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老和尚霍然起身,往后退了兩步,看著程昶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指著他道:“你,你……” 卻沒你出個所以然。 程昶看出老和尚的驚慌失措,也隨之起身,解釋說:“大師,我身上的確發生了點事,今天過來就是想問個究竟?!?/br> 他不知要何去何從。 他只想問明白此生緣法。 而所謂一命雙軌,是不是說,他無論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大綏,都注定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過客? 閃電灼亮整個佛堂,將程昶蒼白的皮膚照得單薄又透明,這一刻,他驚若天人的眉眼像神祗,也像鬼魅。 老和尚已不想去聽程昶在說什么了,在他心中反復盤桓著的只有四個字,死而復生。 “走、走、趕緊走!”下一刻,老和尚也不知從哪里攫出一把勇氣,氣勢洶洶地繞過長案,去推程昶。 他直到把他推出佛堂,推到漫天漫地的風雨里,“你是命硬,死不了,是善人轉世鬼神托生,但你克天克地,我這廟里容不下你,你看這天象,就是你帶來的災厄,你再在這待下去,我遲早跟著你完蛋!” 言罷,將程昶的雨傘一并扔出來,“啪”一聲合上廟門。 雨水順著脖頸流入衣服里,剎那渾身濕透。 程昶被這雨澆了個透心涼,他從未遭人如此對待,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撿起地上的雨傘,在頭上撐開,慢慢走回停車的地方。 好在帶了換洗衣物,程昶提著行李箱,坐回車里,把身上的濕衣換下,渾身擦干,換了身干凈的。 他在車里默坐了一會兒,回過頭,看了眼老廟的方向。 雨水連天接地,來時還依稀可見的飛檐現在已經瞧不清了。 他是來找答案的。 到此,可以說是找到了,也可以說沒有。 他仍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里去,又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度此一生。 算了,想不通的事,暫且就不要去想。 先好好活著吧。 程昶的余光掠過行李箱里的藥盒子,想起自己今天的藥還沒按時吃,從后座拿了瓶礦泉水,打算就水服藥,取出藥盒才發現他竟然沒帶利尿劑,而是帶了一盒維生素片。 他明明記得自己把利尿劑放在行李箱里了的,什么時候變成維c了? 仔細一看,兩種藥的包裝還挺像。 利尿劑是心臟病患者最重要的藥物之一,防止心衰,像程昶這種剛因為心臟驟停做了起搏器手術的,起碼在術后的一個月,這種藥是一天都不能停的,動輒病情反復,甚至因此喪命。 程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可是這會兒自責已來不及了。 他低頭一看腕表,剛好四點,還有兩個小時天黑。 如果路上順暢,在黃昏前趕到知賢村是來得及的,到了知賢村,走高速大概四十分鐘到杭州,然后去浙江人醫。 程昶這么計劃著,打開廣播,啟動車輛。 路況廣播的信號不大好,一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強臺風今日加劇,臺風信號從橙色預警轉為紅色預警,接下來滬杭滬浦等高速封路,建議人們呆在戶內,不要出行。 山間的風雨大的無以復加,雨水急而沉,砸落而下,卻在半空中與強勁的風形成角逐之勢,繼而被吹亂,吹得紛擾不堪。 雨點子從各個方向撞在車窗上,濺開豆大的水花,程昶開了雨刷,前方的能見度依然很低。 可他不能退回山里,一來因為他急需趕去杭州取利尿劑,二來他已走到半路,這會兒上山和下山已沒什么區別。 雷雨臺風天要遠避山木,程昶知道,但他沒辦法,他只能適當加大油門,迅速并且平穩地趕在日落前回到大路上。 好在之前的一段急彎他已經平安通過,只要穿過前面的密林,就能安全。 驚雷一聲聲響徹山間,閃電將車內照得忽明忽暗,路況廣播的信號愈發不好,沒過一會兒,徹底斷了。 沒了別的人聲,驟然間,就像只剩了他和這天地對峙。 尋常人若獨自在這漫天異象里開車獨行,恐怕早就怕了,可此時此刻,程昶心中卻有些說不出滋味。 他有點走神,不知怎么,耳畔又浮響起老和尚剛才的話:“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閑死不了?!?/br> “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復生?!?/br> 他想起他在那本線裝古書里看到的,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滋啦”一聲,車里的廣播又連上了,還是剛才那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為您……播報,現在時刻,現在是,傍晚,五點三十分?!?/br> 五點三十分,黃昏了。 天上云霾密布,落日是望不見了。 程昶的目光直視前方,不期然間,只見當空一道閃電劈下,直直打在山道旁一株十分粗壯的老樹上,老樹順勢搖了搖,從根部斷裂,朝山道上砸來。 與此同時,程昶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癥狀終于顯露。 他胸口驀地一悶,仿佛有人拿著鼓槌,在他心上重重一擊。 道前山木滾落,心間疼痛奪神,程昶維系著最后一絲清醒,猛打方向盤,終于在車頭撞上粗木的那一剎,避讓開去。 可這里是山道,車頭轉向意味著要向坡下開。 而坡度陡峭,稍不注意就會脫離掌控。程昶已無力掌控。 車身失了重心,向坡道跌落,車中的安全氣囊彈開,將程昶前傾的身子猛地推回座椅上,后腦勺撞在靠座上,疼痛在震蕩間奪去了他最后一絲神智。 雨水已將天地澆得漆黑,山中一點光也沒有,是不能視物了。 然而閉上眼的一刻,程昶卻看見依稀有人影朝他跑來,喚他:“三公子?!?/br>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合一,終于把三弄回去了,明天見!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守護阿汀、小嬌嬌、現場表演一個豹笑、蘇澤弈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tys1998、甘木某 20瓶;suezzheng、h 5瓶;祁南 4瓶;范范夢游中、瑜珈、流水人家、鯨落、莫莫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五四章 深秋的白云山霧氣很濃, 從斷崖下往北走,愈走天氣愈寒涼。 九月末, 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失蹤已過去兩個月, 禁軍將金陵方圓幾百里找了個遍,依舊不見三公子的人影。 太皇太后那里瞞不住, 前一陣傷心大慟了一場,昨日禮部有人斗膽去試探昭元帝的口風,聽那意思, 若是等立冬了還找不到人,琮親王府就該辦白事了。 不過想想也是,尋人尋到這個份兒上,人事已盡,接下來只能聽天命了。 這幾日, 幾支遠去淮安附近尋人的禁軍已陸續收了回來, 蓋因太皇太后的壽辰將至, 今上孝順,想著等琮親王府的白事辦完,好生給太皇太后祝個壽, 好讓他這位皇祖母歡喜一場。 而白云山一帶,除了一支留守的禁軍, 只有云浠一隊人馬還在繼續搜尋, 從清風院外的斷崖一路往東,一直找到東邊海岸的漁村。 這日晨,天尚未亮, 程燁便帶著幾個人趕到城門。 城門口的守衛見了他,上前拜道:“將軍?!?/br> 程燁說:“我出城一趟,大約七八日回來,這幾日為太皇太后祝壽的西域舞者要進京,都打起精神來,切莫讓賊人混入使節的行隊?!?/br> 守衛應道:“是,將軍放心?!?/br> 程燁本是校尉,秋節當晚,匪寇鬧事,在京房和巡查司的掌事失察,均被今上革了職,兩大衙司群龍無首,今上于是指了程燁過去兼管,原本只想歷練他,看他差事辦得妥當,索性提了個五品寧遠將軍。 但程燁這廂出城卻是為私事。 云浠已在白云山一帶逗留了足足兩月,眼下已然找到東海漁村去了。 八月時他看她幾乎把白云山每一層草皮都掀開翻了個遍,曾勸過她一次,彼時云浠有些心灰意冷,雖沒提要回金陵,也答應他要跟著禁軍去淮安一帶看看,程燁想著,若云浠去了淮安還找不著人,便該死心了。 后來不知她在清風院外的斷崖邊拾到了什么,整個人魔怔了一般,執意說三公子是落崖失蹤的,成日帶著人在崖下搜尋,后來又沿著白云湖,一路往東走,邊走邊跟附近的村落打聽。 程燁撥給她的手下畢竟是在編的兵將,不能這么無頭蒼蠅似跟著她尋人,到后來,除了零散幾個留下,跟著云浠的只有田泗、柯勇,以及王府的兩個廝役。 田泗的弟弟田澤在秋試里中了舉人,這陣子常去侯府幫忙,起初程燁讓田澤把云浠的近況轉告給方芙蘭時,方芙蘭還說:“讓她找吧,阿汀就是這個脾氣,沒試過,她是不會死心的?!?/br> 及至前幾日,方芙蘭見云浠竟兩個月不著家,才又托田澤帶話,請程燁勸云浠回府。 程燁從城門出,沒往白云山走,而是打馬上了官道,直奔東海漁村。 漁村那頭,已有官兵接應,見了程燁,迎上來拜道:“將軍?!比缓笳f,“云校尉今日去了蕪桐村,屬下這就帶將軍過去?!?/br> 程燁點了點頭。 他其實可以理解云浠為何總在村落間尋人。 那么高的斷崖落下來,人即便不死也會受重傷,三公子出身金貴,傷重必然不能自理,需得有人照料,因此他若活著,必然是被斷崖下的好心人撿走了。 只是……這么久過去,金陵中的大多數人包括琮親王妃都接受了三公子身亡的事實。 因此,旁人尋三公子是尋“尸”,只有云浠仍在尋人。 到得蕪桐村,程燁在村口卸了馬,帶著手下幾個人往村里走,沒走幾步,就看到云浠和孫海平拿著一副畫像,叩開一戶房門,問:“這位大嬸,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應門的婦人朝畫像上一瞥,搖搖頭:“沒見過?!?/br> 云浠說:“勞煩您再仔細瞧瞧,他個頭大概這么高,可能受了傷?!?/br> 婦人依言又朝畫上看了一眼,說:“你這畫……是照著菩薩畫的吧?咱們這小村小落的,幾曾見過長成這樣的,如果見了,誰還能忘?” 鄰近的幾個婦人聽了她們的對話,湊過來,也瞧了瞧云浠手里的畫,附和道:“就是,我看菩薩都沒他長得好看?!?/br> “大姑娘,這畫里人是你什么人呀?要不你留一副下來,咱們幫你留意留意?” 云浠點點頭,把手里的那副給了她們,說:“多謝你們了?!?/br> 她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在原處默立了一會兒,剛轉過身,目光便與不遠處看著她的程燁對上。 程燁步上前來,對云浠道:“你也別氣餒,我相信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br> 云浠“嗯”了聲,她垂著眸,眼神有些黯淡:“我沒有氣餒?!?/br> 她只是想早一日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