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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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傷的都只是皮rou筋骨,言語傷的都是人心。 霜夜真是失望極了,不是因為陸子宣多疑,而是因為玉面先生在可憐他。 他最討厭那種悲憫的目光,那目光意味著自己很失敗。 他最不喜歡接受的就是失敗,他喜歡一切盡在掌握之間,喜歡縱攬全局的成就感。 玉面先生坐在亭子里,看滿園薔薇斗艷,茶已經涼透了,對面的霜夜一口也沒喝。 院門外站著兩排侍衛,嫌疑沒清之前,霜夜不能出這個門。 即使如此,玉面先生也要來這里討杯茶喝,陸子宣鄙夷道:“你若要進去,那就跟他一樣,不要出來了?!?/br> 于是玉面先生現在只能坐在亭子里喝茶。 他知道霜夜不歡迎自己,自行喚了個人過來,道:“茶涼了,去換一壺?!?/br> 霜夜終于開口道:“這是我的院子,我的茶壺,我沒讓你自便,誰許你指使我的人?” 玉面先生道:“也罷,冷茶在下也不嫌棄?!?/br> 霜夜道:“你待在我這里有何目的?” 玉面先生謙謙有禮,低頭道:“在下好奇今早小夫人為何自盡?!?/br> 霜夜想起這事,依舊頗為自得,忍不住嘴角上揚半點,但想到此刻處境,就又氣不打一處來,只簡單講了,便聽玉面先生衷心贊道:“在下佩服,霜夜大人真是厲害?!?/br> 指間的小小茶杯冰涼柔滑,貼著指腹,輕握傳溫。 看來夫人對那個顧清影的情意還真是不一般。 霜夜道:“一切只在她自己而已,就算裝瘋,只要稍微自信那么一點——陸子宣天天和她同床共枕,若她夢語,早就被聽到了,便知夢語什么的多半是胡扯?!?/br> “大雨下了一整夜,晨時也并不清靜,得要多大聲的夢語才能讓門外的婢女聽見——這些只要好好想想,就知道前頭是陷阱了?!?/br> 他穿得單薄,時已天寒,卻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扇子。 好像這東西只要在手里,人就能高興很多,也理智很多。 所以冷風輕掃,把本就沒有熱氣的茶水扇得更涼寒,“我以為漂亮的女人都聰明?!?/br> 這一點玉面先生也是認同的,“正是?!?/br> 霜夜道:“可她今天卻這么蠢?!?/br> 玉面先生沉吟片刻,“她只是被情困住了,加上裝瘋賣傻了這么久,心力交瘁?!?/br> 他忍不住笑著道:“人心真是比醫術高明百倍?!?/br> 霜夜臉色驟然陰沉了下去,“人心也比刀劍鋒利百倍?!?/br> 玉面先生審視著他的神色,悠悠提醒道:“大人這話,很有心灰意冷的意思,若被旁人聽去了……” 霜夜直截了當道:“無甚所謂!” “你可知為何他如此武斷?因為月郎回來了,她從薇堂回來了,還負了傷,我和這女人前世有仇,她一定說盡了我的壞話?!?/br> 玉面先生略驚:“月郎是個女人?” 霜夜嗤笑道:“她也算不得女人,一點女人的風情也沒有,陸大人幾乎嘗過這暗殺府里的每個女人,除了她。因為她不但兇惡,長得也很丑,若說是母夜叉都是侮辱了夜叉?!?/br> “她的聲音也很難聽,她很矮,手臂卻很長,簡直活像個猩猩?!?/br> 他一向自詡風度翩翩,所以說話也常委婉,很少這樣刻薄地去說一個女子。 所以玉面先生也且笑且驚,誠實道:“這樣聽起來的確不算美貌……” 霜夜握著折扇,把所有的溫暖目光都流露在它身上,最后眼中只剩諷刺,“她遇襲定是自己防范不周,還想賴到我的頭上——可笑?!?/br> 玉面先生這么耐心地聽他發泄,反倒讓他不自在,非想說點什么能讓這大夫那溫和的笑意散去,才有成功感。 “你不關心你家夫人現在怎么樣了嗎?” 玉面先生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關心她,正如她也不關心我一樣?!?/br> 霜夜半信半疑,“陸子宣不會殺她的,拋開美色不提,薇堂是練刺客的地方,占地不小就難以藏形,比起本府更容易被發現,有人偷襲那里,又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陸子宣自然會懷疑是風月閣干的?!?/br> 他終于喝了今日的第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如果真是沈良軒讓人干的,你家夫人就是籌碼,未知以后會如何,現在當然不能殺了?!?/br> 如此滔滔不絕地暢言至此,難得見了玉面先生還能心平氣和,現在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霜夜探尋著,想看看他眼睛里有沒有什么嘲笑和諷刺。 玉面先生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只是溫和的光彩。 一如既往。 一個人若是可以一成不變,一直用同一種眼光視人—— 豈非是個可怕的人。 霜夜陷在那雙眼睛里,輕聲問:“我記得,她瘋了……是你診脈診出來的……?” 玉面先生心頭一輕——他終于問到這里來了。 不過面色絲毫不變,眨眼,點頭,“是在下診的?!?/br> 霜夜冷笑即起,“她裝瘋,你診不出來?” 玉面先生道:“就脈象而言,是瘋了?!?/br> 他補充道:“陸大人對醫道也略知一二,他也沒有發現那是裝的?!?/br> 霜夜道:“你是大夫,必定有什么藥能做到這樣罷,還有那支金釵,萬一也是你放去我房里的呢?” 玉面先生道:“我多日沒有進過小夫人的房門了,陸大人是強勢的男人,不喜歡別的男人進去?!?/br> 他似隨口一說:“在下倒也羨慕花娘,女兒身,便不受什么限制了,你我若跑去跟小夫人談天說地,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就會有人通報給陸大人,換成是花娘,閨房密談半日,也只當姐妹情趣了?!?/br> 果然越說下去霜夜就越是愁眉深鎖兩分,嘴里喃喃自語道:“那夜她還去牢里見過她……” 二人幾乎同時一抬眸—— 霜夜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只問:“先生以為呢?” 玉面先生道:“在下不知道,不過如果真的是她,霜夜大人還怕沒有后招嗎?” “對了,”他語調一抬,“聽聞霜夜大人這么些年里,也曾失手過?!?/br> 霜夜道:“我?不可能,我從未失過一單生意?!?/br> 玉面先生道:“江南顧家有一本《千灸經》,不知大人有沒有聽說過?” 霜夜只覺得他前言不搭后語,突然問這莫名其妙的問題是要作甚? 于是惑惑搖頭,“我從沒聽說過?!?/br> 玉面先生淡淡一笑,“那是在下想岔了,胡亂問的,請霜夜大人莫要在意?!?/br> 說罷取了笛子在手,道:“在下用一曲來致歉?!?/br> 霜夜知道他的笛曲一定比以前更好聽了,可是實在沒有心情,搖頭道:“我不想聽,不過你非要吹的話,我也不攔著?!?/br> 玉面先生還真不習慣霜夜這失落的樣子,既然人家想清靜,還是不要打擾得好,于是怡然起身,走到園子里賞花去了。 陸子宣也有些后悔,霜夜是自信的人,但凡自信的人都多多少少會自負,他自信自己洞察人心,結果也還真和他想的一樣—— 可是陸子宣這顆心他似乎沒能察盡,不然現在也不用被禁在院子里了。 陸子宣悔的是自己沖動,日后即便還了霜夜清白,只怕人也心存芥蒂了。 他那樣的人,受不了這種懷疑。 月郎的確生了一張丑臉,粗眉小眼,嘴卻有些大,皮膚暗沉黝黑,頭發亂糟糟地堆在腦袋上,不怪霜夜說她像個猩猩。 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就是那一對陰陽環。 環鋒利刃,外圈內圈皆有,手握之處是兩塊玉石連嵌,合之正是一個太極陰陽圖樣—— 一黑一白,分為二時,手握在陽明厥陰兩處,更似雙刀,合為一時,則成陰陽圓環。 她的聲音也沙啞刺耳,所以陸子宣一貫不愿與她說話,今天卻是不能不說了。 花娘聽聞了霜夜那邊的事,也疑惑不已,可是男人心海底針,這時候不能去陸子宣那里幫誰求情罷—— 屋里傳來月郎那難聽的聲音,花娘很少見這女人,但是這個聲音只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 更讓她生氣的是門口的人不讓她進去。 花娘只能折回屋里,在枕頭底下掏出那瓶藥來—— 既然丹夫人已敗,霜夜被禁,豈不是一個好時候嗎? 玉面先生望著天色,知道還不到時候,把冷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道:“在下餓了?!?/br> 霜夜道:“這是我的地方,我不餓,你也不能吃東西?!?/br> 玉面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他此時甚是幼稚可愛,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能這樣—— “大人是在賭氣?這是何必呢,不吃東西,餓的也是自己?!?/br> 霜夜道:“也餓你?!?/br> 玉面先生低聲抱怨:“如此小氣……怪不得有人害你?!?/br> 冷風一過,他作勢輕咳兩聲,指節僵硬著,又握著冷絕的茶盞小泯一口,霜夜看他這樣,不覺道:“你身子還這么弱?” 玉面先生眼中很有些失落,“在下又不是你,當初身子差,所以才學醫,你是知道的?!?/br> 這么一個漂亮男人作出弱態,霜夜看了也突生一點慚愧,起了身道:“進屋去?!?/br> 外頭的守衛雖然是陸子宣派的,院里卻幾乎都是霜夜的心腹,見他終于回房了,今天陰霾天氣,暗淡得很,便點燈的點燈,燃爐的燃爐。 玉面先生呵著氣,搓搓手,顯然早就冷得受不了,霜夜瞥他一眼,抓起座上一條狐毯給他扔過去。 后者被砸了個正著,軟綿綿的一片,滑落臉頰還真舒服,落到他手里,當即裹上肩去。 “你還不餓嗎?” 他很禮貌,試探著問。 霜夜道:“想吃什么自己說,他們自會去廚房給你做,就算不許我出去,飯菜至少還會給的?!?/br> 玉面先生雅然一笑,便也不客氣,待到飯菜端來,已經過了午時一刻,還真有他要的湯鍋,熱氣騰騰,看著就暖。 桌上還被放上一壺溫好的酒,玉面先生揭開白玉蓋子,輕輕一嗅,道:“好香的酒?!?/br> 于是倒了兩杯,一杯給霜夜,“大人,喝一杯暖暖?” 霜夜道:“你敬的酒,我怕有毒,再說我不怕冷,誰冷誰就自己喝?!?/br> 他一想,覺得奇怪,“你怕冷,還去風月閣,澹州那么冷,倒不怕了?” 玉面先生道:“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權衡利弊,必有犧牲?!?/br> 霜夜聽得這聲音略嚴肅,不由得抬眸去看他,只見人似落在什么回憶里,怔怔地想入神了,脖頸輕仰,酒香入喉。 扇子掛回腰間,騰出手去盛湯,“你不是餓了,那就趁熱——” 只聽一聲悶響,小小的白玉盞落在地毯上,霜夜驚然回頭,唯見血落白衣,如紅梅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