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烏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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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公爺趕在了臘月二十九那天回了京,一家人又在一起過了個團圓年。 永嘉公主新嫁便有了身孕,皇上和皇后都十分高興,賞了公主許多東西。宏王和寭王這一年辦差得力,得了完全相同的賞賜。 在一片祥和的氛圍之中,仲淵開宇朝邁入了第二十二個年頭。 正月初六,晟王府。 許季亭正埋在一堆圖紙之中不知道在干什么,許琛開口說道:“小叔,你不歇一歇嗎?今天剛初六,朝廷都還沒開朝呢!” 許季亭沒有抬頭,只是說:“你等我一下,馬上就好了?!?/br> “你這都馬上了快一個時辰了?!痹S琛站起身來活動著自己的腰,“我坐得都累了?!?/br> 許季亭:“你那是坐累了嗎?你那是傷沒好!” “好了小叔,你可別往外說了?!痹S琛連忙說道,“我現在不也沒什么大事了嘛!” 許季亭繼續埋頭:“你還想怎么大?缺胳膊少腿才算大?你看看你剛回來時候瘦的,那腰細得我一只手就能掐得過來!” “我這不是養回來一些了嗎?”許琛此時溜達到書房的另一側,隨手拿起榻桌上的一張紙,“小叔?這是什么?” “什么?”許季亭邊說邊走到許琛身邊,然后笑著說道,“這個啊,隨便寫寫,你覺得哪個好?” 那紙上寫著“玄離”、“歸羽”、“滄漓”、“靈緲”、“青禹”、“浮玉”、“乾爻”幾個詞,下面還有幾個被劃掉的諸如“瑯琊”、“璇璣”、“幽離”、“蓬萊”等詞。 許琛有些不明所以:“這是干什么?又要開鋪子了嗎?” 許季亭不置可否,只是問道:“你看上哪個詞了?” “乾爻……好像是卦象,感覺挺有韻味的?!痹S琛看向許季亭,“其實瑯琊和璇璣挺好的,小叔為什么把它們劃掉了?” “晟王不喜歡,他說兩個玉字旁堆在一起不好看?!?/br> “小叔這是要給什么起名嗎?”許琛思索了片刻,指著幾個詞說道,“如果是化名的話,還是不要青禹和歸羽了。青和羽都太顯眼了,小叔你的名字、幾位皇子的名字、成羽、言清還有長羽軍,尤其是寭王的名諱,又有羽又有青,容易惹人注目?!?/br> 許季亭拿起筆把剛才許琛提到的詞劃掉,然后問:“剩下的喜歡哪個?” “乾爻和滄漓?!?/br> 許季亭在這兩個詞下面劃了橫線,然后把紙收了起來,說:“行了,沒事了?!?/br> “???”許琛一臉茫然地看著許季亭,“什么意思?” 許季亭語帶神秘地說:“以后你就知道了?!?/br> 許琛見許季亭確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也就只好作罷。 許季亭又回到剛才的桌案前,繼續描著手中的圖紙。許琛慢慢踱步回來,隨手拿起一張圖紙問:“這都是什么???” 許季亭哼了一聲,說道:“給南涼那幫兔崽子準備的。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我得讓他們知道知道,在熱兵器方面,他們得管我叫祖師爺!” “聽不懂?!痹S琛搖了搖頭。 許季亭在桌上翻找了一下,遞給了許琛一張紙:“這個,樞修院年前已經在做了,穿上它就不怕那個破鐵火了?!?/br> “真的?”許琛接過來看了看,“這看著沒什么區別???” 許季亭:“黑甲的硬度提高了,最起碼不會一炸就碎,更不會把你扎成刺猬?!?/br> “我怎么又成刺猬了?!”許琛又拿起另外一張圖紙問道,“這是什么?” 許季亭探頭看了看:“手雷?!?/br> “什么東西?” 許季亭:“扔出去能炸一片的,比那個劣質鐵火威力大多了?!?/br> 許琛又翻了翻:“那這個呢?” “十字弩?!痹S季亭看了一眼,然后解釋道,“弓弩知道吧?弓弩射出的是箭,十字弩可以射出鐵火?!?/br> 許琛按住桌上的圖紙,看向許季亭:“小叔,你怎么突然研究上兵器了?” “廢話!”許季亭沒好氣地說,“他們差點把你炸上天,我當然也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br> 許季亭從許琛手底下抽出兩張圖紙,遞到許琛面前:“給你特制的弓,等赤霄院做出來之后你試試看,看哪種用著更順手?!?/br> 許琛接過圖紙仔細看了看,然后說:“為什么這么復雜?” 許季亭解釋說:“一種叫反曲弓,開弓力平均,不用加力。另外更復雜的那個復合弓,開弓用力但瞄準時省力,這個說起來比較復雜,等做出來之后你一上手就知道了?!?/br> 許琛搖頭:“還是聽不懂?!?/br> “天才都是寂寞的??!”許季亭靠在椅子看向許琛,“你不用懂,這些東西有樞修院那幫榆木腦袋去研究,你就等著用就行了?!?/br> 許琛直視著許季亭的眼睛,說道:“小叔,現在能回答我問題了嗎?” 許季亭難得露出一副心虛的表情:“晟王生日那天我喝多了,跟你家寭王殿下說了一大堆胡話,誰知道他還就真的信了?!?/br> 許琛賭氣地坐回到椅子上:“小叔,你跟他說都不跟我說。我才是你侄子好不好?!” “呀!小朋友生氣了?”許季亭笑著走到許琛面前,彎下腰平視許琛,還抬手掐了掐許琛的臉,“好啦,不生氣了啊,放心吧,小叔會保護你們的!” “小叔!”許琛躲開了許季亭對他臉頰的進一步的蹂躪,“這么多年我一直想問,你到底想要什么?” 許季亭慢慢直起身來背對著許琛,沉吟片刻,用一種許琛從未聽過的語氣說:“一個盛世,家家有余糧,戶戶有存銀。百姓暢所欲言,官員一心為民。沒有冗雜的吏治,沒有權利的壓榨,皇權在上,但民生為重。我想要國力強盛,要百姓富足,要士農工商再無階級之分,要女性可以掙脫世俗枷鎖,要男性可以學會尊重女性,要所有孩子都可以讀書識字,要所有人都有選擇的自由,要讓每一個微小的聲音都能被聽到,要讓每一個訴求都能被看到,要讓正義之光照耀著每一寸土地,要強者不能欺壓弱者,要……人人平等?!?/br> 許琛抬頭看著許季亭的背影,他在那背影之中看出了一絲落寞,有那么一瞬間,許琛覺得自己小叔身上藏了另外一個人?;蛟S小叔那么多年來玩世不恭的態度其實是為了掩蓋他的格格不入。許琛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懂得小叔,一直以來籠罩在小叔身上的那一股淡淡的復雜的情緒,應該是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 “小叔……” “逗你玩的!”許季亭卻轉身拍著許琛的頭笑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你們能好好長大,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br> “就不能多正經一會兒!”許琛腹誹道。 許琛站起身來平視許季亭:“小叔,無論是他想做的還是你想做的,我都會幫著你們做到?!?/br> 許季亭卻絲毫無視許琛的鄭重,抬手就掐住許琛的腰:“就你這個小身板還幫我們?!你再不長rou那新制的黑甲就能壓垮了你!” “癢!”許琛邊笑邊躲,“小叔你別鬧我了!” 許季亭果然沒再鬧,轉身從書房的一側取出一根玄色的棍狀物遞給許?。骸八湍愕??!?/br> 許琛接過那近一尺長的棍子,問道:“這是什么?” “絞rou機?!?/br> 許?。骸啊?/br> 這是什么鬼名字! 許季亭笑著說:“我胡說的,這東西我還沒想好叫什么名字,跟我出來,我教你怎么用?!?/br> 許琛跟著許季亭走到院中,許季亭右手握著棍子的最下方,左手轉動棍子中部,棍子上端瞬間彈出五把利刃,那造型頗為古怪,五把利刃都帶有一定的角度,不知怎的讓許琛想起了那些層疊的花瓣。 許季亭左手手腕輕動,棍子頂端的利刃立刻飛速轉了起來,速度之快竟讓人看不清五把利刃,只覺得像一個銀色的圓盤在棍子頂端。 許琛走到許季亭身邊,目瞪口呆地看著許季亭手中那還在飛速旋轉的利刃。 許季亭輕輕擰動一下,利刃停止了轉動,又直愣愣地戳在鐵棍頂端,他把鐵棍遞到許琛手中:“左擰啟動,右擰停止,你自己試試,小心別對著人?!?/br> 許琛接過鐵棍照著許季亭剛才的樣子去做,果然那五把利刃立刻飛速轉動起來。他讓利刃停下來,然后轉頭看向許季亭:“小叔,這個有多大威力?” 許季亭朝著院子的角落里努了努嘴,許琛順著望去,看到了一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碎石。 許季亭:“這東西最開始是赤霄院他們研究的暗器,后來也不知道誰突發奇想把暗器做了個放大版。因為我三哥你父親說驍騎衛的廣莫刀太單一,在對戰的時候還是有些顧及不到,想再改進一下,所以我就把放大版的暗器裝在棍子上,隨便改了改,弄了些機關在里面。樞修院那幫榆木腦袋還沒看懂我畫的圖紙,這是讓赤霄院的人先做出來的樣品,你試試順不順手,還有哪里需要改進,順便給起個名字?!?/br> 許琛將五把利刃收回到鐵棍之中,撫摸了那棍子片刻,開口說道:“玄鐵烏黑,刃白如霜,就叫烏霜好不好?” “好??!”許季亭笑著看向許琛,“你說叫什么就叫什么,這個如果能量產,以后可以給驍騎衛用。這棍子是頂級的玄鐵打造的,上面的刃也是目前能淬出來的最堅硬鋒利的鋼了。這個東西太貴,不太可能供應所有長羽軍都用。另外,赤霄院正在做一種可以纏在腰間的鐵鞭,估計過了年就能做好,到時候先拿給你玩一玩?!?/br> 許琛有些感慨:“小叔,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這些東西?” “夢見的!”許季亭笑著說,“你別跟我這兒待著了,去找寭王吧,趁著休朝跟他多待會兒,等開了朝他又該忙了?!?/br> 許琛聽言也不再多說,辭了許季亭就往昱園去了。 許琛一進到昱園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藥香,他快步走到夏翊清身邊:“神醫,我還要吃藥嗎?” 夏翊清:“等你能用輕功能追上我的時候,就可以停藥了?!?/br> “你別欺負人??!”許琛說,“你輕功是大人教的,我怎么可能追的上?” 夏翊清拉著許琛就往屋里走:“去床上趴著,我再給你按一按?!?/br> 許琛順從地趴在床上,讓夏翊清給自己按著脊背。 夏翊清雙手順著許琛的頸椎一路緩緩往下,一直摁到腰間的時候才開口說:“疼就告訴我,我會輕一點的?!?/br> “嗯……”許琛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極慵懶的聲音,半晌才低喃道,“不……疼……” 夏翊清嘆了口氣,沒再說話,慢慢收了手上的力,然后輕輕地給許琛蓋好了被子走出房門。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許琛才被夏翊清叫醒。 “我怎么又睡著了?”許琛坐在床上發愣。 夏翊清把藥端到許琛面前:“你外傷雖然好了,但是氣血并沒有完全恢復,所以才會經常瞌睡。這藥是給你提氣的,得慢慢才能見效,你平常要是覺得困就不要扛著,能睡一會兒是一會兒,早上要是起不來也別勉強,先養好精神才是重要的?!?/br> 許琛接過藥一飲而盡,然后才說:“我覺得是你這個溫柔鄉把我的意志都消磨沒了?!?/br> 夏翊清:“……” 怎么回事?!南境一趟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個人怎么越來越會了! 許琛笑著拉過夏翊清的手:“我想跟你說說話?!?/br> 夏翊清把藥碗放在一旁,然后靠在床柱上對著許?。骸澳阏f?!?/br> 許琛緩緩開口道:“我最近一直在想,無論南境、北疆還是西域,長羽軍的兵力都是足夠的。但是稍一起事軍心就不穩,必得有父親或者我帶驍騎衛前往支援。驍騎衛固然厲害,可再厲害的驍騎衛也不是刀槍不入,大家一樣都是rou體凡胎的普通人。就說這次,我帶著五千驍騎衛剛到南境,甚至都沒到前線,吳國那十五萬兵就軍心潰散了,長羽軍幾乎不費力氣就嚇退了那十五萬兵。是我那五千驍騎衛能打得過十五萬人嗎?當然不是,是因為驍騎衛這些年戰無不勝留下的威名讓敵人膽寒,讓長羽軍心中有了底??墒球旘T衛只有一萬人,如果四境烽煙同時起,這一萬人怎么辦?繞著四境來回奔波?還是拆開來分到四境?那還有用嗎?” 夏翊清看著許?。骸澳阆胝f什么?” 許琛輕輕嘆了口氣:“從馮墨儒到紀寒,從褚契武再到呂斌,包括一直駐扎在南境的霍與韜將軍,見我必問長公主和公爺安否,你覺得這是好事情嗎?他們對我的服從和聽命,有多少是因為我是主帥,又有多少是因為父親母親?這些年今上的忌憚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百萬長羽軍不該也不能姓許?!?/br> 夏翊清有些震驚:“你想讓父皇削了你家的兵權嗎?” “我是覺得目前這樣不是長久之計,可我也只是說說罷了?!痹S琛有些自嘲地搖搖頭,“如今這種形勢下,又能如何呢?朝中沒有堪用的主帥,霍將軍那樣的人你讓他駐守可以,但你讓他真的做決定,他心中還是有些膽怯的。他在父親手下多年,早已習慣了凡事聽命,早已習慣了一回頭身后就是父親的虎符。朝中文臣倒是一茬接一茬地興起,可這武將就像絕了代一樣青黃不接。當年跟隨父親的那些將軍,最小的也跟父親同齡,大一些的都奔著古稀之年去了。而跟我們年齡相當又能主事的,除了從小在軍中長大的紀寒,竟然就只剩下了我仁棟堂哥,繞來繞去還是姓許?!?/br> 夏翊清拉過許琛的手,輕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現在不是時候。我們一起努力,會有那么一天的。你所想的,都能做到?!?/br> 許琛沉默了半晌,似乎覺得這些事太過沉重,于是轉了話題:“剛才我拿過來的那個棍子呢?” 夏翊清指了指門口:“在那兒放著呢,正想問你那是什么東西呢?怎么那么沉?” “小叔新制的,我剛取了名字叫烏霜?!痹S琛起身拉著夏翊清往外走,順手拿起了靠在門邊的烏霜。 “你剛睡醒,出去小心著風?!毕鸟辞暹呑哌吔o許琛披上衣服。 “有你這個神醫在,我怎么會受涼?”許琛拉著夏翊清,“來,我給你演示一下這個烏霜?!?/br> 許琛按照剛才許季亭的方式演示了一下,夏翊清看得目瞪口呆。 許琛笑著說:“你想想,如果這個東西驍騎衛人手一支,該有多大的殺傷力?!?/br> 夏翊清靠在門邊微笑著看向許琛,此時一只木鷂落到夏翊清手腕上,他取出紙條看了一下然后遞給許?。骸案富室琅f是那個父皇啊?!?/br> 許琛接過紙條,上面只有三個字:和嬪歿。 許琛對后宮之事不甚了解,他抬頭問道:“誰?” “九弟生母?!毕鸟辞蹇聪蛟S琛,“你猜九弟會歸誰撫養?” 許琛想了想,小心地開口:“皇后?” “聰明!不過這件事應該不會對外宣布?!毕鸟辞逍χf,“再猜猜,下一個會是誰?” 許?。骸昂晖跄稿??” “知白,你真的很聰明?!毕鸟辞逡琅f靠在門邊插著手,“靜妃已經病了許久了?!?/br> 許琛將烏霜收起,看向夏翊清:“你說宏王到底知不知道今上什么意思?”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毕鸟辞遢p輕搖頭,“但是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可能再退了。好了,不說他了。我有東西要給你?!?/br> “什么東西?” 夏翊清指了指身后的屋里:“西間屋里桌子上放著呢,自己去拿?!?/br> “怎么這么懶?”許琛笑著走進房間,夏翊清這才轉身跟上。 “你回來之后一直都沒穿軟甲,我猜原先那個軟甲大概是被鐵火震碎了?!毕鸟辞遄叩阶狼?,“我去院里倉庫找了半天,又翻出來了一個。前幾天讓許公子改了改,在腰部加了支撐,這樣在你腰好之前能幫你省省力?!?/br> 許琛笑著拿起軟甲,遞到夏翊清身前:“王爺幫我穿上唄?” 夏翊清走到許琛身邊,把他的腰帶和外衣一層層解開,又伸手要去解中衣,許琛連忙拉?。骸拔业耐鯛?,大白天的,你這是要干什么?” “你想多了?!毕鸟辞逭f,“你沒養好之前我不會怎么樣的,我就是想看看你身上那些傷,最近研究了些祛疤的,想給你試試?!?/br> 許琛沒再說話,讓夏翊清借著上藥的理由把自己身上的傷疤都摸了個遍。上完藥后,夏翊清幫許琛穿上軟甲,然后問道:“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許琛點點頭:“確實輕松了些,覺得腰沒那么吃力了?!?/br> 夏翊清一把摟過許琛的腰,低聲說道:“太瘦了,我心疼?!?/br> 許?。骸斑@話從我回來你就說,要說到什么時候才算好?” 夏翊清:“說到你完全好了為止?!?/br> 這時又一只木鷂飛到二人身邊,夏翊清無奈地松開了許琛,幽幽地說:“下次我絕對不帶著這破珠子來這兒!” 許琛笑了笑,拿過那木鷂說:“這回是我的?!?/br> 許琛看了一眼,立刻穿上衣服說:“皇上要見我和父親,我先回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