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明明在那場大火前,他雖執著于為自己討回公道,尚將一切看得寡淡的。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平復下來,然后平靜下來。 涼風掀起他的白衣翻飛不止。 從身后望去,他的身影修長如玉,一如誤入人間的天人,寥落而清寂。 可云浠知道,自從程昶在長琿山上見到柴屏起,就有一些不一樣了。 她不知他那日究竟經歷了什么,又是怎么自火海里活下來的,但她知道眼下不當問。 她無聲地走過去。 他正閉著眼,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著,修長的雙指一遍又一遍地揉著眉骨,似乎想將那里凌厲的、濃郁的戾氣化開。 云浠伸手覆上他的手,輕聲喚:“三公子?!?/br> 手背觸及一絲冰涼,程昶稍稍一怔。 可他并沒有睜眼,任憑那絲冰涼順著手背的肌理滲入骨脈,妄圖讓體內翻騰的灼血平息。 可這冰涼來得太慢了。 程昶覺得這樣不夠,遠遠不夠。 他忽然反手握住云浠的手,把她的指尖送至唇邊。 他的唇灼燙驚人,云浠愣了愣,卻并沒有把手收回。 指尖的涼意被抽吸入肺,成癮一般讓人貪戀,程昶克制了又克制,將要忍不住張唇輕咬。 身后忽然傳來羅伏的聲音:“殿下,周大人已把血書寫好了?!?/br> 程昶陡然睜開眼,仿佛被喚回神志。對上云浠關切的目光,半晌,松開她的手,微一搖頭:“我沒事?!?/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都要走親戚,更新時間應該都在凌晨了,大家見諒。 過年期間不斷更,當然偶爾停一天整理大綱可能還是有的。 今天太累了,大肥章沒搞出來,明天繼續。 明兒見~ 感謝在20200120 23:50:54~20200122 02:58: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現場表演一個豹笑、chasca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我愛小雨點 50瓶;17607853、曰歸曰歸 20瓶;高丟丟 18瓶;吃梨、散步小?、hihihihihihihi 10瓶;晴天 5瓶;安真 3瓶;飛逸、原意、默小白 2瓶;既孤且勇、微微笑、二半月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一四章 天剛亮, 城門口的親衛分成兩列,一字排開, 朝中各臣簇擁著昭元帝的御輦等在城門外, 陵王與琮親王就站在前列。 昨日程昶在揚州的消息一傳來金陵,昭元帝立刻命令宣稚帶著兩千殿前司禁衛去接, 眼下卯正已過,遙遙見得一列兵衛從遠處行來。 宣稚驅馬到近前,跪地拱手:“稟陛下, 末將失職,并未能從揚州迎回世子殿下?!?/br> 御輦中的人久坐不語,反是陵王聞言一愣,問:“未能迎回明嬰?歸德將軍此言何意?” 他這日身著紺青大袖公服,腰束革帶, 雖素雅了些, 難掩一身清貴之氣。 宣稚道:“末將昨夜帶人抵達揚州時, 揚州府尹劉勤劉大人稱,世子殿下已然與明威將軍先行回到金陵了。劉大人說,世子殿下臨行前交代, 他當日在皇城司,實為柴大人所迫害, 讓末將等把柴大人押解回京?!?/br> 此言出, 四下俱驚。 柴屏為人素來十分和善,竟會是迫害三公子的兇手? 眾人的目光這才從長長的護衛隊掠過,落到后方一駕囚車上。 陵王聞言, 倒是平靜,“唔”了一聲道:“有這樣的事?揚州府尹何在?” 劉府尹越眾而出:“下官在?!?/br> “明嬰指認柴大人時,可還說過什么?” “回殿下,世子殿下只說當日是柴大人帶人把他追殺至皇城司內外衙通道盡頭的柴房,那把火也是柴大人命人放的。以至柴大人手臂上的燎傷,是因為大人命人給柴房上了鎖,后怕人發現銅鎖懷疑上他,取鎖時,烈火沖出柴房所致?!?/br> “既如此,此案涉及當朝王世子、朝中大臣,非同小可,當立刻著令三司一同徹查,一定要找齊證人、證物才可定罪。既不能讓明嬰平白遭此大劫,卻也不能冤了當朝大臣,父皇以為如何?”陵王言罷,對著御輦拱手請示。 “殿下不必費心,證人本王已經找來了?!?/br> 昭元帝還未答,只聽人群后方傳來冷冷一聲。 眾人聞言望去,只見左面的侍衛朝兩旁分列開,讓出一條狹道,程昶帶著周才英,正自狹道里行來,他的身后跟著的正是云浠與數名皇城司禁衛。 程昶到得御前,先一步與昭元帝拜道:“陛下?!?/br> 昭元帝的聲音自御輦里悠悠傳來:“昶兒平身?!?/br> 程昶的目光又落在御輦一旁的琮親王與王妃身上。 時隔一年,琮親王的鬢發已花白一片,王妃本是美貌,而今卻已不復昔日風姿,一見到他,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程昶原本對這兩位半路父母沒甚感情的,可眼下見他二人這般模樣,心中一時澀然,不由上前一步,喚道:“父親、母親?!?/br> 這聲“父親”入耳,琮親王的眼眶也紅了,但他很克制,拍了拍程昶的手,說:“你平安就好?!?/br> 早在揚州時,程昶就聽劉府尹說了,自從琮親王府為他辦過白事,琮親王夫婦便一直閉門謝客,連昭元帝的大壽都不曾親赴。 程昶知道,琮親王這是對昭元帝徹底失望了,可他處境艱難,既無力反,也不能雪恨——程昶的“尸身”一直未能找到,倘他還活著,琮親王府一旦反,豈不平白斷了程昶的后路,于是只能與昭元帝兩不相見。 程昶本想好生安撫一下他的父親母親,但許多話自可留回府中再敘,眼下畢竟在御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當做。 程昶退后一步,再朝昭元帝的御輦一拜,說道:“稟陛下,一年前侄兒被賊人追殺,實為鴻臚寺少卿周才英周大人親眼所見,那賊人以為侄兒已死,是以疏忽大意,留下了這么一個證人。侄兒擔心那賊人對周大人下手,昨晚與云將軍連夜回到金陵,救下周大人,現周大人已親書血狀一張,足以證實侄兒當初,正是為御史中丞柴屏所害!” 這話出,周才英戰戰兢兢地跪地,奉上一封血書。 守在御輦旁邊的吳峁將血書接過,呈入御輦。 周才英道:“稟陛下,當、當日,明嬰,不,世子殿下之所以會去皇城司,正是柴大人借用失蹤的五殿下一事,把世子殿下誘去的……” 昭元帝圣躬違和,眾臣皆知,以至這個老皇帝想在臨終前與失散多年的兒子見上一面的心愿,也成了朝中眾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辛。 是以周才英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提及五殿下程旭,周遭人等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并不怎么吃驚。 昭元帝一面聽周才英說著,一面掃過血狀,待周才英說完,他喚道:“大理寺卿?!?/br> “臣在?!?/br> “眼下刑部要查兵部庫房失竊案,柴屏又是御史臺的,這張血狀暫由你收著,昶兒被人追殺至火海的因果緣由,朕限你十日內,務必查得水落石出?!?/br> “是?!?/br> 昭元帝微一默,又喚道:“明威?!?/br> 云浠越眾拱手道:“末將在?!?/br> 她連夜隨程昶回到金陵,來不及換公服,身上穿的還是馮屯贈的那身淺黃綾羅裙裳。 正值辰初,春光清淡異常,她方才站在人后不顯,此刻到了人前,才發現外裳的綃紗上,以近乎透明的淺金絲線繡著朵朵棣棠,這些棣棠在夜色里還瞧不出,眼下被春暉一照,整個人如覆華光,她本就生得明媚好看,走在碧空下,清恣落落,娉婷生輝。 周遭眾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呼吸不由一窒。 程昶見此情形,眉心不著痕跡地蹙了蹙。 “你此番東去揚州,尋得昶兒,又立下一番奇功,本該晉封,但朕念你自嶺南歸來,剛升任四品將軍不久,賞,紋銀千兩,賜金印紫綬?!?/br> 云浠拱手:“是,多謝陛下恩典?!?/br> 昭元帝道:“今日昶兒平安歸來,朕心大悅,特賜眾愛卿一日休沐?!庇謱Τ剃频?,“昶兒,你父親母親這一年心憂你的安慰,思你思得辛苦,你今日且回王府陪一陪他二人,待明日再進宮來見過朕與你太皇祖母?!?/br> “是?!?/br> 說罷這話,昭元帝似是乏了,隨即一擺手,先行一步由殿前司的禁衛引著回宮去了。 昭元帝雖賜了休沐,但這年開年后,宮中諸事繁多,眾臣哪敢真的休,紛紛與琮親王、程昶道了賀,便依序往宮里行去。 自鄆王倒臺后,大理寺卿一直不受器重,眼下昭元帝雖交了一樁要務給他,但大理寺卿知道這樁要務其實是一份苦差事。 不提柴屏御史中丞的身份,他本就為陵王殿下所器重,處罰得重了,得罪陵王,可若處罰得輕了,又得罪三公子。 大理寺卿兩頭為難,看陵王與程昶欲離開,一咬牙,揣好昭元帝交給他的血書,上前一步喚道:“陵王殿下、世子殿下留步?!?/br> 陵王與程昶同時頓住,回頭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先跟二人揖了揖,“是這樣,下官方才粗略地把周大人寫的血書看了一遍,發現上頭并未寫明柴大人加害世子殿下的原因,是以想向殿下請教,您從前可與柴大人有什么齟齬沒有?” 程昶言簡意賅:“沒有?!?/br> “……”大理寺卿為難。 陵王道:“說到這個,本王也覺得蹊蹺,據本王所知,柴屏與明嬰之間并無任何糾葛,且本王記得,當初忠勇侯的案子,御史臺那邊,還是你二人一起查的,期間合作無間。明嬰遇害當日,恰逢忠勇侯的案子審結不久,柴屏去皇城司,似乎也是為這案子去的,如何會加害明嬰?明嬰你卻要細想想,會否你當時只顧奔逃避難,會錯了柴大人的意?” 大理寺卿聽了這話,深以為然。 倘一切只是誤會,那他就好交差了。 可還不等大理寺卿出聲,程昶就涼涼道:“殿下這話何意?本王險些葬身火海,如此切膚之痛,還冤了他柴屏不成嗎?” “本王不是這個意思?!?/br>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程昶道,“本王是不知道柴屏殺我的動機為何,本王若早知道,早防著他不是更好?又或者說,柴大人與本王之間確無齟齬,他的所作所為,說不定是受人指使?” 程昶這話意有所指,周遭眾人不是聽不出。 周圍還有許多臣子尚未離開,聞得此言,渾身一顫,盡皆退后一步,躬身而下。 唯余當中兩人沉默對峙。 片刻,陵王一笑,淡淡道:“明嬰這話多慮了。不過,倘柴屏當真是受人指使,膽敢加害本王的堂弟,本王必將第一個為你誅討此人?!?/br> “那么就請堂兄好好記得這話?!背剃频?。 他看著陵王,忽地也一笑,“本王這個人,其實不大愿意與旁人糾葛太深,但他人害到我頭上,必不可能就這么輕易過去。倘堂兄找到幕后‘貴人’,還請一定告訴明嬰,本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他加諸在本王身上之苦,本王必當以十倍奉還!” 言罷,再不多言,一拂袖,徑自走向自己的馬車。 琮親王的馬車已經起行了,今日來迎程昶的廝役正是孫海平與張大虎。 兩人昨夜得知程昶竟活著,已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過一場,方才吊在人群最末看到他們家小王爺,激動也激動完了,眼下迎上來,心境已端得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