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仙觀占地很廣，南有占星樓，北臨摘星峰，延延無為橋，東上丹清殿，反之落塵臺，路旁再有數條小路通往各小閣。

    主殿前的露華臺是弟子們習武練劍之地，若村民晨起去觀里上香，來得早了便能看到一排排飛仙弟子挽著劍花，衣不沾塵。

    最顯眼的是蕭揚卿，那時她們還小，卿君還只是個有些笨拙的小姑娘，但性子最野，練劍時總慢一拍，被白嵐說教后就跳起來抓師父的胡子。

    顧清影的拂塵啪得砸在她頭上，其實沒有使力，語氣卻嚴肅冰冷，“不許胡鬧?！?/br>
    蕭揚卿裝作痛哭流涕之貌，撲到蘭靈懷里去——

    “師姐！顧師姐又打我！哇……”

    白嵐摸著被扯痛的下巴，愛憐地拈一拈胡須，風憐雅把小師妹從蘭靈懷里扒下來，“別裝了，你看你，連個淚花都沒有，每次都裝哭跑去師姐那里，是不是欺負她最好說話？”

    蘭靈揉揉她倆腦袋，“好好練劍，練好了，師姐給你們做酒梅糕?！?/br>
    山上四季皆冷，常有積雪不消，采冬時雪水和梅花釀酒，加些微酸小果，待到春來，下山采摘新鮮梨葉和花苞。

    梨葉作墊，花苞搗漿，和上面粉，加些蜂蜜，糯米蒸熟揉進，便成糕粉。酸甜的梅酒和上青豆粉，便成糕心。

    蘭靈巧手，最后做好的糕點清香微甜，咬下去就能嘗到酸香酒心，酒淡，卻也不能讓師妹們多吃，每次一人最多兩塊。

    大師姐鄭重道：“十五歲后你們就能再多吃兩塊了?！?/br>
    到了榮城冬雪，山下的白淺淺一層，山上卻下得酣暢，如白鶴的落羽，片片含著靈氣，待到雪停，梅花樹上積了冰魂，從道場到后山，一路寒香冷冽。

    引塵小徑上雪白一片，蘭靈在路邊采梅花和雪水。

    拿來烹茶。

    蘭靈挽著一個竹籃，里頭放著兩個青瓷小罐，一手壓住花枝，一手拈下一朵紅艷梅花，動作端然靈氣，低頭輕嗅花香，悠然一笑。

    風憐雅貓在后面看了半響，懷里抱著一件淺白色斗篷，鼓足勇氣上前去，腳步聲被掩在風聲里。

    蘭靈卻聽出來是她了，轉身笑道:“憐雅師妹?！?/br>
    風憐雅一愣，臉上燙起來，懦懦問:“師姐怎么知道是我呢？”

    蘭靈道:“阿影的腳步聲比你輕，阿卿的么，她孩子心性，走起來也蹦蹦跳跳的，跟你不一樣?！?/br>
    風憐雅便問:“那我的是什么樣？”

    蘭靈輕輕皺起兩道秋月眉，“憐雅你啊……”

    “總像是有心事?！?/br>
    風憐雅咬咬唇，將斗篷披在她肩上，“聽師弟說靈兒師姐又來采雪，所以給你送件斗篷來?！?/br>
    蘭靈冰涼的指節刮在她鼻子上，“你呀，難為你想著我?！?/br>
    風憐雅大為所動，“師姐，我幫你摘吧?！?/br>
    她遞給師姐一個暖爐，“你暖暖手，都涼透了?！?/br>
    蘭靈也未推辭，捧著手爐走到一邊，任由風憐雅將小籃子從她臂上拿過去。

    “你知道哪里的梅花最好么？”

    蘭靈俏聲問。

    風憐雅略一想，“澹州？”

    蘭靈笑著點頭。

    “可是……”風憐雅悵然，“澹州是風月閣的地界?！?/br>
    蘭靈道：“是啊，草木無情，不會因為面前是惡人就兀自凋謝，到了花期，必會綻放?！?/br>
    “我祖父早年走南闖北，曾去過澹州，那兒的城墻上就鑿著一首詩賦，是詠梅佳篇，作者是誰卻不知道了?！?/br>
    風憐雅側著頭，“那句子師姐還記得嗎？”

    蘭靈轉轉眼珠，“純兮華兮，天下尤物。玉蕾有芳雪微染，暗香無影風悄渡。數萼含冬驚蒼穹，羨煞世間冰肌骨?！?/br>
    她微微仰著頭，似很認真地在想，道：“君兮格兮，傲然迎風。傾城只合沉落擬，絕世獨為玉玲瓏。旋目周轉，玉肢掩映，良辰好景正相逢?！保?）

    風憐雅細細在心里反復念著這一句“良辰好景正相逢”，心頭一暖。

    “師姐，我讀書不多，每次姐妹們圍爐夜話，叫說些詩詞歌賦我總說不過她們，你多教教我好不好？”

    往蘭靈屋里去要經過顧清影的住處，窗內檀香裊裊，窗外爬著幾支綠藤，影君正練字，一筆揮就，抬頭，沉靜向二人問好。

    風憐雅捧著籃子，步伐輕快至極。

    顧清影失笑，“我還以為是阿卿來了，原來憐雅師姐?！?/br>
    蘭靈沖她點頭致意，“師妹，我那本《樵歌》你可已經摘錄完了？”（2）

    顧清影從窗間遞了古籍給她，“原來是要回房聊風雅去?！?/br>
    風憐雅情不自禁一笑，這才覺得自己的名字真是好聽極了。

    她清清嗓子，“下回對詩文誰若輸了，誰就去打掃丹清殿?！?/br>
    丹清殿是飛仙弟子煉制丹藥之地，是以常年爐火不熄，總有燃塵，打掃起來的確麻煩。

    顧清影平和一笑，“好，就聽風師姐的?！?/br>
    又是幾歲辰光過，四女初長成，各有風華彩，蘭靈秀端，憐雅溫儒，清影沉靜，揚卿活脫。四個姑娘圍著爐子，在里面悶了幾個芋頭，幾盞燭火在側。

    蕭揚卿喜滋滋道：“咱們來說詩文吧，輪上幾圈，小芋頭就熟了，糯香糯香的，最好吃了！”

    蘭靈道：“一說到吃你就這么開心?！?/br>
    蕭揚卿俏皮地眨眨眼，“這兩天好冷，山上白茫茫一片，我們來論花兒吧，一人一句，萬紫千紅?！?/br>
    她想了想，“我要聽牡丹?！?/br>
    蘭靈托腮道：“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保?）

    蕭揚卿側眸一想，又道：“那……海棠？”

    顧清影拂塵一掃，“煙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寒食清明數日間，人也須行樂。不怕笛聲長，只怕風兒惡。燭影紅酣寶篆香，樓上黃昏角?！保?）

    蕭揚卿一拍手，“憐雅jiejie，桃花呢？”

    風憐雅脫口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5）

    她臉上一紅，不再吟下去，蘭靈一戳她胸口，“小妮子都讀了些什么呢——”

    顧清影低頭一笑，“的確說的是桃花，算不得錯?！?/br>
    蕭揚卿瞪著眼，“你們笑什么？這詩不好么？”

    蘭靈飛她一眼，道：“你且瞧瞧你的芋頭怎么樣了罷?！?/br>
    小師妹恍然，一聽吃的就忘了詩文風雅之事，樂呵呵地去看芋頭了。

    四人喜而分食，芋頭焦香軟糯，一時好樂無限，再不去背詩了。

    屋頂融雪滴水，一夜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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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澹妝賦》，我高二時候自己寫的，這里用兩段，滿足我一點私欲。

    注2，《樵歌》朱敦儒的詞集。

    注3，出自唐，羅隱《牡丹花》。

    注4，宋，韓淲《卜算子》。

    注5，三國，魏，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的第十二，諷刺和暗喻的意味不談，表面看是寫同性之戀，文中出現兩句的前面是“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安陵和龍陽都是男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