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別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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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的路那么險,誰知道這一次分離會不會就是永別——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江郎誠不欺我也。 夜幕之下,偶爾傳來幾聲烏鴉鳴叫,蒼涼無比。 柳無歸折身回去,顧清影還在。 她站在一片狼藉里,轉頭看向柳無歸,道:“師兄,我們單獨談談,好嗎?” 柳無歸輕輕嗯了一聲,柳寂初忙乖覺道:“哥,你們上去談,我來打掃一下這里?!?/br> 前夜的雨氣還沒散盡,空氣也濕漉漉的,屋里尚未點燈,顧清影便從抽屜里取了火折子,一支接一支地點,直到屋里明亮而溫暖。 那燭光映在她眸子里,給寒星添了明黃。 她不是那種會撒嬌的女人,永遠沉靜低調,毫不艷麗,毫不造作,聲音也是平淡的。 二人對坐在桌前,房門緊閉。 柳無歸緊張得手心出汗,道:“師妹,方才他的話……” 顧清影道:“方師兄說的都是實話?!?/br> 柳無歸道:“實話也并非都是有用的話,師妹不必放在心上?!?/br> 顧清影的眼神突然溫和起來,“我想起風憐雅維護蘭師姐時,語氣也是這樣沖?!?/br> “那時我們每日習武論劍,若是誰被師父罰抄書,其余三個都幫忙寫,一開始因為筆跡差太多,總被師父發現,后來我們四個的筆跡就漸漸都差不多了?!?/br> “可是師父明察秋毫,說蘭師姐的字最雅觀,風師姐的字頗沉穩,我的剛折過頭了,小師妹的力度不夠?!?/br> 她如數家珍一般,說起這些美好往事時表情也沉醉起來:“師父也說起過你們?!?/br> 柳無歸一驚:“白道長說了什么?” 顧清影道:“他說南宮羽出劍時總猶豫,劍法并不清明,似有反骨之態,果然不久之后南宮叛出玉山?!?/br> 柳無歸道:“還有呢?” 顧清影靜靜望著他,“師父說方師兄最果斷,心思最細,往往對你手下留情,對別人就一劍利落。柳師弟心性純良,劍中也可見?!?/br> 柳無歸點點頭,“那么……我呢?” 顧清影道:“他說你……你雖然放浪,但是心懷熱忱,是可以托付之人?!?/br> 柳無歸抿著唇低頭一笑,“白道長是智者,看人的眼光很通透?!?/br> 顧清影道:“師兄知道的,我不喜歡欠別人什么,所以與人相敬如賓,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回我……我也是人,也有失了理智的時候,明知你為了什么,卻不先跟你說明白……” 柳無歸道:“我自己樂意對你好,你不說,我也會幫你,不是你欠我的,你不要把一切都當成等價交換,好像是我幫你做點什么,你就必須回報我什么?!?/br> 顧清影道:“世上沒有人應該平白無故地對一個人好,師兄所謂的不需回報……只是師兄要的回報太少,或許只消是策馬同行,閑聊兩句,師兄就滿足了?!?/br> 她凌厲的目光一現,“說到底,仍舊是交換?!?/br> 她是坦誠的人,口才也如此好。 “師兄,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不用欲蓋彌彰吞吞吐吐?!?/br> 柳無歸眼中沉出凄涼的黯淡,“是,的確是。我對你好,想看你笑一笑,想你開心,并非毫不求回報,你不曉得失而復得的寶貝有多令人感動,師妹,我也很謝謝蘇姑娘?!?/br> 一說到此,顧清影肩頭一震,不動聲色地輕嘆了一口氣。 她腦子里閃過一張臉。 很好看的,算得上絕色。 桃花眼里是無知和劣性, 手里的劍鞘有溫柔的溫度,顧清影不禁眉心一抖—— 為什么偏偏是她呢? 西窗燭搖,夜風冷嗖嗖地灌進來,柳無歸便起身關了窗。 正在那一瞬,有一片薔薇花瓣從屋頂落了下來。 柳無歸沒有看見。 那花朵的香氣已經全都被吹散了,花瓣也不再嬌嫩。 霜夜和方休就站在屋頂上,一個悠閑,一個沉郁。 前輩搖著扇子,壓低了聲音道:“柳無歸……夢生……有意思,原來是這樣?!?/br> 方休被窺見了天大的秘密,不覺渾身僵硬起來,“前輩……” 霜夜搖搖頭,“沒什么丟人的,喜歡一個人,是頂好的事情,很自豪的事情,最值得歌頌的事情?!?/br> 方休怔怔道:“前輩也有過這所謂頂好的事情么……” 霜夜道:“我虛長你這么多年紀,但凡你經歷過的,我都該經歷過了?!?/br> 他笑得很得體,不禁拿扇子掩了唇,又從另手中抖出一支薔薇花來,像變戲法一樣,突然就有一抹瑰艷冒出夜色,順風飄香。 方休看他這么沉醉的樣子,喃喃問:“她一定很漂亮?” 霜夜似在思索,“漂亮……” 他搖搖頭,“你也是讀書人,怎么用這么簡單的兩個字來說,要我說……”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說的就是他了。不但絕色,還掌中有千機,心有玲瓏七竅,目中有川色,眉含山黛,胸有溝壑?!?/br> 方休道:“那她現如今……” 霜夜將扇子在手里轉兩圈,一聲銳響,扇沿上突生一排利刃,每一片都泛著銀亮的光。 這么鋒利的東西,在他眼中卻像情人的指尖一樣溫柔。 他用兩指輕輕一拈,突然就有了鼻音。 “我與他分別了十一年十個月零二十三天,甚是想念,可惜還不到相見的時候?!?/br> 方休這才發現自己問錯了話。 霜夜的話里是什么意思—— 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無奈。 霜夜扇子一合,利刃也盡收,“好了,不要傷春悲秋了,文人多思,所以我投武。你么,就隨心吧,不過咱們該上路了?!?/br> 方休舍不得動步。 他的愛人就在一層瓦礫之下的屋子里,和最喜歡的女人說著話。 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了。 柳無歸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薄情—— 柳無歸看著顧清影,突然想起方休走得那么匆忙,也沒多帶幾件衣裳,夜里這么涼…… 柳無歸忽地一嘆,哽咽道:“師妹,我們幾個處在一塊真是每個人都不好受,我想你一定很煎熬罷,以往你遇到了什么事兒都可以去問你師父,飛仙觀里的大事都有你師姐擔著……” “你每日抄抄經,練練劍,和師姐妹們烹茶聊天,歲月靜好,所以我們去的時候你們也歡聲笑語的?!?/br> “可突然……” 他憐憫不已,“師妹,我若真的讓你有壓力……我自會收斂,可我也不想看你悶在心里自己難受?!?/br> “你直接告訴我,你接下來要做什么,清理了門戶之后,你是不是還要報仇,殺了洛玉辰?” 顧清影道:“師兄很了解我,我的確是這樣想的?!?/br> 柳無歸搖頭,“不行,那是送死?!?/br> 顧清影道:“師兄誤會了,我不是要立刻就去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洛玉辰今年已過三十歲,我還不滿二十,雖然壽數難言,但是我可以等?!?/br> 柳無歸道:“我不瞞你,師父聽聞白道長身亡后也義憤填膺,要舉全門報仇,這不是我個人私愿,是師父的義氣,但是要周密部署,所以你答應我,千萬不要自己輕舉妄動?!?/br> 顧清影道:“我從不是莽撞之人,不會白白送死。身上本有血仇,是師父多年教養,要我韜光養晦,顧清影不會忘了他的訓誡?!?/br> 柳無歸站起身來,惋惜而郁郁,“師妹,你也要走了是不是?” 顧清影道:“師兄,那是我和風憐雅的事,我也了解她,她不為觀主之位,也不是嫉妒蘭師姐,我會跟她面對面,好好問清楚,或許還會烹一壺茶,就像許久沒見的親姐妹一樣?!?/br> 柳無歸便笑了,“我信你,你說的我都信,既然要離別,可不可以我先走,我不想明日看到空落落的屋子,屋里誰也沒有,如果現在好好道別,至少大家都是笑著的?!?/br> 顧清影也站了起來,動作很慢,神色很溫柔,一塵不染的道袍陡生一抹蕭瑟。 她走到柳無歸身前,第一次眼中含淚地看著他。 “師兄,我想過許多將來的事,有千千萬萬種樣子,唯獨沒有紅妝?!?/br> 柳無歸道:“巧了,我也是?!?/br> 兩個人開誠布公地談起這憂傷的事情,柳無歸鼻尖一酸,“塵規,俗禮,會束縛你。你不是應該娶回家的女人,我喜歡靜靜看著,像春日午后我去山間描摹一枝青松,卻絕不會折一枝帶走?!?/br> 他緩緩抬手。 “師妹,我能抱抱你么,只是一個臨別時的擁抱,祝你安好,沒有別的意思?!?/br> 蠟燭突然爆出了一個燈花,噼啪一聲,清脆異常。 顧清影的人那么清冷,體溫卻這么暖。 他此生可能也就這一次機會了,仍不敢抱得太緊。 心悸難止,眼眶一熱。 不知等自己西歸之后,心愛的姑娘會不會永遠記得此刻這聲清脆。 柳無歸很快松了手,蒼白的臉色突然變得紅潤了一些。 他還不忘了送一句祝?!?/br> “燈花報喜,師妹一路順風?!?/br> 房門吱呀一聲,涌進來的風驟然吹熄了好幾支蠟燭,把顧清影的眼睛黯淡在身后。 柳無歸還會歸來的,他絕不愿意就這樣一走了之。 方休也不愿意就這樣罷休,有些東西就是放不下的,一個決然轉身之后,會有暗夜里的無數次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