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王府的兩名小廝正欲發作,不料程昶竟一手接過,仔細端看了起來。 這樣的小盆爐,明清比較多,可這里分明不是明清。 程昶將小盆爐放下,陷入深思。 他在二十一世紀的名字也叫程昶,與眼下這具身軀同名,患有先天心臟病,猝死后來了這里,簡直一頭霧水,本想假稱失憶,想想還是作罷,不為什么,他第一回 在水里醒來的時候,那個將他救起來的衙差從他袖口取出兩塊沉甸甸的金磚——他知道這個“程昶”是被人害死的。 這里的人叫他“三公子”,可貼身的幾名小廝卻叫他“小王爺”,可見身份極其尊貴,大約就是那個琮親王的兒子,這等地位的人,居然能被害死,他還是不露破綻,先觀望觀望為好。 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 這是中國歷史上幾個大時代,其中不乏有小朝,或立個幾十百把年,戰亂不休,倏爾便滅了,斷沒有繁華致斯的。 而且唐及唐以前的城,大都是坊間,民眾在城內通行沒有眼下這么方便,出坊需要遞牌子,一直到宋才革了坊,取締了宵禁,城鎮布局由坊間志改成街巷志,但到了明,尤其是明初,上級對民眾壓制極重,夜間出戶就要被治罪,民風這么開放,女子還能做官的,勉強來說,只有兩宋與明末了。 兩宋與明末,都城都不是金陵。 因此這個朝代,大約不存在他的認知范圍內。 程昶望洋興嘆,他的知識水平不賴,名校畢業,學歷高,平日看書看得也雜,什么都能吃得下,專業是金融,碩士畢業后做了幾年風控,職業習慣,利用有限的資源去評估一下如今自己的風險。 眼下別說數據建模了,連條有用的線索都找不著。 好在語言一致,沒什么溝通障礙。 掌柜的見程昶一直不言,背襟已被汗液浸濕了,哆嗦著往地上一跪,告饒道:“三公子,鄙樓的廚子手藝不精,玷污了公子的尊口,小人這就讓他卷鋪蓋滾蛋,一定換一位叫三公子稱心如意的!” 程昶又茫然,怎么又扯上樓里的廚子了? 王府小廝大喇喇地將掌柜的一搡,道:“小王爺賞臉來你這用小點,你倒好,拿這些粗鄙東西來打發咱們小王爺!”說著,就要挽袖子掀桌。 云浠連忙抬劍攔了,對程昶拱手道:“三公子,時候已有些晚了,咱們還得回衙門,這里的事,還是改日再來料理罷?!?/br> 程昶點頭,與云浠一起步出樓外。 整個桐子巷都知道三公子來了,外間巷口清凈了不少,便是有人往來,眼神亦躲躲閃閃。 程昶觀察了一會兒,想到剛才因為一點芝麻綠豆的事就對自己告饒的小販與掌柜,又想到更早的時候,因為一碗茶便長跪不起的衙門小吏,終于心有所悟。 他看向云浠,問:“我這個人,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云浠一愣,這該怎么答? 她看他一眼,開了幾次口,每每話到了嘴邊又咽下,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別說了,我懂了?!背剃屏宋?,心情十分沉重,“槽多無口,一言難盡,你的表情很生動?!?/br> 作者有話要說: 程三并不傻啊,他屬于腦子機智,氣質優雅,因為古代和現代不可跨越的文化鴻溝,導致行為沙雕 下更明天下午,跟大家求個收藏~ 開新文前三天每章24小時內的兩分留言都有紅包哦~今天是第二天,所以這章也有紅包~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南苑北折、枕頭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花 2個;紅緋魚、智苓子、夏薄荷、ryota、灼灼太亮眼、寧靜海、只聞清風和我聲、努力吃很多飯看很多書、星星索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蘇澤弈 20瓶;妙寶 14瓶;夏薄荷、靖猗、小白菜~、是綠鵝呃、看不清的腳印、雞爪喲 10瓶;mercury、十三歲、段慕蕓 3瓶;35759324、長腿啦啦啦 2瓶;青煙有酒、開心追文、幕落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五章 回到衙門,云浠老遠瞧見張懷魯迎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從府門出來。 她心知裴尚書未必愿見她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兒,獨自在巷子口立了一會兒。 她停,程昶的馬車也停。 兩個驅車的王府小廝以為來了什么膽肥的敢擋他們小王爺的道,挽起袖子四處找茬去了,云浠攔都攔不住。 程昶獨自一人呆在馬車里,聽到外頭的動靜,頭疼地自閉了。 云浠舉目望去,只見羅大人身邊還立著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軟煙羅裙,身姿娉婷,像春日里一株嬌嫩的梨,云浠看了好一陣,才認出那是她的遠房表妹,羅姝。 裴尚書幾人說著話,一時不知提起了什么,都開懷地笑起來。 羅姝的頰上浮起一抹緋紅,不經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見了云浠,喊了她一聲。 另幾人循聲看來,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擾了一般。 不一會兒,張懷魯就引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匆匆走了,羅姝卻沒走,提裙朝云浠快步走來,握了她的手,親昵地喊了聲:“阿汀?!?/br> 阿汀是云浠的閨名。 云浠問:“你怎么到京兆府來了?” “阿爹病了,晨時忘了吃藥,我為他送藥湯來?!绷_姝淺淺一笑,又問,“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 云浠“嗯”了一聲。 羅姝柔聲道:“自從來了金陵,我們三人已好些年沒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來,你去與他說一說,尋個日子我們三人再像從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云浠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她兒時住在塞北,與裴闌、羅姝算是青梅竹馬。彼時云浠的父親乃鎮守嘉涼關的忠勇侯,裴闌的父親是當地的知州,而羅姝的父親,則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統領。 父輩們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親故,幾個孩子就一齊長大。 云浠與裴闌是指腹為婚,她知道自己日后會嫁給她為妻,從小就學著要喜歡他,雖并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稱兄妹之誼。 少年時的裴闌是真的待云浠好,軍營里百十個半大的小子,有誰欺負小云浠了,他必要為她討回公道;冬日大雪紛飛,小云浠想吃冰糖果子,他連夜騎馬奔出兵營,為她去鄰近的鎮子上買回來;他細心,上進,一表人才還心靈手巧,寒冬里的小手爐,夏日納涼的竹子扇,他每年都會為她做一個新的,乃至于后來羅姝見了,歆羨不已,還去問裴闌:“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給姝兒做一個?” 云浠天生重情重義,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要回報三分,對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報十分。 后來裴闌的父親高升入工部,舉家要遷往金陵,小云浠獨自一人騎著馬,追著送了三十里。 裴銘入工部,不過三年,便做到了尚書之職,又想起羅姝的父親羅復尤文采不匪,舉薦他來京入了樞密院當值。 這已是忠勇侯府敗落之前的事了。 其實忠勇侯府敗落,也只在兩年之間。塔格草原蠻敵入侵,云浠之父云舒廣率兵御敵而死,消息傳回京里,也不知是誰參了他一本貪功冒進,朝堂里眾說紛紜,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難免就有點偏聽偏信。 本來侯爵之位應該父死子襲,但昭元帝非但沒有準允身經百戰的云洛襲爵,還讓他作為副將,跟著招遠將軍出征。 結果就是招遠叛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裴闌帶兵來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戶,早幾十年光景不好,旱澇交替,云浠祖父那一輩便把田邑食祿交還給了朝廷百姓,畢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著朝廷俸祿也食飽衣足。 而眼下云洛也沒了,那份本該給侯爵的俸祿,接到手里,都是guntang灼人的。 云浠獨自一人驅著板車,將裝著云洛的棺材從塞北帶回京城那一日,整個金陵落起淅淅瀝瀝的雨。 英雄戰死而歸,到末了,除了云浠的嫂子,云洛的遺孀方氏,沒有一個人來迎。 走到一半,長街上忽聞打馬之聲,云浠急勒韁繩,卻避無可避,迎面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撞上。 板車朝路旁翻倒,她雖沒怎么受傷,但云洛的棺材卻在這一撞下翻了蓋子,露出里面的尸首。 尸首焦黑,渾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無一處完好——招遠叛變后,蠻敵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綏兵的尸身都被焚毀,裴闌也是憑著這截手臂上的胎記才認出了云洛。 對面馬車上下來一個人,一見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惡道:“什么味兒!” 云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約喝了一夜的酒,整個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云洛的尸身,又哈哈大笑:“這是個什么怪物,丑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著他的小廝也一并嘲弄大笑。 周圍不是沒有百姓,甚至還有朝官,可誰敢得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呢? 況乎京里早有流言,說招遠叛變,誰知道跟著招遠的云洛有沒有叛變,之前仗沒打好,就是因為忠勇侯貪功冒進,說不定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 而這些流言傳到了朝堂上,連裴銘羅復尤這些忠勇侯的舊友都沒幫著分辯一句,大約是怕禍及己身。 云浠看著云洛仰倒在雨水里的尸身,聽著程昶的嘲笑,心中憤懣不已,握緊腰間的匕首,就要上前與他算賬,后來還是方氏一把將她攔下。 方氏雙目噙著淚,緩緩搖了搖頭。 云浠明白她的意思,她們得罪不起琮親王府,更重要的是,倘得罪了,只怕連哥哥的尸身也保不住了。 云浠一寸一寸地將云洛的尸身移回進棺材里的時候就明白了,人事不經消磨,那些交情,所謂榮光,都會在日復一日的沉浮中被磨平殆盡,化為舊日風煙里的一粒塵埃,一吹便散了。 而最后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雙手。 那年云洛也叛變的說法在朝堂里傳得沸沸揚揚,昭元帝本已決定要審,后來還是琮親王提議說:“左右招遠叛變,朝廷已給了將士們交代,云洛本來就是沒襲爵就出征,審他勢必還要追查忠勇侯,塔格草原的仗還沒打完,這案子牽扯廣了,反倒動搖軍心,還是壓下去,等裴將軍得勝回京再說吧?!?/br>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程昶撞翻了云洛的棺材,琮親王賣了忠勇侯府一個情面,便是他這一句話,云洛才得以平安下葬。 …… “阿???”羅姝見云浠一直不答話,喚了她一聲。 云浠回過神,早已將她方才的問題忘到九霄云外,道:“你說什么?” “瞧你,”羅姝掩唇一笑,“總不是得知裴二哥哥要回京,歡喜得傻了吧?”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問,“阿汀,我聽父親說,等裴二哥哥回京,你們的親事就近了,是也不是?” 云浠還沒答這話,忽見方才四處找茬的兩名小廝回來了,手里還倒拎著兩只麻雀,對著馬車邀功道:“小王爺,這官府的巷子里沒什么人,就幾只吵人的雀兒,小的唯恐它們驚擾了您歇息,捉了兩只頭目,您看是不是要就地正法?” 程昶一臉生無可戀地掀了車簾子,說:“饒它們一命吧?!?/br> “是!”小廝立刻答道,將手中繩索一松,兩只麻雀立刻飛走了。 小廝們又道:“小王爺虛懷若谷,大人有大量!” 程昶這一路上都在思考人生,他算是知道了,他眼下穿成的這個程昶,已不能用一般的紈绔子弟來形容了,以現代文明的眼光來看,基本不能算是個人。整個金陵城處處是他為非作歹的身影,敲詐勒索、尋釁滋事、聚眾斗毆通通都是小意思,就不知道他從前還干過什么殺人放火強搶民女的勾當沒有。 程昶覺得自己簡直遍地淌雷,身和心都遭受到了重創。 倆小廝又湊上前,神神秘秘道:“小王爺,剛才去醉香樓前,小的們已著人回王府,把那家伙什給你取來了,想著您早上落了水,為您除除穢氣?!?/br> 程昶覺得自己在崩潰邊緣,問:“什么,家伙什?” 小廝們扶著他下了馬車,答非所問:“已經在京兆府衙門里擱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