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天家有了嫡嗣子,座上座下一派和樂,眾人心里明鏡似的,從前陵王鄆王皆無所出,兩人半斤八兩,蓋因陵王稍長,略勝一籌,眼下鄆王有了后,那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就說綏宮里懸了多少年的儲位,倘要坐上去一人,如今也該以鄆王為先。 一時間笙歌樂起,宮里的內侍趁著興致當口傳了酒菜,高唱道:“開宴,請舞,奏樂——” 伴著鼓點,只見數十西域舞者從西側入了昆玉苑,他們頭戴氈帽,蒙著半截長面紗,身上卻穿得清涼。女子的衣裳與裙襖是分離的,露出一小段光潔的肚皮,男子身著單袖衣,一只臂膀藏在寬廣袖口里,另一只臂膀裸|露在外,奇異又冶艷。 然而太皇太后一輩子榮貴,什么沒見過?縱然這些舞者是昭元帝下旨特地從西域請來的,她此刻之所以舒暢,不過是因為適才鄆王敬獻的“大禮”。 眾人在樂聲中推杯換盞,云浠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著苑中舞姿癲狂的西域舞者,沒由來想起一事——回金陵以后,柯勇留下的眼線說,一個多月前,他們曾在金陵見到了刀疤人的蹤跡,可惜當日適逢西域舞者進京,跟丟了。 也不知那個刀疤人現如今在哪兒,云浠想,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找到害三公子“貴人”的線索了。 一曲終了,西域舞者長身一揖,再起身,竟從輕薄的面紗底下變出一捧捧壽糖,眾人當即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笙樂又起,舞者們繼而踩著鼓點,自上首太皇太后起,到昭元帝,琮親王,三公子,及至坐中各席分發壽糖。 一名單袖舞者來到云浠座前,遞出一枚壽糖,云浠待要去接,他卻收回手。 他在原地略一頓,隨即單膝跪地,翻手朝上,重新將壽糖呈給云浠。 每個舞者遞壽糖時都要耍些花頭,云浠不以為怪,然而當她拿起壽糖拿,整個人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西域舞者的掌心,赫然有一道極長極深的刀疤。 她抬眼,目光與他撞上,正是那個她尋了許久不見蹤影的刀疤人! 夜色太深,面紗朦朧,燈色繚亂,以至于方才他在苑中起舞時,她竟能沒認出他。 西域舞者分發完壽糖,重新聚于苑當中,對著太皇太后齊齊一拜,用生澀的官話說道:“恭祝太皇太后福如東海,長壽無疆?!?/br> 太皇太后笑著點頭:“有賞——” 宮人端來幾個托盤,舞者們一一領了賞賜,順著昆玉苑西側的小道退去了。 他們一走,程昶也隨即起身,笙歌聲太大了,云浠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瞧見他與太皇太后拱了拱手,隨即也往西側小道而去。 他們要找刀疤人,“貴人”要殺刀疤人滅口,有了上回秋節的經歷,云浠一刻不敢耽擱,她環目一看,苑中多的是四處走動敬酒的人,便與方芙蘭道:“阿嫂,我逛逛去?!?/br> 方芙蘭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聽她這么說,點頭應了聲“好”。 因延福宮是綏宮以外的獨立宮所,昭元帝平日里若非宮宴不至,因此像今夜這種場合,殿前司、皇城司只在昆玉苑布了禁衛,其余地方由樞密院下的在京房分人把守,守備相對松懈。 云浠沿著西側小道出了昆玉苑,起初還能撞見三三兩兩的宮人,越走越無人煙。 她心中焦急,一來怕“貴人”搶先一步,將刀疤人滅口,二來更怕三公子獨一人跟去,遭遇危險。 繞過一片假山奇石,前方隱約傳來拼殺之聲,云浠心中一凜,凝目望去,奈何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樹林,什么都瞧不清。 她加快腳步,疾步出了林子,只見程昶正負手立在湖畔,不遠處,數名武衛與幾名黑衣蒙面的人已然拼殺了起來,那個刀疤人儼然就在他們當中。 “三公子!”云浠一見這情形就明白了,程昶并不是獨自來的,他早就在延福宮里藏了武衛。 “三公子早就知道這刀疤人躲在延福宮中?” “我也是猜的?!背剃频?。 “貴人”權勢滔天,在金陵城中眼線密布,想要殺一個人滅口,哪有那么難?這刀疤人前一陣兒尚在金陵東躲西藏,時不時露些蹤跡,怎么西域舞者進京當日,就突然消失得沒蹤影了呢? 眼下回頭來想,最可能的原因是,他混進了西域舞者的行隊中。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常人最難想到的地方。 而對刀疤人來說,他躲進宮中,幾乎相當于擇了一條“死路”,因為那個要殺他的“貴人”正是宮中人。 程昶想明白這一點后,本打算立刻來延福宮找刀疤人,可他再一思量,延福宮太大,刀疤人跟著西域舞者進來后,未必仍混在其中,眼下壽宴在即,他若大費周章去找,惹出動靜先驚動了“貴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 反正刀疤人若想求生,總會想法設法來見他,不如先暗藏些武衛在宮中,如果臨時生變,也好應對。 那幾名黑衣人儼然是“貴人”的人,不顧武衛阻攔,招招式式直取黑衣人的性命,他們武藝極高,出招又狠辣,饒是我寡敵眾,也領刀疤人脫不開身。 云浠見程昶這里尚有武衛保護,拋下一句:“我去助他!”隨即也趕了過去。 幾名黑衣人對云浠似乎頗為忌憚,一見她過來,暗道一聲“殺”,招式一變,同時卸了防備,在云浠趕到前,兩人側身一攔,以身軀擋了武衛刺來的劍,余下幾人揮匕同時刺向刀疤人。 刀疤人連日奔逃,身上舊傷未愈,這么拼殺一場,體力早已不支,饒是武衛盡力相護,一名黑衣人的短匕也找準空當,扎入他的腹中。 短匕一扎一抽,帶出來寸長的腸子。 汩汩鮮血涌出來,刀疤人再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見已得手,以迅雷之勢抬匕往脖上一抹,竟是全都自盡了。 云浠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動作已很快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程昶也已趕來了,他半蹲下身,看刀疤人仍有生息,抬手捂住他腹上的傷口,切聲道:“你撐一撐,我讓人去找大夫!” “不必了?!钡栋倘说?,他無力地道,“我活不成了?!?/br> “那個……‘貴人’,他之所以要殺三公子,是因為,三公子您,知道了那樁事,所以他……要殺您滅口?!?/br> “哪樁事?”程昶問。 “哪樁事……”刀疤人連咳數聲,嘴角也涌出血來,“三公子,您自己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背剃频?。 他略一頓,忽然又道:“你撐下去,你告訴我是什么事。我什么都不記得,一直以來,什么——都不知道!” 此言出,云浠不由怔住。 她抬目看向程昶。 借著火光與月色,程昶眼中盡是迫切與無措。 自落水以后,三公子一直都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何曾這般惶然過? 還有—— 他說他什么都不記得,她尚且可以理解。 可是,他說他什么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刀疤人神色復雜地看著程昶,卻已來不及問他究竟,他艱難地喘了口氣,說:“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三公子您落水后,那個‘貴人’讓我……把當日在畫舫當日,陪著您的幾個畫舫女,抓來審問,隨后就……全部滅口了?!?/br> “有一樁事,我為了保命,誰也沒說?!?/br> “有個畫舫女告訴我,三公子您……落水前,曾跟她炫耀,說您知道了一個天大秘密?!?/br> “天大的秘密?”程昶問。 “是,說是一個……可以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br> “她當時,只當您說的是玩笑話,曾問過您是什么秘密,可是你醉得厲害,只搖搖晃晃地跟她,指了一個地方?!?/br> “您指的是,秦淮水邊的……絳云樓?!?/br> 這話出,云浠渾身一震。 她急問:“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 可是刀疤人已然撐不住了,他仿佛聞無所聞,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道:“我叫……叫毛九,三公子您若能手刃‘貴人’,記得,告訴……我?!?/br> 說罷這話,他閉上眼,渾身軟了下來。 程昶看著地上再沒了生息的人,目光落到云浠身上,不由問:“你怎么了?” 云浠有些失神,須臾,她抿了抿唇,分外艱難地道:“他說,三公子您落水前,最后指了秦淮水邊的絳云樓?!?/br> “三公子可知,當時,我就在絳云樓上?” 那是花朝節的夜里,老百姓過節晚歸,但絳云樓按時按點就關張了,亥時過后,只留一個小角門給云浠出入——絳云樓高,云浠要借頂樓盯著在畫舫吃酒的小王爺,謹防他鬧出事來。 這些小王爺都該是知道的,因為他十回有八回吃酒惹事,都是云浠帶著衙差去幫他收拾的爛攤子。 他甚至瞧著她從絳云樓上下來過。 依刀疤人所言,程昶在秦淮河邊落水前,跟一個畫舫女說他知道了一個“能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然后指向了絳云樓。 也就是說,他當時指向的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爺落水,全文開篇第一章 的內容,中途斷更太久怕大家忘了。 琮親王(g,二聲,讀作叢親王) 感謝在20191125 10:53:46~20191126 11:48: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花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花、40929624 20瓶;蘇澤弈、魔法美麗大仙女、tina 10瓶;明月清溪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七三章 程昶與云浠一時間誰都沒有開腔。 水邊的血腥味很濃, 滲進冬日的寒涼里,竟泛出森冷的刺骨之意。 半晌, 云浠道:“我……出生在金陵, 后來在塞北長大,跟哥哥上過兩回沙場, 十三歲那年舉家遷回金陵不久,塔格草原蠻敵入侵,父親受故太子殿下保舉, 出征了,再后來,哥哥娶了阿嫂過門,父親在塞北御敵犧牲……” 她沒頭沒尾地說著,仿佛意無所指。 但程昶知道她在費力表達什么。 真正的三公子是因為一個“天大的秘密”被害的, 而那個“天大的秘密”, 最后竟然與她有關。 云浠心中亂極, 她不知道她這明明昭昭的小半生中,究竟是哪里出了錯,竟會累及三公子被害。 她很自責, 想要解釋,但不知從何說起。 程昶道:“或許那個秘密并不在你身上, 而是在——” “三公子?!?/br> 程昶話未說完, 便被趕來稟報的武衛打斷。 他順著武衛的目光看去,不遠處,有一人抱手倚在樟樹邊, 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竟是衛玠。 在場的武衛包括云浠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耳力極好,可就是這么一大幫人,竟沒一個知道衛玠是何時過來的。 衛玠見已被察覺,吊兒郎當地走過來,一面道:“延福宮的守備雖然松懈,但在京房的南安小郡王,可是個辦實差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