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石韋的這一番話自然是夏翊清讓他說的。

    當時在朝堂之上夏翊清聽公爺和許琛那般說話，立刻意識到他們這事有漏洞。當時那些刺客的尸體是他親自查看的，有沒有腰牌他當然清楚。對他下死手的那六個人是魏拓府中的西楚人不假，這事后來被那位嬤嬤確認過，但傷了許琛和平留的那些刺客，絕對不是魏拓的人，他們的衣服和武功招式都不同。

    夏翊清想，既然已經把晚屏山行刺的事情推到了魏拓身上，那就一定要把事情坐實才行。雖然夏翊清知道長公主一定是手中有魏府的腰牌才會讓許琛如此說，但這腰牌實在算不得證據，所以他從那個嬤嬤那里拿了一個魏拓的紐襻，讓人放到晚屏山觀音廟中的房間里，然后又通過袁徵暗示謝承汶當時那個院子查得并不徹底，這才引著刑部的人再去搜查。

    許琛的內傷是夏翊清親自調理好的，而且侯府閉門謝客的那些日子里許琛明顯是沒有舊傷復發。夏翊清知道這件事自己的父皇不會去深究，但也不會全信，許琛斷的是肋骨，怎么會引發一年前的舊傷，這件事必須要圓過去才可以。

    夏翊清明白自己的父皇本就對許琛沒有公爺那般信任，如今許琛剛立了戰功，如果現在就在父皇心中留下了懷疑的種子，按照父皇的脾性，許琛以后會面對更大的猜疑，所以夏翊清才讓孫石韋說了之前那一番話。同時他還讓冷思傳信回城里，讓即墨允通過許季亭跟公府透個底。

    夏翊清猜得一點都沒錯，孫石韋的這一番話成功打消了夏禎心中的疑慮，也給自己和許琛爭取了更多在一起的時間。

    勤政殿。

    夏禎問即墨允：“你知不知道知白去年重傷昏迷？”

    即墨允當然知道內情，但他只是裝傻：“那不是假消息嗎？”

    “你不是派人跟著他們了嗎？就沒發現？”夏禎看向即墨允。

    即墨允搖頭：“沒有。平寧侯身邊的人都十分警覺，他自己也是武藝高強，還有那么多驍騎衛跟著。院里的人也不能跟太近，會被察覺，都只是遠遠地跟著?！?/br>
    夏禎點頭道：“也對。那消息傳出來的那天你的人見過知白嗎？”

    即墨允努力地回憶了片刻，說道：“見過，他們那天上午去審了犯人，平寧侯是先出來上了馬車，后來過了沒一會兒寭王也出來了。之后回了驛站就沒再見過了?！?/br>
    夏禎追問：“當天傍晚刺客就抓住了，抓住之后知白也沒出現？”

    “應該是沒有?！奔茨驶貞浀?，“臣記得當時院里的人回信說第三天寭王和平寧侯才出了官驛去晚屏山上看尸體。之前都是袁徵和當地官員在外面辦事然后回去通報消息?！?/br>
    夏禎：“看來是真的了。一整天沒有出房間，你的人沒去看看？”

    “那段時間驍騎衛看得太緊，進不去?！奔茨恃a充道，“而且他們遠遠地看見過寭王，知道寭王無事也就沒仔細探查。難道平寧侯真的傷重嗎？”

    “對?！毕牡澗従忺c了點頭，“知白沒讓人說，這事只有翊兒和知白的兩個護衛知道。這次是翊兒發現了不對勁，實在瞞不住了才讓太醫來跟朕說的?！?/br>
    即墨允沉默。

    夏禎說：“你說他為什么要瞞著？受傷可不是小事?！?/br>
    “陛下，平寧侯是公爺和長公主的義子?！奔茨使室獍蚜x子二字說得重了些。

    夏禎嘆了口氣：“行了，你親自去別院看看情況?！?/br>
    “陛下，那是定遠公的別院?！奔茨收f。

    夏禎：“那是別院，又不是公府，不會有那么多暗衛的?！?/br>
    “遵旨?！奔茨暑I命告退。

    別院。

    夏翊清和許琛正在屋里休息，窗外一陣響動，二人立刻翻身下床。夏翊清仔細聽了一下，然后示意許琛放松。他起身推開后窗，說：“大人請進?！?/br>
    見到即墨允翻窗進來，許琛才收了匕首。

    “沒打擾二位吧？”即墨允說。

    夏翊清笑著說：“擾了我的好夢，大人要怎么賠？”

    即墨允看向夏翊清：“殿下根本沒睡著，何談好夢呢？”

    許琛起身給他們倆倒了茶，然后說：“我去外面等?！?/br>
    即墨允開口：“侯爺留步，我就是來看看?！?/br>
    夏翊清也說：“我都說了沒什么不能告訴你的，你也不用一見大人就跑?！?/br>
    許琛這才坐了下來：“我哪有見到大人就跑，只是和大人沒有那么熟罷了?！?/br>
    即墨允：“多見幾次就熟了，我跟殿下初見的時候他還拿著季亭給的機括指著我呢?！?/br>
    “是啊，深更半夜穿著一身白衣，推門就進，我能不害怕嗎？”夏翊清接話道。

    許琛也笑了：“能想象的出來，確實嚇人?！?/br>
    “大人怎么來了？”夏翊清問。

    即墨允：“奉今上的命令來看看?！?/br>
    夏翊清了然：“看來孫太醫的話傳到了?！?/br>
    即墨允點頭。

    許琛看著他們倆，有些疑惑道：“你們這又是打什么啞謎呢？”

    夏翊清解釋說：“我讓孫太醫去跟父皇說你去年的舊傷復發，把魏拓和信州的事情給編圓了?！?/br>
    “孫太醫去回話說侯爺這一年一直胸口疼，這次新傷舊傷一起，要多調養一陣才行。今上擔心，特命我來看看情況?！奔茨收f。

    許琛看向夏翊清：“你??！你天天想這么多，病是好得慢！”

    “殿下真病了？”即墨允有些意外。

    許琛點頭道：“真病了，昨天才剛好?！?/br>
    夏翊清怕即墨允擔心，連忙解釋：“就是受了風寒而已，沒那么夸張?！?/br>
    即墨允：“我還以為孫太醫前面說的那些也是假的呢，原來是真的病了?！?/br>
    夏翊清笑著說：“真真假假，才最能迷惑人?！?/br>
    許琛嘆了口氣，看著夏翊清不說話。

    即墨允問：“所以殿下和侯爺打算讓我怎么回話？”

    夏翊清沒有回答，只是問：“父皇知道知白的傷之后說了什么？”

    “今上說既然侯爺要瞞著，那就等養好了再回去?！?/br>
    夏翊清點點頭：“既然是一年的舊傷，肯定沒有那么快好，大人回去就跟父皇說知白確實傷情反復，然后我看上去有些自責，其他的看著回就好?！?/br>
    即墨允點頭：“我知道了?！?/br>
    許琛突然想起來什么，問道：“大人，魏拓發妻身邊的那個嬤嬤？”

    即墨允說：“侯爺放心，那人現在在歸雁樓，是兩位蘇姑娘身邊的嬤嬤?！?/br>
    許琛點頭：“那就好?！?/br>
    “蘇姑娘告訴那個嬤嬤成羽只是幫殿下辦事?！奔茨士聪蛟S琛，“侯爺就放心吧，這些事情殿下都安排好了?！?/br>
    夏翊清笑了笑：“行了，都是些小事?！?/br>
    即墨允對許琛說道：“城中一切安穩，季亭說讓你們倆就踏踏實實在這里休息一陣，什么都不用擔心?！?/br>
    “多謝大人?！?/br>
    “還有一件事，侯爺還是得小心一些，你這個別院的暗衛也太少了，我進來的時候簡直如入無人之地?！奔茨恃a充道，“我回去也會跟長公主和公爺說的?！?/br>
    許?。骸按笕耸遣皇峭诉@是哪里？”

    即墨允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是我忘了，山下就是驍騎營?！?/br>
    許?。骸皩Π?，驍騎衛就在山腳下，一盞茶的時間就能上山，我們這幾天一直都沒出別院，所以就沒叫他們上來。我們要出去的話會叫紀寒帶人跟著的?！?/br>
    即墨允：“是了，侯爺和殿下一向謹慎，是我想多了?！?/br>
    夏翊清：“大人說讓我們放心，自己卻這么不放心?！?/br>
    即墨允笑了笑：“那二位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回去復命了?！?/br>
    夏翊清：“好，麻煩大人了?！?/br>
    即墨允起身翻窗離開了。

    許?。骸澳阍趺床涣舸笕硕嘈菹⒁粫?？”

    “他留不下的，父皇等著他回去復命，從皇宮到這里需要多長時間父皇心中有數?！毕鸟辞謇^許琛，“其實大人在城里反而自由一些?！?/br>
    許琛點點頭：“大人這些年也是辛苦了?！?/br>
    夏翊清：“姑母和公爺不也是不能隨便出城嗎？大家都是一樣的?！?/br>
    許琛問：“那之前大人怎么去的陣前？”

    夏翊清：“父皇讓大人暗中跟著你，說如果實在不行就把你和公爺救出來。當時情況不明，只有大人親自去過父皇才會放心?！?/br>
    “明白了?！?/br>
    在夏翊清接連幾天的要求之下，許琛終于同意了帶著夏翊清一起登山，隨行的除了平留和安成，還有五十名驍騎衛。因為夏翊清身體剛好，兩個人又沒有什么急事，所以都沒有用輕功，就一步一步地往山頂慢慢走去。用了一個多時辰，一行人才到了山頂。許琛示意周圍人退到一邊，自己則帶著夏翊清走到了山頂的觀景臺。

    夏翊清：“我從來沒在高處看過臨安?！?/br>
    “我也就上來看過一次?！痹S琛說，“前年仁璟和仁珩非要上山來玩，我和父親母親就帶著他們上來看了看?！?/br>
    夏翊清望向皇宮的方向說道：“我才知道，原來皇城這般大?！?/br>
    許琛沒有做聲，只是輕輕地把手搭在夏翊清的肩膀上。

    夏翊清輕聲地說：“你看這偌大的皇城，滿眼都是寂寥人啊?！?/br>
    “和光……”許琛想安慰一下夏翊清，卻聽夏翊清繼續說道：“可我有你?！?/br>
    許?。骸皩?，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br>
    “你說，那皇位到底有什么力量？自古至今生于皇家的人，全都前仆后繼地奔向那張龍椅?！毕鸟辞遄灶欁缘卣f著，“可一旦坐上那皇位，其實就像大哥說的一樣，成為了孤家寡人，從此天下人都是他的臣。他沒有妻子，只有皇后，沒有兒女，只有皇子公主。你看當年扶著父皇坐穩龍椅的這些人，言清被他殺了，大人和公爺被他猜疑，姑母也跟他離了心。父皇是仲淵最尊貴的人，可他身邊無人可信，連可以跟他對坐說話的人都沒有?！?/br>
    許琛沉默著不接話，夏翊清看向許琛，道：“你怕什么？這里又沒有旁人?！?/br>
    許琛輕聲地說：“我不是怕，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我其實心中跟你想的一樣。只是我知道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你對那張椅子毫無興趣，可有人汲汲一生就是為了那個位子。而且同一個人不同時期的想法也不同，你看我小叔，他年輕的時候想幫著今上，可我問過他，他現在只想跟晟王一起好好生活?！?/br>
    夏翊清卻說：“其實我倒覺得你小叔不是想幫我父皇。我跟你小叔聊過，也聽大人說過許多之前的事，我覺得你小叔其實從來就沒想過什么權力，他不想做官，也不為出名，跟所有人追求的東西都不一樣?！?/br>
    許?。骸拔以趺从X得你比我更懂我小叔？”

    夏翊清笑了笑：“我就是閑來無事跟你小叔多聊了幾次而已?！?/br>
    許?。骸拔艺嫦Ｍ幸惶煳覀兛梢灾佬∈宓降锥冀洑v了些什么?！?/br>
    “會有那么一天的?！毕鸟辞蹇吭诹嗽S琛的肩上。

    許琛摟著夏翊清，問：“是不是冷了？”

    夏翊清點點頭：“有一點?！?/br>
    “平留！”許琛揚聲喊道，“把斗篷拿來！”

    平留拿著斗篷跑來，許琛把斗篷給夏翊清披上：“這是用小叔從極北之地帶回來的上等銀狐皮毛做的，非常保暖?！?/br>
    斗篷一上身，夏翊清立刻覺得周遭的風都被隔絕開了，他笑著看向許?。骸斑@么好的東西就給我用？那你呢？”

    “拿著！”許琛把手爐遞到夏翊清手上，“我不怕冷，平常不穿這么厚的，這個原本是為了冬天去草原準備的?！?/br>
    許琛把前幾年自己一直穿的鶴氅套在了身上，然后繼續說：“這次是怕你冷才特意帶的?！?/br>
    “你還真是周到?！毕鸟辞謇^許琛的手，讓他也握在手爐上，“山上果然是更冷一些?！?/br>
    “你要是覺得冷咱們就回去吧，你身體剛好，別再凍著了?！痹S琛說。

    夏翊清搖頭：“不冷了，再待會兒吧?！?/br>
    “那我們去觀景亭坐一坐?！痹S琛拉著夏翊清往一旁的亭子里走去。

    平留見狀立刻將備好的炭盆放到亭子里，安成又奉上了茶點。

    夏翊清笑著說：“你們竟然還備了這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要在山上過夜呢?！?/br>
    平留：“王爺身體剛好，我們當然得小心伺候著了?！?/br>
    安成也說：“畢竟是登山，備些茶水吃食也是應該的?！?/br>
    許琛看夏翊清一直盯著那些茶點，知道他心中有事，于是對平留說：“你們和驍騎衛一起找個地方暖和暖和吧，我們這兒不用伺候?！?/br>
    安成和平留領命離開。

    許琛拿起一個榛子酥遞到夏翊清面前：“你最愛的榛子酥?！?/br>
    夏翊清笑著接過，說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許琛指了指桌上的茶水點心：“茶是日鑄雪芽，點心是榛子酥和減了蜜的茯苓夾餅。不是勤政殿里的西湖龍井和你已經不愛吃的綠茶酥?！?/br>
    夏翊清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開口：“我十歲生辰那天，父皇去過我的寢殿，就是那天我向他求了字，也是在那天他知道我愛吃綠茶酥?！?/br>
    許琛輕輕握住夏翊清的手。

    夏翊清繼續說：“當時我還挺開心的，他晉了莊妃的位份，給了我字，關心了一下我愛吃什么，我以為以后的日子我會像大哥和二哥一樣，常常能見到他，可是并沒有。我依舊被遺忘在臨月軒中，依舊是宮宴上才能見到他，依舊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在我最需要關懷的那些年，他什么都沒給過我，后來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在意他對我如何了?！?/br>
    “可你那天從宮中出來依舊不開心?！痹S琛輕聲地說。

    “我不是不開心，我只是心里突然空了一下?！毕鸟辞搴攘丝诓?，“后來你進宮去，我跟大人又聊了會兒，大人說我父皇現在唯一信任的人，是已經死去的言清，你說是不是很可笑？言清在的時候，他疑心到不惜痛下殺手，可言清真的死了之后，他卻對言清的話全然相信了。年初的時候他帶我去拜過言清的墓，他在墓前說了一些話，全部都是他如何懷念言清，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在懷念故友，根本不會想到當年是他親手殺死了言清。而且這些年他偶爾提到我母親也都是懷念和惋惜，我母親以為父皇從來沒有愛過她，可其實我父皇是愛過的，只不過是在我母親死了之后?！?/br>
    “他的一切情感都是那么的不合時宜。在該溫暖的時候冷漠，在該信任的時候懷疑，在該溫柔的時候狠戾，又在該釋然放下的時候念念不忘?！毕鸟辞逄ь^看向許琛，問道，“你知道就像什么嗎？”

    “什么？”

    “就像這炭，只不過是盛夏時節的炭盆，顯得多余且無用，甚至會惹人生嫌?！毕鸟辞褰忉尩?，“那天他在勤政殿給我備了綠茶酥，我連碰都沒有碰，我當然可以拿起來就吃，演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可我不想。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不合時宜的溫柔和慈愛對我來說毫無用處。他還有別的皇子可以陪他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我也就不必勉強自己去迎合他了?！?/br>
    許琛攥著夏翊清的手說道：“其實你這段時間還是有過猶豫，甚至可能都想過是不是以后和今上可以真的如此溫情下去，但最后你的理智戰勝了情感，對不對？”

    夏翊清愣愣地看著許琛，半晌才點頭：“是。我確實有過一瞬的猶豫，但我知道不可能。我設計從西楚的事情之中脫身出來，讓他以為這些年對我的懷疑和利用都是錯的，他現在是覺得對我有愧，但這愧疚在他心中留不了多長時間。接下來他還是會利用我去打壓宏王，去平衡朝堂局勢，甚至會利用我身上的一半西楚血統去算計西楚?！?/br>
    許琛憐惜地揉著夏翊清的頭發：“好了，話都說出來了，心里也該輕松些了吧？”

    夏翊清笑著點點頭：“是。其實也沒有那么難開口，只是我覺得自己無端的心軟有些丟人罷了?！?/br>
    許?。骸耙驗槟悴皇钦娴慕^情，你心中是柔軟的。你曾經期盼過父愛，也期盼過他給你這樣的溫柔，雖然現在這慈愛和溫柔來得晚了一些，可畢竟是你盼了十多年的東西?！?/br>
    夏翊清默默地喝了口茶，只聽許琛有些悵然地說：“和光，我問你，如果有一天你也不再愛榛子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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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