩宮后,陛下把三公子留在了問賢臺。陛下他……在山中另藏了兵馬,只怕要將三公子斬于亂軍之中?!?/br> 云浠聽了這話,驀地怔住。 她的眉間覆上濃重的憂色,眼底似乎還有些恨,恨昭元帝為何竟這樣都不放過三公子。 但她畢竟久歷沙場,饒是危局當前亦臨危不亂,抱手對裴闌道一聲“謝”,隨即大喝道:“崔裕!” “屬下在?!?/br> “整齊兵馬,隨本將軍去寺中救人!” 山間滄風四起,朱色衣袍迎風一掀,策馬的身姿利落瀟颯,很快消失在了山野亂軍之中。 …… 前往月靈臺的路已被亂兵隔斷了,山寺中到處都是喊殺聲,也不知誰和誰在打,再往前走一段,隱隱聞到了焦味,似乎是哪里起了火。 程昶有些撐不住了,扶著一旁的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前方羅伏探完路,回來稟道:“殿下,懷集將軍的兵馬正在往月靈臺趕來,我們恐怕得繞道?!?/br> 程昶“嗯”了一聲。 他額間有細細密密的汗,一手捂住心口,五指幾乎要透過裘裳掐入胸膛的肌理。 從問賢臺逃出來后,他心便一下又一下劇烈地疼痛起來,連帶著頭疾也犯了,仿佛有一雙手在腦室內不斷翻攪,周遭聲音雜雜杳杳,視野也模糊了。 然而這樣的如墮煉獄的感受到底不是頭一回品嘗,每次瀕臨絕境,劇痛砭身,慢慢竟也能習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拼命從身體深處攫出了一把力氣,問:“往哪里走?” “我們可以從三清閣繞行去垂恩宮,只是三清閣那邊起了火,恐怕有殿前司的人?!?/br> 殿前司在寺中放火,攔的正是他的生路。 可是沒有辦法了,不與殿前司的人對上,難道要落入陵王的兵馬中嗎? 程昶點了點頭,由宿臺扶著,疾步往三清閣走去。 焦味愈來愈濃,耳畔傳來烈火灼燒嗶啵聲,程昶抬目看去,目及之處已有艷烈的火色。 “轟”一聲,不知是哪里的橫梁被烈火燒斷了,砰然砸下來,佛塔坍圮,整個山間的震了一震。 這劇烈的聲響仿佛驚濤拍岸,猶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在程昶心上。 分明不是病軀,可他怕極了巨響,仿佛有人拿著巨錘,要把他本就脆弱不已的心臟碾得粉碎。 眼前的火光剎那與心頭濺出的血花融在一起,程昶雙膝一軟,渾身力氣倏然盡失,他跌跪在地,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艱難地喘著氣。 “在那邊——” 似乎有殿前司的人看到他們了,正往這里趕來。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宿臺問。 程昶捂住心口,想要回答他,可還未開口,一股灼烈的疼痛便從心上奔涌而出,沿著肺腑一直燃到他的舌根,喉間腥甜驀然襲來,一口鮮血猝不及防便自他的嘴角涌出來。 新鮮的血腥氣混雜著烈火燒灼的焦味,混雜著兵亂的尸腐之氣,浮蕩在周遭。 混沌間,程昶聽到有人在說:“你背著殿下離開,我們為你斷后!” 可這聲音倏忽間又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喊:“三哥!” 有人在問:“程昶,你怎么了?” “手術不是成功了嗎?怎么還不醒來?” 他是清醒的,然而身體卻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 一瞬間覺得自己躺在充斥著消毒水氣息的醫院里,渾身插滿維持生命體征的導管。 下一個瞬間,又覺得自己置身于烈火兵亂之中,斜陽日暮,周身染血。 一命雙軌,黃昏將至,時空在這一刻交織扭轉,竟不知哪一個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每一個聲音都在周遭環繞,每一種疼痛都在骨血里砭灼,卻與此前的經歷又不盡一樣。 仿佛更縹緲,卻更真實。 清醒著承受凌遲之刑,每一道所落下的黃昏之光,都如刀子一樣割在肌理之上。 痛不欲生時,耳畔忽然想起老和尚師父的聲音:“哪怕有佛祖庇佑,命有定數,也不能無休止損耗?!?/br> “程先生這次回來,可有咳血劇痛之癥狀?” “這就是了?!?/br> 這就是了。 哪怕一命雙軌,也有耗盡的一日吧。 身上震了震,似乎有人要把自己馱于身上,背著他逃命。 眼前視野早已模糊了,程昶撐著最后一絲力氣抬手擋了擋,啞著聲說:“你們走吧……” “別管我了……” “我今日到此,只能這樣了?!?/br> 他背負血恨,一心想以惡懲惡以瀉心頭之忿。 眼下走到這里,已是絕境,縱不能看到陵王的結果,卻也已經做到極致了。 宿臺道:“不行,末將是殿下的護衛,當誓死保護殿下!” 羅伏也道:“宿大人說得正是,殿下千金之軀,末將受衛大人之命護殿下安危,今日縱是拼盡我們所有人的性命,也要保住殿下!” 程昶笑了笑,聲音渺然:“不用了?!?/br> 他說:“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想的,但是……在我的家鄉,人命不分貴賤,都一樣寶貴,你們不必為我犧牲……” 周身疼痛錐心刺骨,心上猶如烈火焚燃。 程昶一點力氣也無了,憑著本能站起身,最后叮囑宿臺:“跟阿汀說……” 說什么呢? 說如果他還能回來,一定會再來找她。 可是,他若回不來呢? 若回不來,他也會讓人在另一個世界的墓志銘上刻上碑文,說他一直想娶一個人為妻,可惜,未能如愿。 不過,若是這樣,便也不必對她說了吧。 程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身邊除了兵亂與烈火聲,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 直到雙足失去力氣,伏倒在地,才發現幾個殿前司的禁衛已然追到了近前。 程昶抬起頭,模糊中,只能從他們身上的禁衛服辨出他們中沒有歸德將軍。 大概是宣稚派出來找他的幾個武衛隊之一。 瞎貓遇上死耗子,撞上了。程昶在心中嘲弄著想。 這日的黃昏之光極盛極烈,伴著山間蒼茫的風聲,吹得程昶周身錦衣云紋浮動。 貌若天人的公子就這么伏在地上,臉色慘白得近乎透明,嘴角鮮血順著下頜,一滴一滴淌落在地,霞光傾灑在清俊的眉眼,為那雙溫柔的眸子蒙上一層乖戾的,發紅的陰翳,紅得亦要滴出血來。 有人要他的命。 他不甘心。 聽說人若含恨而死,會淪落九幽地獄。 那么他這個三世善人,自此往后真的會化為厲鬼吧。 “世子殿下,對不住了?!鄙砬暗牡钋八疚湫l長提刀走上前來。 程昶抬目看向遠方,黃昏逢魔,通紅近如異象般的晚霞與這滿山蒼翠融為一體,似要在山野間炸開一團又一團的血火。 “三哥!” “程老師!” “程昶,醒醒!” 天地輪轉,時空顛倒,命軌交織的一瞬,世間綸音如潮水般響起,菩提花即將綻放。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忽然傳來一聲清喚。 “三公子——” 破風之音隨之襲來,鏗然撞在劈來的橫刀之上,一柄紅纓槍倏然蕩開殺意,插入眼前地面三寸。 仿佛天地間的風聲都被驚動,綸音如潮來如潮而退,菩提花收起花瓣,泯滅于凡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