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恨晚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對那個時代的看法。

    他的劍是從流，他的人也慣愛從眾。

    三月春景清和，他必是桃林之中分花拂葉載酒踏歌的游人之一；云都燈火萬千，他低眉含笑，又會鉆去他最熟悉的某間廂房；茶館酒肆人群熙攘，說書人唾沫橫飛說得群情振奮，而他混在看客之中，呷一口酒，帶頭為那些荒誕的故事拍案叫絕。

    馮恨晚有時喝多了酒，會像突然從渾渾噩噩里清醒了一樣，大著舌頭問自己，老不死的，你誰??？

    他記得十歲那年，習武師傅被封沉善辭退，因為他在那不著調的師傅手下學了太多陰損的招數，比如什么遇事不決，子斷孫絕，十二歲的封沉卿深得真傳，尤其是這一手，學得爐火純青。

    封沉善看著比自己兒子還年幼的堂弟，再看看被堂弟在爭斗時踹了某處的兒子，感到一陣頭疼，只能辭退師傅，另尋良師。

    后來馮恨晚時常反思，如果自己小時候聽話一點，讓封沉善多一點時間分給兒子，也許后來的封無晦也不至于那么無能。

    封沉卿生來就是習武的奇才，十二歲時聲名遠揚，海州盡知他天賦神通，連封沉善也稱贊他是封家百年一遇的天才，親自接手他的教育，封家史上最年輕的鑲金朱印，便在那時傳為美談。

    三四年后，封沉卿連夜跑了。

    “你那時候為什么跑？”孟醒和他撞了一下杯，兩人剛開始喝，都沒怎么醉，沈重暄正端菜上桌，幾碟小炒規規整整地擺在桌上，都是沈重暄的手筆。

    馮恨晚一口喝干凈酒，說：“太累了。本座這么大的能耐，卻因為四大門需要制衡，不能鋒芒畢露，愣是被堂哥摁在家里不準去試劍會練個手。打架，在家找不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出門更不讓拔劍——別問，問就是本座打不過堂哥?！?/br>
    孟醒發笑：“你連他都打不過還敢說自己要當天下第一？”

    “靠，因為守真君崛起了啊。當時都開始傳守真君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了，沒必要跟堂哥比嘛，打贏守真君不就是那么回事兒了......”馮恨晚咳嗽一聲，自己也覺得好笑，“本座以為，這江湖能有多大，屈指可數的天才，老子該當第一?！?/br>
    孟醒順手拉過沈重暄，讓他坐下，自己和馮恨晚再次碰杯，挑眉道：“那你現在當第一也不晚，替蕭漱華教育教育蕭同悲唄，我跟我媳婦站你這邊?！?/br>
    馮恨晚懶得理他，理直氣壯地推過碗：“元元，給夾點菜?！?/br>
    孟醒立即抬腕屈指狠狠地敲了他腦門一下，惡聲惡氣：“調戲別人家的媳婦，個老不要臉的?！?/br>
    馮輕塵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他和蕭漱華、孟煙寒都截然不同。一不挑普通人下手，二不等試劍會才拔劍，他愣是從前百開始，挨個兒敲上人家家門，請戰書宛如雪花一般飛入門戶，而他抱著劍，嬉皮笑臉地等候對方大駕光臨。

    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他的來路，馮輕塵殺人從不用封家的昆玉劍，又或者說這些人都還不值得他的認真。

    總之，如果說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孟煙寒是踏著尸山血海，他則是迎著所有人驚艷的贊嘆，贏得光明磊落，即便沒有刻意，也不曾虧損半點封家的大家氣度。

    直到蕭漱華端坐上位，即興賞來一瞥，馮輕塵懵懵懂懂之間對上那一眼，好像夢深時驚醒一般，只覺得先前的一切都了無意義。

    那一霎時，天地都失了顏色，他無所事事的少年終于被全盤推翻。

    之前馮恨晚見過無數傳為第一的美人，本來還不錯，見過蕭漱華后，只覺得這個太柔、那個太媚，即便是旁人都夸贊的天生昳麗的孟醒，他也堅信，總比蕭漱華缺了些東西。

    孟醒固然生得好看，他不懷疑，傅鎖秋的臉他也見過，那位生得溫柔多情，絕不似蕭漱華那樣瀝著鮮血的鋒銳的美。

    況且孟醒太灑脫，太隨性，他太圓滿，毫無上下求索不得善終的遺憾，因此和那個沉默的時代息息相關的并非孟醒，而是萬人敬畏，頂禮膜拜的守真君蕭漱華。

    “你娘在世時和本座談事，總是一口一個老娘?！瘪T恨晚伏在桌上，憑感覺面向沈重暄的方向。

    沈重暄不發一言，還是孟醒追問：“小師叔生得美么？”

    馮恨晚大笑：“你媳婦美嗎？”

    孟醒也笑：“那必然是美了?！?/br>
    馮恨晚卻一聲輕哼，呢喃道：“孟煙寒更美?！彼D了許久，像是感嘆什么一般，輕聲說，“守真君......若在，定然要爭論，他和孟煙寒......”

    “你醉了?！泵闲颜f，“馮恨晚，你酒量大不如前啊?！?/br>
    蕭漱華殺了他的堂兄，他原以為自己到死都無法替這條罪責開脫。

    他拖著兩條麻木的腿，見過蕭漱華枯槁蒼白的病容，他再也恨不起來，也無力去愛，只覺得這世上風花雪月的東西，都在萬事終焉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馮輕塵伏拜同悲山，眼眶里的血滴落在山石之上，他什么都看不見。

    “你當真不恨本座？”

    馮輕塵想了想，問：“守真君，您會憐憫我嗎？”

    蕭漱華懶洋洋地動了動手指，方才見血的驚色已經從他死水一般的眼眸里全數消失。

    “本座又不是神，哪來的精力憐憫別人死活?！?/br>
    馮輕塵笑笑：“您說得是?！?/br>
    蕭漱華復道：“但你若恨本座，大可拿了本座的性命去?！?/br>
    “抱樸子會傷心的?！瘪T輕塵搖頭說，又考慮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我也會傷心?！?/br>
    可惜蕭漱華永遠聽不見別人的名姓，只在他說完“抱樸子”后默然失神，長久地注視著晦暗的天際，再也沒有回應他半句。

    馮輕塵拜別了他，但蕭漱華沒應。

    那之后，馮輕塵再也沒見過他從前最愛的桃花，也沒辦法再附庸風雅地臨摹幾幅書畫，他跌跌撞撞地下山時，從前健步如飛只消小半個時辰的山路，他走了整整一天。

    后來失血過多，他暈在路邊，不知是哪個好心人把他送去醫館，轉醒時，他便不再是馮輕塵了。

    其實他也找到過孟煙寒，彼時孟煙寒挺著大肚子，坐在庭院乘涼，支走了寸步不離的沈云伏，和他對話時語氣和緩。

    可惜馮恨晚記憶里的孟煙寒總是暴跳如雷，實在無法想象孟煙寒溫柔起來會是怎樣的形象。

    孟煙寒低垂著眉眼，淡淡地說：“你看，這樣不就都結束了？”

    馮恨晚喃喃自問：“結束了？”

    “結束了?！泵蠠熀畵嶂亲?，輕聲說，“我們的故事結束了?！?/br>
    馮恨晚問：“將來呢？將來你想怎樣過？”

    孟煙寒也似陷入苦思，良久沒有應聲。

    馮恨晚打破沉默，再問：“你還有希望的事嗎？”

    孟煙寒這次沒有思考太久，她笑了笑，溫柔地注視著自己的肚子，淡道：“我還是想拿劍。好幾個貪官我都沒能得手，再給我一次機會，沒有雞毛崽這個小拖油瓶，老娘肯定能殺個天下第一?！?/br>
    “可以，抱樸子和守真君都避世了，你愛怎么殺怎么殺?！?/br>
    “......可是我的故事結束了?！泵蠠熀f，“我時常懷疑，那些事或許只是我夢里的景象。如果你今天不來煩我，我都不想記起以前的事了?！?/br>
    馮恨晚頓了頓，隨后顫著聲問：“那你的罪孽呢？”

    “后來想想，是有幾次可能殺錯了人?！泵蠠熀Ｑ?，看向他眼上覆著的黑布，“你瞎了眼睛，找我找了很久吧？”

    馮恨晚點頭。

    孟煙寒道：“你現在還記得當年薛靈妙的事嗎？”

    馮恨晚苦笑：“就記得她男人為她殉情前留了一顆靈妙度厄丹了?！?/br>
    “所以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孟煙寒朗聲大笑，余光瞥見一邊若隱若現的一角衣影，道，“——沈云伏，不許偷聽哦?！?/br>
    沈云伏悶悶不樂地從陰影處走出幾步，低聲道：“那你倒是少說幾句，安心養胎?！?/br>
    孟煙寒沖他揮揮手，耐著性子敷衍：“好啦好啦，我把他當兄弟。夫君，再多給點時間嘛?！?/br>
    沈云伏說：“一炷香?！?/br>
    孟煙寒頷首，沈云伏這才自覺走遠了。

    “——你看，”孟煙寒說，“薛靈妙會被我們遺忘，你堂兄、聞栩、孟無悲和蕭漱華，還有我們，我們都會被后人忘掉?！?/br>
    馮恨晚問：“你無所謂了？”

    “......狗屁?！泵蠠熀藗€白眼，確定沈云伏已經離開，才道，“哇，累死老娘了，可算走了。這些還不是沈云伏那兔崽子給我逼逼叨叨的東西，煩死人，我又不能打他，就他那小身板，承不住我一巴掌，跟朵嬌花似的，看見就累?！?/br>
    馮恨晚忍俊不禁：“本座還以為你無所謂了?！?/br>
    孟煙寒抬眼看他，又笑：“但我短時間內確實不會回去了?！?/br>
    “為什么？”

    “...呃，我沒有爹娘，所以我的孩子不能沒有爹娘?！泵蠠熀行┎缓靡馑嫉氐皖^玩弄頭發，“沈云伏很期待這個孩子，還說怕我受苦，只要這一個，所以一定要把他教成最乖最好的男子漢......丟人啊，萬一是閨女呢?？晌乙膊缓寐浜蟀?，他要做好爹，我也不能當太不稱職的娘......要是真的只生這一個，那當然要給他最好的了?！?/br>
    馮恨晚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就為了孩子？”

    “你有本事也生個孩子？”

    馮恨晚乖乖閉嘴，示意她接著講，孟煙寒這才懶懶地動了動身子，道：“過幾年吧，孩子會走路了，我就回去取那幾個狗官的命?！?/br>
    馮恨晚如釋重負，跟她對了一記拳：“這才是你該說的話?！?/br>
    孟煙寒笑了幾聲，一腳踹過去：“老娘才不會結束——薛靈妙結束了，那是她自己命薄，老娘活一百年，孟無悲死透了老娘都不會死！”

    “那我先回江湖，你可不要失約?！?/br>
    孟煙寒冷笑數聲，揮手道：“滾吧。等老娘回來，你個瞎子肯定打不過了?！?/br>
    馮恨晚嗤笑著說：“你想得美?！?/br>
    那時他們都沒想過，沈云伏當真一語成讖，他們的故事早就結束了。

    “喝醉了還走？”

    馮恨晚糊里糊涂地站起來，擺擺手，醉醺醺地道：“要走?！?/br>
    孟醒也喝得一塌糊涂，方才只是隨口一問，聽他執意要走，也懶得多勸，干脆擺擺手，讓沈重暄送他幾步。

    沈重暄收拾干凈碗筷，好心留他：“前輩，還是我去收拾客房，今晚先別走了?！?/br>
    馮恨晚搖頭，跌跌撞撞地靠在門邊，大著舌頭說：“要走、要走?！?/br>
    孟醒趴在桌上，沒頭沒腦地說：“你別管他啦，隨他死活?！?/br>
    沈重暄微微蹙眉，還想再勸，卻聽馮恨晚沉著嗓音，堵住他的話頭：“沈元元，伺候好你師父吧，別管本座?！?/br>
    “本座走了?！?/br>
    馮恨晚背過身，歪歪扭扭地踏上離開的路，沈重暄道：“前輩，留一晚吧?？烊攵?，外邊風冷?！?/br>
    “......不留?！瘪T恨晚站在夜色里，轉過身，面朝沈重暄，黑布覆在他的眼上，像是盛著另一片無人造訪的黑夜，“——這里不是本座的歸處?！?/br>
    沈重暄不語，只能目送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你誰??？”

    “我？”他灌了口酒，醉得坦坦蕩蕩，“小爺是該死卻沒死的一切?！?/br>
    馮恨晚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對那個時代的看法。

    因為他當局者迷，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時代，他多活一日，都好像那時的故事還未翻篇。

    ——永不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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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這里為止，番外也寫完啦，這篇文正式結束了。但只要我活著一天，《鑒靈》的故事就永不翻篇（？）

    有考慮過認認真真地寫一篇元醒的番外，但同悲和恨晚的番外里都帶了他們，已經足可見這倆婚后（？）的甜蜜了，所以不愿再畫蛇添足，就在這里畫上句號吧。

    原本的規劃里還有晚真和聞家姐弟的番外，但沒有再寫，大概是因為逝者已矣，不可追思，而晚真的番外（原本定為嫁去北蠻后的五年）我突然懷疑自己無法寫出她的成長。畢竟那樣殘酷的環境，注定是要把那個單純天真不諳世事的二殿下抽筋剝皮改頭換面的。

    還是要再次認真地感謝大家一路陪伴至完結！

    認真考慮很久還是決定下本開古耽啦，因為現耽預收的那本我感覺還有很多細節可以填補，所以決定再延后一點點。因為不懂網站榜單機制所以一概亂發（？）等《一劍風月》的存稿攢夠5w就會開始連載，應該就是520當天吧。

    那就下本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