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道
書迷正在閱讀:躍過人生迷茫的日子、赤霄、我被兵馬俑追的那兩年[穿書]、白月光和狐貍精gl、[重修版]朝定暮許、竹馬相厭ABO、喜歡你很久了[重生]、重生成學神的黑月光、BE線上掙扎求生(快穿)、超級制造商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1) —————————————————————————————————————————————————————————————————————————————————— 顧清影逃得太快。 她在逃避,在害怕,惶恐至極。 · 洛玉陽看到了很荒唐的事。 其實這世上大部分的事在他看來都是很荒唐的。 他不曾感受母親給的溫柔,父親的也沒有,兄長更是無情可怕,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慈祥婆婆還是害死生母的罪魁禍首。 所以此刻他看見的反而應該不荒唐了。 · 他本來,追著幻象,漫無目的,無知無覺地迷著路。山林毒霧彌漫,他眼前卻是溫柔美滿,母親站在那里回頭,看不清臉,依稀只覺得美極。 而其實他眼前只有垂落的枝條,一只艷紅鱗片的毒蛇順著樹枝爬下來,被他當成母親伸出的手。 于是他當然握上去,美夢在一剎那粉碎。 · 此山林中鳥獸無影,樹枝,樹葉,樹果,皆帶其毒,唯紅蛇周游,食果而生,內有抗性。 尖利的毒牙刺入洛玉陽虎口,毒液瞬間蔓延,擊散幻夢。 · 他捂著右手虎口,被迫急促喘息,茫然四顧,未知發生何事,只看見不遠處的火光。 所以當他清醒奔去后,看到了顧清影毫不猶豫的一劍。 · 被奉為君子的人,做了這么齷齪卑鄙的事。 他原以為顧清影是那種哪怕在人背后出劍都會感到羞愧的傻子。 饒是他難感人情,也實在想不出顧清影有什么理由要殺柳無歸。 屋閣被火燒得噼啪作響,石階下趴著被拋棄的可憐人,和被拋棄的漂亮玉盒。 洛玉陽只看了門口一眼,渾身便發冷—— 他雖然不知道這里怎么了,也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 屋里一陣響動,似有人在凄厲地哀鳴。 黑衣少年的手臂已被燒傷,他仍抱著小姑娘的尸體哭,握著她腰下那截手骨,像突然有了力氣,抱起小姑娘,轉身穿越重重濃煙火光,其實只十數步之遙,就可以回到人間。 · 他的臉被映得清清楚楚,陰邪逼人,右眼極顯詭異,非目,而是一枚紅寶石戒指,被封入一團澄凈明黃的琥珀,端端鑲嵌在眼窩里。 他只有一只眼睛能視物,故而難以準確把控距離位置,踉踉蹌蹌地沖出火場,只看到前方一人影遠去,手里還握著細長一盒。 他當然想追—— 他們和宗風翊的交易已經不可能成功了,憑什么還讓那兵器被中域人拿走?! 但他腳邊突然冒出一聲悶響,打斷了他突起的殺意,一息之短,前人已難追。 何況,他的另一個meimei就躺在五步之遙的前方。 · 洛玉陽驚魂未定,心慌意亂,奔到路口仍未再見到活人,腳下似踩到什么硬物,低頭一掃,似是個銀光熠熠的令牌。 他無心去管,想原路返回之時,竟有馬蹄喧雜隱約傳來,乍聽之下,人數似還不少,便只能轉頭翻入山林,繞路再尋出口。 · 玉盒并不沉,瑩潤剔透,觸手溫柔。 洛玉陽一手壓著心口,徒勞地請求心跳緩一緩。 毒性已消,內力周轉如常,便又是身輕如燕,旋入茫茫夜色,不知翻轉幾個山頭,人落在溪流邊,清水泉泉,叮鈴如歌。 刀客癱在淺水中,清涼透心,讓人鎮定不少。 他懷著好奇擰開盒面機括,輕輕推開盒蓋,便見一抹瑩柔的光,在深夜里異常奪目,像月亮被裝了進去。 整個長蓋被撤去,終于露出里面一柄泛著寒光的冰刃。 墨墨蒼穹之頂,陡然一聲霹靂驚雷,盒中一股寒氣逼面而來,將洛玉陽呼出的暖息凝作一抹白霧。 冰刃凜冽之至,讓他不敢去碰。 · 天地灰暗,烈火狂歌,趕來救人的是永寧城外的小小劍派拂霜樓,名列之低,連星羅齋的信帖都未接到,卻算萬幸。 · 拂霜樓坐落永寧至此途中之輝山下,入夜時分便得一匿信。 此劣等門派,幾乎永世難以建功登名,恒之碌碌,或拼試一回—— 機緣就在此一舉。 · 越近前方,越身入西域境內,拂霜樓樓主已令加急傳信送予永寧城,待見林中大火,便已是一切都晚了。 · 此地干燥,枝林易燃,竄成一片火海,映得天地間恍如黃昏奇景,晚霞墜空,夕陽從天墮下,變成了熊熊地獄之火,灼魂燒骨,非人力可熄滅。 唯眼前地上一點銀光,被拂霜樓弟子撿回,幾息之短,大火已順著山林而來,逼人退怯。 那令牌被火燎得發燙,但未曾變形損毀,兩句詩清晰可見—— “臣心一片磁針石, 不指南方不肯休?!保?) · 本是前人表述忠誠的句子,在這種地方出現,意境全無,徒增詭異。 · 如果顧清影還在這里,一定還可以再想想。 從頭到尾,從星羅齋的信開始,從南宮羽說,那曾是南宮一氏隱居的地方,到貓兒提醒——西域人在幕后,都該在此時好好想一想。 但她沒有時間了。 她要開始逃。 逃到蘇棠那里去。 · 我已斷絕飛仙之路,只能逃亡魔道。 · 她覺得自己已經彌補了一點,她欠蘇棠很多,現在她又失去很多。她知道蘇棠悲慘,現在她也悲慘,越來越平等了。 要怎么向那個孩子說清楚—— 我為你殺了很多人? 我不該和南宮羽一樣。 像以前那樣,多重視我一點罷。 · 她的馬還被拴在山腳,彼時拂霜樓還未到。 她得了貓兒的沙啞夸贊,得到回了永寧就可以看到蘇棠的承諾,一時什么都沒有再問,就上路了。 她清醒無比,知道自己剛剛殺了柳無歸。 可是不能回頭,多想無用。 她終于變成了自己唾棄的那種人,濫殺無辜。 雙親的美好愿望,終于落空了。 夜風卷著塵土,無數冤魂在她耳邊叫嚷,幾次她都以為自己會從馬上摔落下去,卻還能緊緊握著韁繩。 她一點也不想知道王了然要做什么了,她明白自己一直被人驅使著,好像王了然想她如何她就如何。 天地之大,她,還有蘇棠,還包括方休,蕭念安,柳無歸—— 等等等等…… 他們都不過是小小塵埃,甚至算不上是棋子。 宗風翊不會管他們死活,王了然更不會,所謂道義,什么五德四端,三綱五?!獜男《δ咳?,持劍問禮,在如今都荒唐得可笑了。 · 可是這么一顆塵埃,就可以讓顧清影幫王了然一個大忙。 西域木氏以神兵為禮,江湖人為籌碼,求宗風翊協助聯盟,助他們一統西域。 如此一來,南域則臨大敵。 可是現在星羅齋血光燃天,木氏難脫干系,想結盟是絕無可能。 甚至—— 本就內亂的西域將大禍臨頭,人人都不可能去找附屬宗風翊的北域求援,只能去求南域。 那不知道在西域哪里的寒訣,會被人好好的送到王了然跟前去。 · 而其實就算中域會在今夜整個覆滅,也和顧清影沒有關系。 天際微明之時,她終于飛奔回到永寧境內。 她原本就不想去。 而現在很想回。 但她未近城門,就已見人影重重,一派森嚴氣勢,料想這邊也已出意外。 霜夜及時出現,二馬嘶鳴后,齊齊轉向繞城。 黎明微寒,蒼穹越發的亮,晨光一點點將她鮮血斑駁的狼狽模樣顯現。 不同于火光,火光太剛烈,晨光太溫柔。 以這個模樣出現,實在褻瀆了晨光。 · 在黑夜里她還可以自欺欺人,然太陽終究要升起,道袍上用白線繡出的祥云變成紅云,細看之下仍能察覺黑衣上的血色。 臉上,身上,盡是干涸的血,袖口被火燒了一截,衣帶松脫,道冠早就不知去向。 · 唯有手中的劍,始終緊握。 · 城外十里處,石亭之下,是個陌生女人摟著癡兒昏昏欲睡。蘇棠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檀香氣,撒嬌般蹭蹭她胸口,身上還裹著一張暖暖的絨毯。 食盒里的兩碗地瓜球已經空了一碗。 · 女人聽見馬聲,又忌憚身邊的黑衣人,瑟縮兩下不敢妄動,緊接著卻就眼前一晃,被人一把扯開。 她踉蹌幾步,一抬頭,看到狼狽的道人緊摟著那漂亮姑娘,一側首,露出鬼魅般的側臉,嚇得她往后縮。 難道這就是顧清影? 她自顧自地搖頭—— 怎么可能? · 而顧清影氣得發顫。 · 憑什么?憑什么我殺了那么多人,背棄了所有,才換回來的人,被你抱著? 這一刻她終于不再掩飾虛偽的面目,她其實多嫉妒南宮羽—— 她其實也恨白嵐。 雖然是幻象,她也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見到了白嵐,還問出了那個問題。 · 曾經,蘇棠怒言一切都是白嵐害的,是他逼死顧清影的師姐,是風憐雅欺師滅祖—— 不論蘇棠在其中添了什么亂,這些也都是事實。 此刻,筋疲力盡的女道人沒有精力和心思維系自己的虛偽了。 · 她眼鋒如刀,嚇得女人臉色慘白手足無措。 她抱著蘇棠退遠了兩步,細看那陌生女人的眉眼便恍然大悟,淚意驟涌。 而懷里的蘇棠輕輕一掙,睡眼朦朧地抬起頭。 · 下一刻,顧清影就被狠狠推開了。 · 霜夜打著扇子,薔薇花色,碧綠枝影,在上頭相得益彰。 他則在石階下發出了一聲嗤笑。 比起二人情意綿綿,他更愿意看顧清影被棄入萬丈深淵。 好像是在潛意識中為蘇棠稍微鳴個不平。 · 顧清影雙目無神,空洞的眼眶里,兩行淚徒然淌下。 她瑟瑟發抖,很害怕蘇棠開口說話—— 說,你好臟,不要碰我。 · 她再也沒有力氣起來了。 溫熱的眼淚暈開臉上的殘血。 她像個剛剛自己上了妝的傻子,往臉上抹了一團團胭脂,弄得自己滑稽可笑無比。 蘇棠衣上的海棠花嬌濃綻放,在她眼中卻是團團烈火,要燒盡殘魂。 那眉心一點紅丹,漸漸在她眼前暈染開來,變成一片血泊。 · 她徹底絕望,也不敢再去抱她,手心在地上蹭破了皮,傷口微疼。 她想起夢中的蘇棠拒絕了她,掉進了黑淵,只留一句—— “我太臟了?!?/br> · 那現在的顧清影是否也是這么臟。 如果是,那為什么還不能同往。 · 蘇棠捏著自己的衣角,疑惑地盯著她,又轉頭看看那女人,一時更疑惑,歪著腦袋紅了眼眶。 她嗅著顧清影身上的血腥氣,往前挪了一小步,試探著伸手去抹道人臉上的血。 顧清影直覺她變了,說不定又被霜夜喂過藥,這種藥每吃一次,都難以預知效果如何—— 她是更傻還是更聰明,是又啞巴了還是會說話? · 蘇棠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她發現那些血怎么也擦不干凈,頓時心疼得大哭。 她的小魚干被弄壞了,她的毛線團被弄臟了—— 她抓著荼白的袖口使勁胡亂地擦,給上面染了一片血污。 顧清影抬手想安撫她,卻被她看見掌心的擦傷—— 新添的傷口,沾著細小沙塵。 蘇棠的指尖搭上了她掌心,一邊哭一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往她傷口吹氣。 · 不遠處的霜夜輕哼出聲,很失望,微微搖了搖頭。 · 顧清影握住她尚有暖意的指尖,正想湊近,她竟突然氣鼓鼓抽搭搭地轉頭,含糊地沖著那邊的女人小聲罵了一句—— · “騙子!” · 女人呆呆的,哭笑不得,又不知該說什么,只好暫時受了這句。 · 蘇棠便急急回過頭,“血……” · 她只嗚咽了一個字,就被顧清影狠狠收進懷里。 顧清影想跪下感謝神明。 真的有神明罷—— 她的小酥糖在此時還會心疼她。 還因為她滿臉是血,以為她受了什么重傷,而急得大哭。 怎么會這么幸運,這么有福氣呢。 · 蘇棠仍然抵觸那種血腥氣,不安地掙扎,顧清影誓死不放,緊閉著雙眼,把臉埋在她側頸,“你知不知道——” 她抽泣改口,“你不知道……” 她握緊掌心,“我不會疼的?!?/br> “與你相比,怎么會疼?!?/br> · 蘇棠掙不開,卻沒有南宮羽抱她時的劇烈抗拒,很快就不再掙。 她真的有那么笨嗎—— 擁抱是否帶著情·欲,她是很明白的。 她對一切都懵懂,偏偏對這個敏感。 · 她的聲音含著nongnong哭腔,“顧清影……” 她知道了自己昨夜認錯人,訴苦也沒訴對,于是又哭著道:“小魚兒欺負我……” 顧清影聞言便放開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摸索一陣,確認她沒什么傷,至于所謂的“欺負”,顧清影能猜到兩分。 霜夜已走上前,沉聲道:“我可不知道是怎么欺負的,反正沒成就是了。我在大街上把人撿回來,也算萬幸?!?/br> · 顧清影揉揉蘇棠肩頭,“好,那以后不理她了?!?/br> 這話一出口,道人也唾棄自己的嫉妒。 她根本不希望蘇棠也叫出南宮羽的名字。 她根本就希望這個女人身邊只有自己。 她沒有成為她期盼的那種人—— 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眼前,很近,很近了—— 近在咫尺, 已經被她擁有。 · 蘇棠哭完了一輪,停下來喘口氣,還堅持去擦顧清影臉上的血,被道人握住雙手,收進掌心,低頭呵氣,又輕輕搓了搓。 眼淚滴在蘇棠手背上。 她啞聲解釋,“不疼的,我沒有受傷,是……” 血色翻轉,顫栗即起,她強忍著撐住,擠出很難看的笑容去安慰她,“是……別人的血……” · 蘇棠只聽懂“不疼”二字,當即緩了神色,飛快抽手,指一指旁邊的小食盒—— “給你!” 顧清影茫然轉頭側目。 竟是一碗地瓜球啊。 · 她想再回給蘇棠一個笑,這回卻連難看至極的笑也擠不出來了,忍不住埋頭哭泣。 哭得沒有哭聲,只有抽氣的短暫促音。 · 蘇棠已捧來白瓷碗,顧清影只顧低頭,聽到上方的姑娘委屈巴巴道—— “涼……涼了……” · 黃澄澄的小酥球遞進了顧清影視野中,道人抬手抓起三四個便往嘴里塞,本來該是甜甜的,但混著手上的血腥,還有沙土,味道并不好,可她吃得毫無姿態,仿佛被餓了三天。 二十多個小酥球被她幾下就抓光,塞得嘴里滿滿的,強烈的淚意使她難以下咽。 · 她抬起頭,眼前模糊不清,口中含糊不清,點頭道:“好好吃?!?/br> 蘇棠咧出一個微笑,但眼睛還紅紅的,轉瞬又哭了。 “她說……你,不要,我了……” “你,不回……來了……” 還沒等顧清影反駁,她已自己搖頭,“小魚兒也是,騙子?!?/br> “你回……回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淚痕斑駁,晨曦光芒落進桃花春光里,眉心的仙鶴紅頂異常妖艷。 顧清影幫她擦了眼淚,艱難地站起身摟住她,眼中帶著兩分惶恐,看向霜夜。 后者指著石亭后的馬車,又拍了拍手,“道長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可以功成身退了,至于以后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就自己斟酌罷?!?/br> · 男人紫衣輕動,俊郎的眉眼在晨光下更添風采,“車里有藥,以備不時之需?!?/br> 說著看向在一旁站了許久的女人,又掏出幾張銀票給她,“桑落姑娘,辛苦你了,這是你該得的。永寧要亂了,趁早離去,天地廣闊,哪里不能安身?” · 顧清影牽著蘇棠往前走,聽到這一句便腳步一頓—— 天地廣闊,哪里不能安身? · 她望望天,覺得自己無處可藏,真的無處安身。 她做的事情,天知地知,自己也知,散不去的戾氣都在心頭流轉。 可突然手心一空,腰間一重,是蘇棠笨拙地將龍尾石系了上去。 她癡癡笑,還有點得意—— “顧,顧清影,你的……” 她實在想不出這個黑乎乎的東西叫什么,便跳過它,直接道:“還,還給你,不要,再,弄丟……” · 顧清影眉心一蹙,緊緊握住她掌心,扣上五指,“好?!?/br> · 她想,她再也不會弄丟這個寶貝了。 ———————————————————————————————————————————————————————————————————————————————————— 注1,道德經第三十一章。 兵器是不祥的東西,人人厭惡,有“道” 之人,不會用它。 喜歡殺人的人,不可能得志于天下。 · 注2,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出自文天祥《揚子江》,原詩中“南方”指南宋。 出現在這里是字面意思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