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群魚潛異窟,一芥納滄溟。更多小說請收藏:haitangwx. 施樞《玉泉》里的詞兒,文雅來說夠文雅,平常來說也夠平常,畢竟一芥不但能接滄溟還能接草民。莫仕愷的姑父屈同杰就是典型的一芥草民,他這輩子的驕傲可能就是那間已然潦倒的汽修站,聽說當時為了開站子夫妻倆沒日沒夜干活,莫仕愷姑媽辛苦每天給人縫被單,那時候蘇蘇兩歲多點兒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莫仕愷已經沒爹沒媽帶著自己這一身的體力進了屈同杰的汽修站,住進他們家的小隔間,名義上照顧蘇蘇事實上其實算是過繼。姑媽有時候也心疼莫仕愷經常給他也縫衣裳,姑媽心腸好有回鄰居串門給她拿二兩羊雜,她和蘇蘇兩個人待在家剛準備做晚上飯,看鄰居來了喜笑顏開上廚房想找水果還禮。鄰居左顧右盼聽見自己老頭又在放評劇,不好意思地說聲怎么這么大嫂子我回去訓他。姑媽沒回應,鄰居以為她沒聽清也就算了。又等了會兒看她半天也沒出來便單手插著腰往廚房方向狐疑喊嫂子沒事兒吧? 時間越長越不對勁兒向廚房走,穿過磨砂的、上面還粘著預備夏天用粘蚊貼的玻璃門,一看嚇壞了,趕忙上汽修站找爺倆,姑媽已經倒在地上頭還撞見柜子磕出乒乓球似鼓起的大包。莫仕愷往家跑,跑回來手忙腳亂地安頓好蘇蘇后就背著姑媽送到第二醫院去看,大夫把脈拿小手電筒照眼珠說沒什么大事兒是休息不好。莫仕愷怕腦袋里撞出問題。大夫說要是不放心可以做個全身檢查。他們又麻利地安排。 昏迷不是大事兒養個半天也就醒了。 但診斷書上陰差陽錯查出的肝硬化卻是大事。 姓屈好像一輩子都憋屈,他原來以為肝硬化死不了人,也說是良性,后來有天躺在病床上突然消化道大出血,肝臟纖維化,給她下的病危通知書,屈同杰顫巍巍地簽字,他背對著莫仕愷,莫仕愷則抱著蘇蘇在外面看別人放風箏,天邊的風箏吹呀吹斷了線。 簽過字的三天后屈同杰鼻涕一把淚一把給老婆下葬。他們家算上曾雨家,兩家四個人把鰥寡孤獨湊全了,只有獨還有待商榷。他們住的片區有個算命的說屈同杰鼻子上長了顆喪妻痣,后來又說是克妻克子,在蘇蘇也沒了的三個月后當諸葛亮。不過他嘴太毒沒人聽他的,周圍鄰里鄰居都同情本分老實的屈同杰,可憐他如今無妻無女只剩下一個莫仕愷。 曾雨在一芥樓像只無頭蒼蠅似地亂轉,見到遛彎的老大爺夸人家狗長得好,接著又問您知道屈同杰住哪兒嗎?連著問了三個才問見。 你說老屈呀??前陣子回來住過這不又搬走了嗎。 您知道搬哪兒去了嗎? 這我不知道,以往也就打個照?面,不過他在小區里有個棋友姓劉,以往磚廠的我們都叫大老劉,兩人圍棋下得好我還看過兩回,挺親近的,大老劉經常的幫他推輪椅。 她又問那您知道這個牌友住哪棟嗎? 大爺看她問東問西人口普查似地,上下打量她,你是老屈什么人? 我是他?侄子的朋友。 大爺看她沒什么壞心眼的模樣才接著說姑娘你正好跟他錯開,大老劉好福氣女兒女婿帶去濟南旅游啦。 什么時候能回來? 那可說不準長則一年半載短則一兩個月,反正肯定是能回來,物業費都照常交呢。 她最后問大爺有電話嗎? 誰有啊鄰里鄰居住著可不都見面說話,回了家誰認識誰。 她一連呆了五六天,在一芥樓對面的快捷小旅館住著,行李里的藍衣裳洗的泛白,旅館的二層樓梯磕磕絆絆抬腿的時候得休息,有回她連人帶手機跌下去,坐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還好她命硬跟塊橡皮擦似地怎么摔也摔不壞,拍拍灰她又站起來,前臺沒客人經常拿著手機斗地主,她出門的時候有提示音前臺還以為是有人往里進,沒抬頭地說歡迎光臨。 她隔三差五找當時的大爺聊天,問他大老劉回沒回來,有個說話的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強,大爺帶著自己的廣播收音機邊聽戲曲邊跟她說姑娘我看你一時半會兒找不見他,我兒子就在物業剛聽說他家物業費斷了,說不準留濟南不回來啦。 她聽了捏把汗,往小區門口走的時正好斜眼看見小區內部有個豎起來的告示牌,漆成藍色,白底黑字打印出來的出租告示上面寫一室一廳拎包入住。電話打通以后就約著看房子,幾乎是當天就把門禁卡遞給她,曾雨回旅店收拾東西退房,再也不用跟人屁股后面從感應門外溜進來。 她來的時候就捏著一張紙,紙上只有一芥樓,也想著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平常她就打車到處找,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花錢問,卡里攢下來的錢有兩萬,多出來的全給了涂淑珍,臨走那天她怕涂淑珍不收悄悄地放在母親經常穿的襯衫口袋里。 來這一趟住旅店啃包子花的節約除去機票貴點兒卡里滿打滿算還有一萬七,要是算上她全部身家其實不止這點兒,離婚的時候對面還給了張卡多少錢她沒查,拿來就給剪了。 捏著這一萬七心里還是沒底,幸虧她是學跳舞的,工作流動性強,畢竟哪兒都有跳舞的地方,特別是興趣班里,她資歷也不錯剛畢業面試進的就是福利待遇優厚的連鎖機構,以至于那家離一芥樓不遠的小小的私人興趣班招新的老師看見她簡歷和推薦信時還有點兒吃驚,問她你呆這兒不委屈?后來那老師明白了,她要干的是短工不定干多久,一周七天來六天每天上四堂課,曾雨在這上面沒撒謊,也就是說她隨時都有可能離職,這種不穩定的工作狀態一般沒誰敢收,但曾雨自己說了愿意把薪酬往下壓抽成你四我六,機構老師動心了咬咬牙還是答應下來,后來曾雨的名字也被印在宣傳單上花里胡哨的字體下,她頭銜是名師。 找工作找的順利,一共才花兩天,她下了課就直奔出租房,用鑰匙開門咯噔一下,陳年的金屬鎖需要人用力推,還是老式的防盜門只有貓眼和金屬鎖,樸實無華。樓里沒電梯都是笨梯她住三層方便上下樓,樓梯高度剛剛好。 進了門把鑰匙扔在茶幾上,她開始往身上噴清水解暑,拿了把扇子邊搖邊進臥室,臥室里家具少就剩只衣柜和寬敞的雙人床,她還沒把洗好的被單換上,往前看床頭上方有兩張地圖,她留了心眼怕這里的人也說老話,買了一版最新年份的,又買了一版十年以前的,她在舊書市場轉悠找了好多個攤位才找見,下面印著城市出版社的名字,兩張圖對比起來不少地方都換了名字,有些路沒了,有些路新建的,她就像和稱職的偵探眼睛往這兩張圖上看,把某些地名用記號筆圈起來過著畫上叉。 凡事還得靠自己,她是這么想的。說她沒什么朋友是高抬了,身邊就沒有能說話的,有些人說她獨性。 踩在床上看地圖,曾雨瞇著眼睛端詳著光面紙上的每個足跡。突然好像是靈光乍現似地,她記起來以前她在汽修廠等著莫仕愷下班時,屈同杰怕她無聊問她涂淑珍最近身體怎么樣。她回他她老人家身體硬朗著呢一只手能拎我倆。屈同杰笑了接著說你告訴她別太喝酒了,這酒喝了以后頭昏腦漲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她問他您也喝酒嗎?怎么從來都沒見您買過。 屈同杰回她我早幾年戒的,以往我沒來這兒闖蕩時經常性地上三姚打酒。 她那時候沒注意聽,甚至忘記隨口一問三姚是哪兒?因為莫仕愷從車底下墊著躺板出來,跟她說總算修好了,她急著去給他擦那張大花臉。 三姚。 想起來了她趕緊拿粗芯的記號筆往地圖上急,亮面膜寫不上去打滑打的歪歪扭扭,她想做夢怕似地念叨著,念了十幾遍才想起來快存備忘錄里。存好了心里石頭才落地,她又回頭看地圖,找三姚,找了老半天眼睛都快瞪得迎風流淚也沒找見,她又想三姚會不會是酒廠的名?要是酒廠或是超市店名只寫平面圖的地圖上怎么可能會有,于是打開手機在導航里輸三姚,查不著就在搜索引擎里找,再找不見就出門打車問司機,還是沒人知道。 她這才終于想起那張小林遞過來的名片,翻箱倒柜地找才終于找見,像捧著救命稻草似地輸號碼等著撥通,滴聲不長沒過幾秒那邊就有聲音傳過來。 “喂?!北尘耙羿须s,她想小林可能在戶外。 “是我,上回拍了半張臉的那個,真不好意思我又來麻煩你了?!?/br> 小林聽了還是那么熱情,聽明來意有半晌的遲疑,聽筒里嘈雜的聲音也不見了想有人捂住聽筒發出悶悶的呲聲,沒過多會兒市井鮮活的聊天聲還有小林笑嘻嘻的回復才又回來。 她還真什么都知道,在對面一個勁兒的問她你說咱們這是不是有緣分?你問的地兒我還真都知道。你拿張紙筆我說你畫。說罷問她拿出來了? “拿出來了?!?/br> “就從一芥樓那兒開始吧,從西南出發有條大馬路你一直往前走拐三個彎往里走,選靠近左手邊的,走到一條小巷,再往前一直北行看見快出城了那就是走錯了,不過沒事兒你折回來再走往西南去……你畫出來了嗎?” 曾雨看著筆下亂作一團的黑色線條,扶著額頭抱歉地回“沒有?!?/br> “也是,電話里說不清楚見面跟你聊吧?!毙×炙斓丶s她見面?!皟牲c咱們在中寧街夜市口那臺球廳見?” “行真是謝謝你?!彼陔娫掃@邊點頭哈腰,掛斷以后就整裝待發,看看表離兩點還有三十分鐘。雖說一芥樓離夜市才不過十幾分鐘的路,她還是收拾的麻利勤快,沒耽誤一秒鐘地往外趕,臨走前特意拽了拽門確定真關上了才往外奔。 小林放下電話對林宗維說,你怎么知道她肯定會給我打回來? 林宗維倜儻地看著在露天餐廳里方才還狼吞虎咽的她,“我賭運好?!?/br> 他哪知道,他猜的。 曾雨你還學會求人了。 小林先前不習慣,林宗維指明要她帶著游山玩水,李浩聽了迫不及待地把她賣出去推著他讓她陪好這位財神,小林有點發怵她性子直不代表她腦袋混,剛見一面的孤男寡女結伴游山玩水說出去誰能信兩人正經,小林保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個正經攝影師怎么就淪落到這個境地,系著安全帶她都不敢看林宗維。 提防他提防了兩三天,后來才知道林宗維不好她這口,要不是看見他在夜場里身邊齊刷刷的長腿細腰高跟鞋,她還真以為林宗維圖謀不軌。假裝喝醉說要先走,林宗維便拋下美女開車送她回去,一個沒忍住她還是問了林老板怎么選我陪您?他看出來她這兩天心神不寧,對她說看你親切,何況我想看看你們攝影師都是怎么工作的。弄了半天是這么回事兒,林宗維來了新鮮勁兒想看看別人怎么拍照片,接著就真的跟她聊了一路的鏡頭。她嘴皮都快聊干了他還滔滔不絕,小林哭笑不得看出來他是喜歡攝像頭。 自己不行, 快到家的時候像說乏了似地,趴在跑車上伸胳膊感受迎風而來的悅動。有些不情愿的承認她心底里多少有那么點兒希望是場莫名來的桃花運。 后來就沒隔閡了,林宗維帶著她吃飯坐船,有時候她昏了頭不知道誰給誰當免費導游,這地兒他比她好像都熟。有天在快艇上他跟她說。 “我和你打賭那半張臉肯定會給你來電話?!?/br> 她名片遞了多少張回信的十個手指頭能數的過來,再說這次這個壓根也不欠自個情面,能回電話才有鬼。她問林宗維賭什么,他說賭飯輸了他請她隨便選地兒。 “幫我個忙,她要是回信了你就告訴我?!?/br> 她看著林宗維完美無缺的俊臉,點著頭以為他是跟自己瞎胡鬧,便說行,我就看看她能不能回信。兩人都姓林,往后倒數幾千年還是一家,就當幫自己素未謀面的哥。 以至于他給小林開副駕駛的車門紳士地她一陣的rou麻?!澳愠缘娘埼艺埐黄??!?/br> 林宗維笑著問她“稀粥你也請不起?” 曾雨在旁邊抱著胳膊靠在夜市口的臺球廳旁邊等。 看見對面有家賣冷飲的,想著麻煩了小林兩回,兩手還這么空著總不好,這時候夜市還沒開冷飲廳前顯地門可羅雀,曾雨沒等多久就買了兩杯,拎著印有品牌圖標的長形塑料袋在石獅子旁邊停下,有幾個孩子在門口踢小小的口袋沙包,老花粗布是家長自己縫的還是買的看不出來。小孩嘰嘰喳喳地,看的她好似返璞歸真。 突然有個女孩腳尖使力氣,一不小心沙包滾的老遠,翹到天上又重重地落下來被塊石子推著蹦出老遠,直到滾上石獅子的根才繞了半圈xiele氣似地停下來。 “jiejie幫忙撿口袋”小姑娘聲音軟軟糯糯的,臉也像個圓滾滾的糯米團子,不高也就到她膝蓋左右,離得挺遠。她沒遲疑就蹲下身撿沙包,整個人剛好都被藏在了石獅子背后,手指頭剛撿起來給孩子扔回去就側著看見對面臺球廳正好有輛車風馳電掣地停下來。突然像被狠狠地刺了下連肩膀都僵,什么趴在她背后壓迫感來的鋪天蓋地,她覺得這車眼熟在哪兒肯定見過。有種預感不詳地籠罩著,她突然沒了主意直挺挺地蹲下去。 小孩子回頭看她,她擺擺手小聲說沒事兒,指了指自己鞋,示意要系鞋帶,可那是一腳蹬,哪里有什么鞋帶。 曾雨小心地側身看著,果不其然一前一后下來兩個人,前面那個她認識,是前兩天給自己指過路的小林,后面那個站起來的個子高,她也認得。 他們并排站著有說有笑的,后來不說話了只是等著。這時候不知有什么變故他突然側過來嚴嚴實實地用身子罩住小林,背彎下來接著手掌也伸出去,男女的影子疊在一起,從曾雨的角度來看好似接吻。 四目相對兩個肩膀開始一起像笑了似地聳著,轉過身,林宗維眼睛也笑得瞇起來。 曾雨心里波瀾不驚,她蹲在地上蹲得腿都麻了,心里有個時鐘滴答滴答響等著他們什么時候走,想象當時電話里那一刻的無聲,大概就是小林正轉頭跟誰說話,說話的對象八九不離十就是他。 這事兒鬧的,她想不通小林是一開始就認得林宗維還是兩個人恰好遇上,或者又是她多心了,前夫不過是隨便交了個女朋友,要怪就怪他們倆之間的孽緣。蹲在地上好像時間都慢了似地,給了她足夠時間思考,擺著手指頭碰自己光滑的鞋面后悔沒穿帆布鞋,那樣至少能夠解開鞋帶又系上,這么干蹲著她怕路人以為她神經病。 曾雨想不通的只有小林,小林知情還是不知情。她都不想林宗維,她了解他的做派,他干出來什么、喜歡誰都不奇怪。 “還來不來?我給她打個電話?!?/br> “算了吧,我看你是讓人放鴿子?!绷肿诰S揚起下巴示意她看石獅子背后做成燈籠狀被懸掛在牌匾兩側電子表。 “不行我得給她打,來還是不來給我個準話?!?/br> 小林性子急剛抬手就想拿手機,林宗維卻轉著身子突然地把自個兒豎到她面前,背也彎下來低頭盯著她,像是博物館里陳列的雕像湊近了看模樣更是驚心地英挺,那雙難以忽視眼睛放大靠近撞得她心頭滿堂彩盯得一陣人荒馬亂。她嗓子眼干到啞,不知所措地眨巴眼看他,手里還老老實實地把手機攥在手里,沒一會兒林宗維就用了套移形換影,魔術師似地伸過手把她的手機又按回她兜里,還來不的反應,小林攥緊了手已然只能抓住空氣。他笑地落拓悠閑,“各退一步算平局。要我看還是我輸的多,連口稀粥都喝不上?!?/br> 他轉過身來往車旁邊走,還是給她開車門,做出個請的手勢,“過來吧?!毙×滞蝗簧龇萆倥呐つ?,閉上嘴巴乖乖地指哪打哪,坐在靠椅上時感覺都懸空了似地。 林宗維沒有懸空,他從車頭邊繞過來給自己開門,坐進去前想起什么似地往對面看,看紅燈籠張燈結彩,看還沒有到鼎盛時段的夜市里,幾輛背道駛去的小汽車從狹窄的攤位前穿過幾乎擦過留下一地雞毛凌亂。有些脂粉色的煙打在空氣里,曖昧地流動起來,多俗啊,整條街充斥著煙火氣像描眉涂唇的庸脂俗粉,是他這個俗人求之不得的極樂天堂。 他看天看地,看石獅子,短短幾秒就把這些都看透了似地,那些懸浮在空氣里脂粉也突然消失不見了,不能供他染指了,取而代之的是種流動的浮光,仿佛可以聞見自然氣候留下的味道,像十二月時的冰天雪地,有些和肌膚如出一轍的清冷。他彎彎唇角,對著正在系安全帶不知所云的小林說“你沒告訴我這兒這么漂亮?!?/br> 仿佛在和這條街道說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