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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罕見地夢到林宗維。 以前有段時間她經常夢見他,在他不回家的那些個空曠的夜晚,天色暗下來,她夢見自己走過那道凌亂的房門,搖曳的燈光明明滅滅,開過又關,林宗維穿著筆挺的西裝掏鑰匙,門外有響動,他醉醺醺地進來抱住她,然后他說了什么,就在她耳邊,聲音似真似幻,她聽過渾身都酸痛,夢里記得明明白白,醒來后全忘了,林宗維當時跟她說的是什么? 總之他倒下,靠著墻壁滑下來了膝蓋彎曲,落拓地伸出一條腿,像橫倒下的電線桿,修長筆直的把她絆倒,曾雨只記得自己把他扶上床顫顫抖抖地靠近他,給他擦汗水,在冷沁的空氣下他反常地流了很多汗。 惶惶的月光從門縫里射進來,至今歷歷在目。 第二天早早起床,下樓時她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但陽光濕潤,小區門口有牛奶似的草莓苗,咕嚕嚕地謙卑垂墜著頭,小林在車里向她招手,關車門時瞳仁閃亮,閃爍青春的光芒。車里林宗維側著一張臉伸出手臂向小林交代,像上下學來接送的家長,離開時目不斜視。 曾雨呆立著,明晃晃的陽光晃地人睜不開眼睛。小林到她身邊伸出五個指頭在她面前搖了搖,就像瞅見有人夢游似地,聲音極輕,小林問她。 “你還好嗎?” “當然了,你能來我挺開心,以往都是我一個人無頭蒼蠅似地找,也不知道怎么報答你?!?/br> 小林爽朗的回復道,“想報答我就管頓飯,今兒中午領著我下頓館子或者在你家吃點兒?!痹隄M口答應下來,她情急地介紹一芥樓對面那家幾十年的老招牌,酒香不怕巷子深,門臉雖小但環境好,還是名店能吃個新鮮。 態度放的挺低,不想怠慢了小林。小林真無辜,只是想著好玩,她想,自己和林宗維那些種種波及旁人反倒彰顯心虛造作。 站在小區里四下張望。綠化不錯,新修的健身器械邊上有不少老人坐著下棋看報,鮮腴綠葉枝紅苞滿,同片樹同片天,背井離鄉也有故都意味。曾雨尋了會兒,沒見有熟悉的身影,只能帶著小林去按門鈴,兩個姑娘杵在那兒就是道風景線,一身便衣露出整潔的胳膊腳踝,微風拂過在門牌陰影下仿佛籠罩滿身綠靄,看久久沒有人,小林開門便沒頭沒尾地張嘴和她閑聊。 沒一會兒就了解到她們究竟在等誰。 那位老大爺姓陳,身體硬朗,要說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就是風濕病下雨時嚴重了幾分,他最后一次跟曾雨聊天時不僅告訴她自家的門牌號,互相留了電話號碼,還囑咐道近幾天來兒子不讓瞎逛,要是有什么事兒你打電話來找我,隨時聯系,他說曾雨讓他想起自家那個身在外地的小女兒。許是談到家庭,她和陳老爺子聊天時功利心也沒那么強,兩個人不說找人的話,會聊聊天氣,聊聊家常。她沒什么可說的,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涼亭里,陰影下,默默地聽陳老爺子拿著竹編的團扇扇風講過去講將來。 等了不長時間,悶熱空氣里有個影影綽綽的身影,煙塵卷起來像拍在岸邊的波浪,每卷一回那影子就更近幾寸,有些像古早影視劇里用的干冰,騰云駕霧著緩緩走近她們面前,面容逐漸清晰,手里還拿著有打包回來帶余溫的飯菜,左腿有些行動不便,張嘴就是唱段,咿咿呀呀地晃悠著腦袋,看得出心情不錯。 曾雨說來了。 小林性子爽快,見到陳大爺還不等曾雨介紹就先行鞠了個躬,從衣裳兜里掏出張給過曾雨的名片,張弛有度地自我介紹后,叁個人前后腳踏上樓梯,腳步聲踩在扎實的水泥梯咯噔咯噔像心跳似地涌動著。 有些住戶為了透氣做飯時也要開著門,樓道便不單單是有股子夏天菌菇生長的霉味兒,混合成奇妙的油灰,和飯香煙氣滾作一團。曾雨在門口停住腳步,沒說話,她鼻子動了動,想起了涂淑珍,不知道她好不好,又不好太想她,既然走了上哪里去找退路?也許涂淑珍眼里,曾雨再做什么都是惺惺作態,留鱷魚眼淚。 以至于曾雨出走這些天來,想都不敢想她,唯恐褻瀆母親的柔情和慈悲。 陳大爺年紀大,多少有些駝背,找鑰匙時的動作也不是特別麻利,插進防盜門時擰了叁四圈也不見門開。幸好有小林幫忙才七手八腳地把門扯開,門開后小林先踏進去,可久久也不見曾雨跟上,回頭見只見她放空,還站在門外,“曾雨姐?”她叫了一聲,“想什么吶?”曾雨才像回過神來,嗚嗚嗯嗯地說話。 那邊陳大爺把飯菜放回廚房,招呼她們進屋,見怪不怪。小曾姑娘有時就會這樣放空,在他們聊無可聊時,他問過曾雨要不要把扇子借給她扇風避暑?就見她像睜眼睡著了,也不能說不禮貌,更像是條件反射,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看她思緒飄得很遠在天空打轉,像塊蒸不熟煮不爛的滾刀rou,飄飄蕩蕩執念深重。 買回來的飯菜用外賣的保鮮盒裝著,當做早餐略顯豐盛,曾雨去廚房幫忙收拾,像回到自家似地,告訴身邊人誰和誰擺在一齊不串味兒,哪個用油再滾遍和剛做出來的一模一樣。 “得,這就能當中午飯了,等他回來我把這給他下油鍋重滾滾?!?/br> “誰回來?”小林插嘴問到,她也跟著忙活,得心應手如同高中時代走訪孤寡老人院,不到幾分鐘打成一片。 “我兒子,就在底下物業工作,夏天一到也不樂意吃家里飯,給他買點兒當款待?!绷倪^工作聊生活,山路十八彎又聊到正題。 小林有模有樣地壓低聲浪,又化作無名的警督來詢問情況?!跋雴枂柲且姷酱罄蟿⒌呐畠哼€能認得出來嗎?” “大概吧,近兩天還能認得,時間越久越想不起來,人一上歲數到底是先壞記性?!?/br> “那您還能記起來別的嗎?關于他女兒的,時間、地點、她拿什么東西,有什么特征?但凡是您能想起來的都跟我聊聊唄?!?/br> “他女兒短頭發,挺爽朗個人和你差不多,我和大老劉聊天她就在旁邊等著,反正挺懂事挺孝心個姑娘吧,嗨說這個都是廢話,不孝心也不能把她爹接自己身邊待著,在這兒一共沒住幾天就走了,那幾天還經常是幾兜子往回買東西?!?/br> “她開車來的?” “不是,出租,你說這個我想起來啦,有回在哪個超市中獎拿個小冰柜回來,人家出租車司機下來跟她一塊兒搬的,都羨慕大老劉,人家女兒長得漂亮不說手氣還好,那冰柜我看得小兩千,人家那財運,手一抓就抓見個二等獎?!?/br> “大爺您還記得她是什么時候中的獎嗎?” “哎呦那可得好好想想,上個月十五號到二十號左右?差不多,反正沒出二十五號,二十五號那天小曾都過來找了?!?/br> 坐到沙發邊隔著小林,陳大爺遙遙地望曾雨,不免可惜地說道?!耙f小曾也倒霉,前后腳的事兒,要不用不了這么麻煩?!?/br> “那您還記得大老劉住幾單元嗎?” “這個知道,四單元,就住我這棟對面,上回小曾問我我特地讓我兒子替她查的,就是那號讓移動給停了,打也打不通?!?/br> …… 問盡可線索,走時陳大爺還招待她們,問道不再坐會兒? 小林誠篤,她說下回,這不時間不等人嘛,早找見早利索。 物業保安認得曾雨是業主,調監控錄像時隨口一問。 “丟東西啦?” 不等曾雨回答,小林先搶著說,“是,手鐲丟了,傳家寶挺值錢的,找不著太可惜了?!?/br> “怎么才發現丟了?” “這不是最近事兒趕事兒,都撞一塊了,這兩天才注意到的,您不知道。我公司家里翻個底朝天了都沒有,現在全指望您這監控幫幫忙了,只能麻煩您為人民服務啦?!?/br> “調哪個區域的?” “四單元?!?/br> “調幾號的?” “二十五號之前的?!?/br> “不確定是哪天?” “太久了,也怪我這記性,英年早衰了?!?/br> 保安被她逗笑了,他跟她們交底夸她們運氣好——你們要查的時間太久,幸虧今天想起,抽時間來問,再過兩天監控錄像都得被覆蓋啦,到時候你們想找也找不著。后來他干脆自己去打水,在門衛室里由著小林上手翻監控,曾雨拿手機拍,拍的全是來來往往的短發女人,年紀大年紀小的都有,沒多久噼里啪啦拍了七八張,在手機里放大看時曾雨心潮澎湃,有種唾手可得的激動感。保安門衛屋內閑聊,沒太看管她們,兩個姑娘穿的溜光水滑,但凡是不偷東西,他樂意讓她們在這兒多待會兒,給蕭瑟的門衛室添道風景線。 先翻遍了二十二號的,小林努努嘴示意曾雨自己要往上一天翻,兩人臨翻時還特意又過了遍,確認有沒有漏網之魚。監控錄像的像素不高,是早好些年的老貨,不過頗為物美價廉,單元門口的黑白錄像在閉路電視上剛剛好能看清臉。曾雨捏著手機,她一邊拍著一邊感嘆小林的神通廣大,她沒計劃,找昏頭了沒,聽見什么看見什么就憑風聲東闖西踱地那樣尋,像猴子撈月,撈出滿手的鏡花水月,淅淅瀝瀝地化作泡影。 最重要的曾雨當然也看出來了,她腦子比自個兒的活。 自己怎么能那么笨?在表面的平靜下,她內心沉甸甸的,照到最后幾張時雙手都顫顫抖抖,有無法用言語詮釋的矛盾,幸福和自責是同時來的,她感到那個霧隱下鮮明的形象近在咫尺,又責怪自己浪費時間,她高興一陣兒難過一陣兒,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就拋棄了自己的自怨自艾,有更重要的事兒還等著她呢。二十一號下午兩點的監控里她們激動不已,找到帶著冰柜的短發女人,看監控里她姿勢別扭地撐開門,身后應該就是陳大爺說的出租車司機,兩個人亦步亦趨地往單元門里進,監控錄像本該聽不到聲音,只有嘈雜的電流聲嗡嗡作響。 可曾雨聽見了,她聽到有人說話,不是大老劉的女兒在張嘴。 她聽見莫仕愷在叫她。 出了門衛室,曾雨好似突然間回到十八歲,渾身都是用不完的沖勁兒,咧嘴笑著,她不習慣于大笑,笑起來也不夠好看,模樣生硬像是酸楚又像是解脫,看上去跟遭罪似得,更多是迫不及待,她們肩并肩往陳大爺家走著,曾雨被感染了,她也高談闊論起來,跟小林談自己的計劃,先去確認看看究竟是不是這個人,是就好找了,冰柜上不還有超市的獎品標嘛?挨家挨戶進超市問去,總能問見……她說著說著,身邊小林突然肚子咕咕地叫。 曾雨愣了下,她們互相瞅了得半分鐘那么久。 “走,我請你下館子去?!痹陚}皇地覺查出自己的招待不周。 找監控就找到了一點多鐘,人家早早的來,其實早就餓了吧,黃世仁也沒說這么壓迫人,曾雨小時便聽涂淑珍罵黃世仁,影戲里黃世仁出場尖嘴猴腮,涂淑珍說不讓人吃飯的最是小人,曾雨打個激靈,她可不能處處當小人。說著拉起手邊的小林就想往那座離一芥樓不遠的館子那兒去,火急火燎的吃個飯也像是爭分奪秒。 這回不是為了莫仕愷,是為了小林,她心里愧疚,不好意思讓小林陪她挨餓。 那間名館藏在小巷里,店主自己掛了牌子,和哪個大人物拍過照,誰誰誰又在這兒掛了簽名,名館配名菜,盡管叁過門而不入,曾雨也能看清楚這家店辦的有多響亮,美人肝,鳳尾蝦,民國時大師傅馬祥興的四道拿手菜這兒有兩道,外面寫始自19多少年,民國時就在,戰爭炮火連天也沒說倒,俗稱的半百老店,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曾雨昨晚上路過的時候特地問好價錢,回家前取了幾百塊大洋。 本來已經預備好銀兩要狠宰自己一頓。 可最終她還是領著小林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對方要求的,找了幾個理由——下館子又遠——又貴——更何況遠道的祖宗救不了近道的急,曾雨錢沒花出去反倒心里不踏實,沒著沒落的,廚房里只剩下兩管沒開封的細面條。哪里比得上肥美的美人肝,她心里打退堂鼓,進門時還問小林真不去? 百壺美酒人叁醉,一塔孤燈映六朝,橫批繞有風味。 她這寒磣的手藝和原料比不上,肯定比不上。 也不知小林是不是餓昏了頭,竟然沒喊冤,半點兒沒后悔不選糟煨冬筍、鳳尾蝦,吃碗陽春面吃地津津有味。 半碗下肚后還打了個餓嗝,好像沒太吃飽,又給自己挑了幾十根,沒正形地說,曾雨姐你要真覺得我沒給你幫倒忙,也不用別的報酬,你把這手面留給我就行。 曾雨聽后連連點頭,她回她,你什么時候想吃我什么時候給你做。說罷去給小林倒水,她自己沒吃多少就下了桌。說來也真沒福氣,從小學舞蹈控制體型,養出個小鳥胃,東西好賴吃不了兩口,家有大廚也無福消受,涂淑珍做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她也只能蜻蜓點水,白白受人家羨慕。 如今眼見面碗見底,曾雨熱切地又問要不要再下點兒苗條。小林婉拒了,像是不大好意思露出自己食量,捧碗喝湯,用余光囫圇吞棗地看曾雨這座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出租屋。 比起常住的家更像是冰冷冷的酒店。 沒有根的一個“家”。 好像在哪兒見過。小林驀然想起了林宗維的那間,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無論是地點還是裝修和都和這間迥乎不同,可她就是想到了那兒去了,從主觀上來看,它和它差不多,都是沒有人氣兒的,沒有溫暖的。曾雨這間還好些,廚房冒出花白蒸汽時多少溫馨愜意,不像林宗維,冷漠的大門和房間內那張蕭索的窗,窮盡天光給寂寞陪葬。 他不太回酒店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沒人樂意孤零零的,沒人樂意形單影只。山陬海澨,這蕭條房間又空又靜,它們的主人裹挾在冷沁的光芒下模樣神神秘秘。人生何處不離別,哪天從自己的生活中銷聲匿跡,又有哪里可意外? 他們都是過客啊。 曾雨是,林宗維也沒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