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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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園回廊畔的石林。 顧仲遙隱身立于山石嶙峋之處。 韓峰低聲稟報道:“秦娘已將衛太子引去了望月臺。那望月臺建在從前臨湖的石臺基上,原是不易起火的,屬下按照公子的意思,往修補材料里添了石脂水,保管連臺基都能燒掉一半!用的那些修補材料,也都是沐太尉治下的人送來的,冊子里面都有記錄?!?/br> “趙麗華呢?” “人還昏著。屬下已經把衛太子的兵符放到她身上了?!?/br> 顧仲遙沉吟一瞬,吩咐道:“把她送去靠近景安宮的地方,找個人遠遠看著,等驍騎營兵馬過來的時候,再把人推出去。你們幾人都隱蔽好,不可暴露身份?!?/br> “是!” 顧仲遙從假山石間慢慢行出,往清漪園正門的方向走去。 園中賓客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 “咦,那邊是不是起火了?” “怎么好像有火光?” 一些膽小的婦人們,甚至低低驚呼起來,拉拽著各自的夫君,急慌慌地往園外走。 顧仲遙亦走出了園門。 他的視線,在逐漸聚集起來的人群中逡巡著,卻怎么也捕捉不到謝檀的身影。 他詢問守門的宮侍,又重返入內,在園門附近的廊庭里,一個接一個地找尋著。 然而燈火蕭索處,只有無盡的失望。 迎面走來了之前在迷陣中遇見過的那對官員夫婦。 官員駐足行禮,見顧仲遙似在尋人,斟酌問道:“顧相可是在尋夫人?適才下官看見顧相夫人往西北方向去了?!?/br> 顧仲遙的視線收回,聲音冰寒徹骨,“什么時候的事?” 望月臺的大堂之中,連接天花板的巨大屋柱也燒灼了起來。四面八方全是騰騰燃燒的烈火,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 謝檀脫掉外裙,撕下布塊包扎了一下蕭孚頭上的傷,再費力地拖動他的身體,想要往外逃離。 可滿地的熊熊大火,根本找不出一條安全的通道來! “蕭郎君!蕭孚!” 她拍著蕭孚的臉,想讓他恢復意識。但蕭孚一動不動,毫無知覺。 謝檀反倒吸進一口煙氣,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從眼角溢了出來,在滿是煙塵的臉上印出了兩道淚痕。 支撐著大堂房頂最大的一根屋柱,燒得噼啪亂響,眼看著搖搖晃晃地就要墜下。 謝檀一咬牙,換了個方向,拖著蕭孚往樓臺的里面走去。 可就在這時,連接上層的樓梯也嘩啦啦地塌了下來,火光沖天地封堵在了她面前! 她跟蕭孚,完全被大火包圍了。 謝檀渾身被烤得火燙,心卻是一片冰寒。 難道說,自己就要這樣掛掉了? 并且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 入目之處,只有灼燒的火焰,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她有些不受控制地哆嗦著,眼淚不知不覺地越涌越多。 到了這一刻,誰又能不怕呢? 她想到了自己離世的父親,惶恐中竟然又生出了一絲絕望的平靜。人慢慢跪坐到了地上,將頭埋進了雙手的掌心,嗚咽起來。 火光,漸漸地將她的身影湮沒…… “謝檀!” 焦急的呼聲突然傳了過來,一聲高過一聲,“謝檀!” 謝檀猛地抬起頭,張口欲呼,卻立刻吸進了一口濃煙,再度咳嗽起來。 火光繚亂之中,一道高挺的身影躍到了面前,將她拉了起來。 謝檀抬眼望向顧仲遙,淚水蜂涌而出。 搖搖晃晃支撐著房頂的那根最大屋柱,轟的一聲,砸倒下來,徹底堵住了向外的通道。 顧仲遙擁住謝檀,縱身躍起,避開了濺落的木屑,再踢開燒著的樓梯支架,將她帶到了連接臺基的石階上。 這座望月臺并不高,頂層是新搭建的木質閣臺,下面則是石頭建筑的臺基。 謝檀在白石砌成的臺階上站穩,頓時感覺腳下一涼,不再灼燙的那么厲害。 顧仲遙又返轉回身,把蕭孚也帶了過來。 他背起蕭孚,拉著謝檀,沿著白石臺階往下走。 樓臺最底下的一層,通體皆由石料所筑,尚未著火。 顧仲遙把蕭孚放到一個角落處,轉身查看謝檀的情況。 她身上的白色煙羅紗裙燒掉了一截裙尾,胸前霞影紗的里衣若隱若現,長發凌亂,滿面塵煙污色,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舊清澈如昔,淚光盈盈地望向自己。 他心口一緊,只覺得呼吸都被牽扯得微微窒痛。 “哪里受傷了?” 顧仲遙也吸進了不少濃煙,嗓音有些黯啞。他扶著謝檀的肩頭,感覺到她身體在微微發顫,手指輕輕撫上她的額頭,“疼不疼?” 謝檀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額前的金箔花鈿已被烤得化掉、熔到了皮膚里,被顧仲遙這么一撫,她忍不住倒呲了一口氣。 顧仲遙手中動作一頓。 “弄疼你了?” 謝檀搖了搖頭,抬手拭了把眼淚,望著顧仲遙,嘴唇翕合了幾下,“你……怎么來了?” 顧仲遙牽了下嘴角,似帶著些許自嘲的苦澀,卻沒有答話,繼續查看謝檀身上的其他傷勢。 底下的這一層樓里,雖然尚未著火,但不斷有煙氣從樓上涌進來,四面的墻壁也都嚴嚴實實的,連個通風的小孔都沒有開鑿。 謝檀很清楚,如果沒有救援的話,過不了多久,這里的人都會窒息而亡。 “你一個人來的嗎?”她問道。 顧仲遙低低地“嗯”了聲。 “額頭的傷不要碰。等出去了,我找人給你處理,不會留疤的?!?/br> 謝檀苦笑了一下,“我們還出得去嗎?我又不是傻子。這里就像一口大石棺材,外面若無人營救,我們根本就撐不了多久?!?/br> 顧仲遙沉默不語。 他比謝檀更清楚,摻雜了石脂水的燃料有多厲害。 他亦知道,趙子偃的虎賁軍、魏慶的驍騎營,都因為自己的計劃,無法趕來營救…… 謝檀從顧仲遙的沉默中,領悟到了他的回答。 頭頂上方,開始有重物墜落的撞擊聲傳來,隨之涌下來的濃煙也越來越重。臺基的主體雖然是石塊,但粘合石塊之間所用的膠合砂漿亦會遇火融化。 甚至在大火燒塌這里之前,他們就已經在濃煙中窒息身亡了。 面對隨時都可能降臨的死亡,很多事,都顯得渺小蒼白、毫無意義了。 包括,他們之間的那些恩怨情仇…… 她抬起眼,看著顧仲遙,“你也受傷了?!?/br> 他背著蕭孚出來的時候,手臂擋了一下燃燒砸落的木架,衣袖上燎出了一個窟窿。 謝檀拉過顧仲遙的手臂,撥開衣袖上的殘布,見傷口處一片烏黑。 她從自己的衣裙上扯下一截干凈的布條,繞到了他的手臂上,替他包扎著傷口。 顧仲遙卻摁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翻轉了過來。 謝檀的手掌上,被火燎出了水泡,每動一下,就會滲出些血水來。 顧仲遙扯過布條,慢慢替她裹著手。 謝檀想抽出手來,“我沒事。你傷得比我重……” 顧仲遙沒有理會她,依舊低頭繼續著手中的動作。 “不用管我?!?/br> 他的聲音帶著黯啞,沉默半晌,夾雜著淡淡的苦澀與自嘲,“你難道不明白嗎?只要你對我有一點點的好,我就會忍不住又要癡心妄想……” 歲月流逝,流年回轉,一生所謀之事,原本與情愛不沾半點的關系。 察顏觀色、識人辨才、坐鎮帷幄,無所不達。 卻唯獨,看不懂她的心。 若有可能,他其實,并不想記住她的好。 不想記住她的笑,不想記住她曾說過的那些明知不可信、卻令他心跳如鼓的話…… 更不想,記住她狡黠聰慧的模樣,不自覺地揚著眉、微微偏著頭,刻意裝出老練的模樣,眼睛卻偏又清澈的像九畹山里的潭水…… 那潭水之上,有飛鳥掠過水面,追逐嬉戲,發出婉轉而清脆的鳴叫聲。立于水中的少女微微俯身,一頭及腰的柔順長發,因此從耳后滑了下來、如水般地拂過了肩頭。 她凝神注視著水面,姿態靜謐而專注。 他望著她,猶如望向了一副靜止的畫作…… “從前笑你五危俱犯。今日再看自己,又何嘗不是?有勇無謀,手足無措。臨陣畏怯,患得患失。情緒難控,自怨自艾……明知來了是死路一條,卻又,沒辦法不來……” 顧仲遙系上了布條的最后一個結,抬眼看向謝檀。 她卻也正望著他,默然無聲,目光怔然,淚水像是不受控制的一樣,越涌越多。 他禁不住胸中一窒,伸手將她拉入了懷中,緊緊擁住。 謝檀大口地呼吸了幾下,抑制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緒和喉間的哽咽。 “這火,是你讓人放的吧?” 她的聲音和身體,都在微微發顫,“是我算錯了……你既然要搞革命,自然是寧可殺掉衛太子,把事情弄大的……是我太蠢,沒算到你這個人到底能有多jian詐狠毒……所以說,你自作自受,活該倒霉……只是連帶害了我跟蕭郎君,可恨至極……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她閉上眼,沉默了良久,笑著落下淚來,“是不是我這樣說,你就會……好受些?” 顧仲遙的嘴唇埋在她的發絲間,彎了彎。 “不好受?!?/br> 他眼角亦涌出酸意,“其實還是更愿聽你說,崇拜我、支持我、覺得我長得好看的那些話……哪怕都不是真的……” 咣的幾聲巨響,樓臺的上層徹底地坍塌了下來,劇烈地咚隆墜落,帶著火焰與濃煙,接二連三地從石階處砸了進來。 謝檀將臉靠在了顧仲遙的胸前。 “那些話,都是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