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一)
此時正當中午,白花花的太陽光照下來,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后頸處的皮膚上冒出一些潮乎乎的汗。 小暑想真糟糕。 衣服被煙云拉扯著,他生怕她會提起自己扔在她門前的那包早點。 那些事情,其實小暑也并不是一點都不懂,盡管不是完全懂。 問題就出在這一點點的懂上。 如果是完全的不懂,那也就不至于會這么不知所措。 煙云卻忽然失了氣力似的自己放開了手來,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好像有些無奈,又有些窘迫。 小暑聽到她說,“吃了飯,把身上這臟衣服換了,然后過來找我?!?/br> 小暑把頭抬了起來,卻看到煙云已經背過身去走了,纖若無骨的身子藏在一件寬袍窄袖的茶白色絲綢旗袍里,像一道蒸騰在太陽底下的霧氣般不真實。 這一日中午,小暑渾渾噩噩的,卻仍舊吃了許多飯,甚至比平日里更多,直到那管飯的婆子都不耐煩了,一把拿掉了他的飯碗才作罷。 小暑的胃已經滿了,心卻仍舊空落落,他其實很不愿意過去找煙云,但是沒有法子,只得磨磨蹭蹭地換了衣服,再磨磨蹭蹭地走去煙云那里。 房門口的那袋早點已經沒了,只是不曉得是丟掉了還是喂了狗。 煙云的房里又燃上了那種暖絲絲的熏香,床鋪掖得十分整齊,只是這過度的整齊,卻反像是在刻意遮掩著一些什么似的。 煙云靠窗站著,見了小暑,細細打量他,卻一句話也沒說,光拿了一把自己梳頭的梳子,替他把一頭亂糟糟的黑發梳整齊。 煙云向來不給小暑什么好臉色看,這回忽地溫柔起來,小暑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把他的頭發梳整齊了,她又細致地替他把衣領子掖好,隨后鄭重地囑咐了一聲,“你跟我來。等等別亂說話?!?/br> 煙云帶著他去了一個小茶廳。 屋里縈繞著一股茶香,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穿著身白綢衫的男人翹著二郎腿瞇著眼睛坐著,他身形矮胖其貌不揚,然而一睜開了眼來就像乍醒過來的豹子,即便懶洋洋的,四周圍卻仍發散著一股叫人膽寒的氣場。 煙云一見了他,俏生生的臉龐上立即涌上一個甜絲絲的笑來,喊了一聲“繼爹”便伶俐活潑地到那男人身邊坐下,毫不避嫌地拿起他喝了一半的一小杯茶來喝了一口,笑道,“走了會兒,嘴巴干死了?!?/br> 小暑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上午時在煙云房里的那個男人,即便當時沒能看到正臉,他卻仍然十分肯定,就是他。 做下人的,見了老爺,明明該低了頭去作卑微狀,小暑卻死死地盯著他看,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手指甲把手掌心摳的生疼。 那男人一只手在懶洋洋地把玩著一串花梨木的手串,另一只手則像拍一只寵物貓似的輕輕拍了拍煙云的頭,然后拿起擱在邊上的煙斗來,一邊吞云吐霧一邊饒有興味地打量小暑。 煙云干咳了兩聲,小暑終于把頭低了下去。 男人瞇著眼睛笑了兩聲,“這孩子好,見到人都不怕,倒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br> 小暑不吭聲。 煙云又干咳了兩聲。 他這才不情不愿地說了聲,“見過老爺?!?/br> 顧老爺點了點頭,“行了,你去吧?!?/br> 小暑去了,煙云仍坐著。 顧老爺朝著煙云揮了一揮手,“你也去吧?!?/br> 煙云一怔,嘴唇動了兩下,好像想要說些什么,卻終于什么也沒說乖乖地出了門去。 這么些年過去了,她好歹還是知冷暖懂眼色的。 前些日子,顧老爺一直帶著長子景仁在廣州忙生意上的事,前晚才剛回上海,二姨太李珠蘭打小報告說煙云又換了個貼身伺候的人,是個從大街上撿回來的小叫花子。 他表面上不以為意,心里卻不知怎的默默地記下了這事。 他問起來的那會兒煙云還在床上,整個人倦乏地蜷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來一張惹人愛憐的滴水小臉。 煙云被他這么一問,忽然就怔了怔,她的反應卻也快,立刻像只小貓兒似的撅起小嘴兒撒著嬌反問他,“小男孩兒怎么了?!?/br> 顧老爺不答話,卻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擰了一把煙云的腰,激得她怕癢似地弓起身子咯咯直笑,“繼爹欺負人”。 顧老爺按了按自己的太陽xue,把頭歪在紅木椅子靠背上,木窗欞外透進茶廳的太陽光曬得人渾身發倦。 不知怎的,他眼前忽地又浮現起了那個小江北佬死死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 不露聲色的,又倔強,甚至還有一絲……憎恨?卻唯獨沒有自己預想中的懼意。 他已經好多年都沒被人這么盯過。 今天心情好,便只是覺得挺有意思。 這眼神也使他想起了一個人來。 顧老爺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闔上了眼睛。 興許是年紀大了,只是這么閉了閉眼睛就有了睡意,他在半睡半醒之中,慢慢回想起了許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