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夢
小暑出了門去。 不知道為什么,煙云滿臉討好地拿起那老頭子的杯子喝水的那一幕卻比先前他在門縫里看到他們那樣子,還要更叫他難受。 小暑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走著。 煙云喊住了他。 小暑停了腳步,有幾分詫異,他本以為煙云還要在那間茶廳里多留一會兒。 煙云氣沖沖地走上前來,一把卻又揪住了他的耳朵,“你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你倒是有膽子啊?!?/br> 煙云的手還是很涼,聲音有些發顫,帶著幾分沉不住氣的恐懼,這一次下手也不像往常那樣輕柔,很明顯的沒了輕重,好像她要借著用力揪小暑耳朵這件事情,來沖淡自己的懼意一樣。 小暑被她揪得疼得要命,卻也沒有吱聲。 許久,煙云放開了他,小暑忽然咬了嘴唇,輕聲而惡劣地說,“顧老爺不是你親爹?!?/br> 小暑說出這句話來時確實是帶著一些報復心,雖然他年紀還小,并不太懂得許多的事情,卻也還是隱隱地知道,什么話最能夠刺痛別人。 然而煙云的反應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想。 她先是一怔,然后忽然尖利而痛楚地笑了起來,“那又怎么樣。他供我讀書,給我最好的衣食住,我親爹都不一定能這么對我。你的親爹對你能這么好嗎?” 小暑被這忽然拔高音量的笑聲給嚇住了。 煙云又再度揪起他耳朵,小暑看到她的眼圈四周已經不可抑止地發了紅,不知道是因為極度的傷心,還是因為極度的惱怒,“你的親爹就是個泥腿子,不把你賣了,你就算餓不死,以后也就是個小泥腿子,一輩子都待在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一世一世地沒飯吃,一世一世地賣兒賣女…….” 小暑忽然使了全身力氣掙脫了她,因為使的力氣太大,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少年面色發白,眼圈也泛著紅,從齒縫里硬擠出三個字來,“你閉嘴?!?/br> 煙云居高臨下地看他,依然冷笑著,“你什么東西,也敢叫我閉嘴?!?/br> 小暑從地上爬了起來,看都沒有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煙云在他身后叫,“你站住,我還沒讓你走?!?/br> 小暑充耳未聞,自顧自頭也不回地走。 нαǐTa卡潰嬰螃鴛毽(海棠書屋)·℃oM 這天晚上,小暑做了噩夢。 其實也不能說是噩夢,只能說是睡夢當中潛意識里對于往昔的回溯。 先是回到了老家那片渺無人跡的荒田里,正是燃燒麥秸的季節,天色暗得像是要塌下來,一個穿著寬大破爛衣服的小女孩獨自蹣跚著走在這片荒田里。 她瘦得幾乎脫形,頭發像是干枯的茅草,一雙小腳被地上的碎石草莖磨得鮮血淋漓,她忽然轉過了頭來看著小暑,正是已經餓死的了小meimei。 小meimei那雙又大又無神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嘴唇都是開裂的,她說,“餓啊,哥哥,我餓啊?!?/br> 小暑伸手想去拉她,明明近在咫尺,卻怎么也夠不到meimei的衣服,她還是哭著不停地重復著,“餓啊,哥哥,我餓啊?!?/br> 這一下子他就魘住了,抽噎著,眼淚水汗水糊了一枕頭。 不知不覺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這次卻又回到了紗廠那間陰暗潮濕的廠房里,耳邊充斥著轟隆隆的機器運轉聲,一股刺鼻的棉紗味兒,忽然有什么人大叫了一聲,“小許被打死了?!?/br> 一群人圍在廠房里那扇昏黃的窗戶往外看,只見剛滿11歲的小許蜷著身體遍體鱗傷地躺在水泥地上,開始時還像被人剝掉皮的野兔那樣間或地抽搐幾下子,到后面就完全不動彈了,然后立即就有幾個人過來把他裝進麻袋里拖走了。 11歲的男孩那么瘦小,裝到麻袋里,真的就比一只野兔大不了多少。 小暑張了嘴,想要喊叫,卻什么也叫不出來,只有熱熱的眼淚涌出來,喉嚨口像是被人掐住了。 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荒田與廠房全部煙消云散,他發覺自己還好端端躺在床上,同住一間房的小李正香甜地打著呼嚕,窗外夏夜的昆蟲們叫得正歡。 小暑喘著氣,手摸到自己仍然激烈跳動著的心房,確認了自己仍然活著的事實,然后他下了一個決心。 無論如何,不要回到從前那種日子,不想餓死,也不想被打死。 無論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也要繼續留在這里。 нαǐTa卡潰嬰螃鴛毽(海棠書屋)·℃oM 第二日再見到時,兩個人都面色如常,卻也都像小孩子斗氣似的不言不語。 煙云水靈的眼睛有些發腫,面色也有些發暗,一副沒有睡好的樣子。 煙云坐著看書,卻連敲桌子也免了,她什么零嘴都不吃,甚至都懶得拿眼梢去瞥小暑,徹徹底底把他當了空氣。 氣氛十分僵硬。房間里靜得連根針落下都能聽得到。 其實小暑也有些內疚。說到底,是自己先去揭她痛處,但是只要一想起煙云說的那番話來,他就怎么樣也拉不下臉來去跟她賠不是。 泥腿子,賣兒賣女,因為的的確確是都被她說對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煙云忽然叫了一聲,“小暑?!?/br> 小暑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 煙云仍沒看他,兀自皺起了眉頭,“說多少次了,你應不來聲嗎?去給我倒杯茶過來。要溫的?!?/br> 小暑一下子如釋重負,忙不迭地應了聲站起來去倒茶,結果在倉皇之中又跌了一跤。 煙云罵他,“路都走不來了嗎?笨死了?!?/br> 雖然這樣罵著,卻掩不住臉上緩和了的笑意。 這時候忽地響起了敲門聲。 小暑從地上起來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三十不到的年紀,像棵野生的樹般高大,黑的襯衫和褲子,黑的頭發和眼睛,一笑起來,就露出一口野獸般白慘慘的牙來。 小暑一下子就被他罩在了陰影里。 當時他還不知道,這就是顧家的大少爺顧景仁。 煙云后來說過,“要是這世上真有沒心沒肝沒肚腸的東西,那么除了畜牲之外,顧景仁也算是一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