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隨者
七月初六。 辰初,云稀迢迢。 “咦,先前是抱著上去,這回是背著回來,你們師姐妹的關系還真是好呀?!?/br> 坐在廳口條凳的辛大瞅著人搖頭晃腦,搞得背著艾羅的謝知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最后還是艾羅冒出頭來嫣然一笑,“師姐妹親近有何不可,倒是‘心大’先生你黏著凳兒做什么?莫非夜生鬼魅,它本也是同我和知知一般的漂亮姑娘不成?” “哎嘿,病丫頭還真是牙尖嘴利?!?/br> 辛大笑得胡子打顫,長腿一撩的讓出門來,“蜉兒接了老板娘回來,你們可別大驚小怪,她也是不想打擾你們姐妹倆親近。對了,她還帶了頭稀奇玩意兒回來,也得你們好生認認才是?!?/br> “咦,你們……” 眼見艾羅回望而來的幽眸飽含故作詫異的璀璨笑意,辛大不僅毫無異樣,更是回以黑臉大笑,“我們?我們自然……” “都是人呀?!?/br> “回來了?!?/br> 從后門跨過門檻,肅容再掃過裹在謝知腰側的艾羅雙足,垣容低眉道,“廚房有熱水和粥,洗洗換身衣裳,這樓里的事情有點兒復雜?!?/br> 廳中似乎刻意收拾過,走尸陣仗也是不在,又不見衛蜉和李林澤,謝知心頭疑惑雖重,但因顧及艾羅在先,便同垣容頷首打了招呼,背著人往廳后走去。 “這下好了,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個鬼了。這可都怪你?!?/br> 雖在謝知背上抱怨,艾羅卻深知辛大一句‘我們都是人’并不把自己排除在外,故而并不真正介意于此,反而撒開興致打量著后院道,“外屋全是巫州模樣,里面兒倒是四面環立盡是夏制風物,這老板娘還真是有點兒復雜?!?/br> “檐角鈴銜三翠吐珠,是秦地內海灣風俗,掛于明顯位置又同天井內陌中風俗相悖,院中它物也各具異俗,足可推斷院中乃至每間屋子都可能有著數量多到足以涵蓋整個夏土三十二州的不同風俗標物,恐怕王女所說的麻煩事正來源于此?!?/br> 找到位于天井西側的火燒廚房,謝知轉身跨了進去。 “知道的這么多?可不都說你在京為質只顧著胡鬧廝混,” 被謝知放在灶火前的小凳穩坐,艾羅蜷縮蜷縮腳趾,幽眸隨著端盆打水的紅衣背影轉來轉去,“不僅也學男兒一般浪蕩酒肆的身邊兒還總跟著兩個世家子弟?偏也不愛穿男裝、非要明眸紅唇的打扮妖艷,讓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本就是那酒肆里的花牌姑娘不是?” “謝家慣穿青衣,我也不例外?!?/br> 調好溫水的木盆放在艾羅腳前,謝知并未起身,只抬蒙眼衣帶對上艾羅幽眸,“大概是我鬧得有些過了,他們又不能拿我怎么辦,只好編撰些詞令文諱以訛傳訛的發泄發泄私憤。倒是師姐你足不出戶,又如何知曉這京中許多?” “難道知知以為就憑大個頭一句‘我們’,” 幽眸同望,艾羅左手撐頰往前些許傾倒,語氣飄乎乎的,“師姐我就真的不是鬼了嗎?” “......” 以‘鬼’粉飾太平也罷,順著‘師姐’的也本應是‘師妹’之稱,也原以為門前應付辛大的‘知知’不過是句不經意之語,直至這一句‘知知’再次當頭如蘭…… 謝知忙低頭扶住艾羅赤足放入盆中溫水入浸,一面拂洗足面林中殘渣,一面也自去觀察那些不出意外早已愈合的剮蹭傷口…… “……” 歪靠著撐頰左手注視這人低眉姿態半響,艾羅以尾指點了下臉頰,隨之右手緩如無骨的挑起滑在她耳邊的白色衣帶輕做摩挲,“知知還是穿青衣……” “比較好看?!?/br> 換過衣衫暖了腹空,趁著謝知梳洗空檔,艾羅先從廚房出了來。只當頭見上正抱著黑金闊刀坐在對面階檻的黑衣青年,幽眸自是一愣,繼而微鼓腮幫沖他輕哼一聲腳跟一轉,轉身背手一氣呵成的走往前廳。 巫州地處西南沿海,常溫高于夏土內地,故服制短練似同夏制勁裝短打,又多彩紋黥繡黑布做底,十分修身招人眼目。艾羅這一身黥紋彩袖搭著半截白玉皓腕的踏入廳中,正值修葺竹梯的辛大自是轉了轉虎目,掂著柴刀砸吧砸吧嘴道,“哎嘿,莫不是凳兒姑娘真成了仙,美得跟鳳凰似的?” “嘁,多嘴的鷓鴣該打!” 一掃廳中只有辛大,艾羅問道,“她們人呢?” “后面窯子里?!?/br> 辛大嘿嘿一笑,摸起柴刀繼續劈砍粗竹,“小大人說了,七正前夕,往來角樓的人卻不多,讓我扮做事兒主的在這擋一擋,你們有事就在后面兒說……” 扮事兒主? 掃著辛大身上同款巫州繡紋黑褂,再結合自個兒身上模樣,艾羅已經聽出了意思,不過衛蜉不是把老板娘接回來了么?怎么又要辛大在外面撐著場子? 艾羅琢磨琢磨,腳跟再是一轉,背手跨出門檻沖那已隨聲看向自己的黑衣闊刀青年昂了昂弧廓的頸子,“兀那蠻子,你主子不是讓你在這兒等著帶路,你怎么還不動?” 鷹眸驟斂,黑衣青年冷噙壓了聲,“鳳政軍令不存在主仆關系,只有手足情誼。鳳鴟敬姑娘出手意在好心,也曾留手相護,還請姑娘出言小心?!?/br> “相護?” 聽出味道的艾羅幽眸晃晃,晃著晃著就沿著天井檐下晃到黑衣青年身側一蹲,歪頭問道,“莫非昨夜你這鳳雛兒也在?” “……” 鳳雛兒? 這不是在罵人的嗎? 鳳鴟壓怒不發聲,回視艾羅的鷹眸充滿了古怪的警惕。 “喔……” 一看這眼神艾羅心中便有萬分肯定,得意起身道,“走吧?!?/br> “還不能走?!?/br> 冷沉回望廚房柴門,鳳鴟終于發了點兒怒氣掛在嘴角,“得等她一起去?!?/br> “咦?難不成你聽女兒家洗澡的還上了癮?” 漫不經心的掃了眼柴門,艾羅踢上了腳尖兒,“還是說你們北地人一直都有著這習慣?不過好像也一直都在說你們青葉以北的婚嫁成親本就似那野馬兒一般的就地野合……” “……” 是誰說得南地人害羞矜持,他怎么就從這丫頭身上半分也看不到? 鳳鴟一陣頭疼,再也聽不下去的抱刀起身向著柴門一行禮,“謝姑娘,后院向北三里有一祭樹,你往哪兒尋我們吧?!?/br> “什么謝姑娘,” 一見鳳鴟利落的轉身帶路,艾羅瞥他一眼的也迅速跟上,“知知是我同門同姓的小師妹,姓艾?!?/br> “天下瞎子雖多,心明如鏡者也不少?!?/br> 闊刀掛上后腰,鳳鴟推開檐下后門讓艾羅先出,“姑娘自欺一時,終究欺不了一世?!?/br> “好端端的蠻子,怎么偏要學著夏人說話?!?/br> 故作惋惜的走過鳳鴟,艾羅大方著背手出門,“也不怕那些爛得只剩張皮的大肚兒餓鬼壞了你們北荒人的骨頭?!?/br> “北荒天寒地凍,” 跟出門去掩上門,轉身就撞上一雙遠眉幽眸,原是艾羅并未獨自先行正駐足籬笆道口的看著自己,鳳鴟頓覺心頭一跳,竟不爭氣的軟了原本分外堅持的斗氣語氣。 “壞不了……” 三里進深盡是拔節竹林,窸窣落葉伴隨兩人輕步同聲,也不過盞茶功夫就到。 落定一路由兩側籬笆開路盡頭三人合粗的祭祀古樹前,艾羅掃過枝頭所掛紅布細繩,眼角再挑樹干前的燒香銅鼎語氣俏然,“暗道還是暗門?” “都不是?!?/br> 一聽這丫頭語氣做變鳳鴟就忍不住頭疼,冷淡壓聲的繞開籬笆外圍闊步往樹后走去。 吃了堵話口氣的艾羅沖鳳鴟后背癟癟嘴角,雙手一背維持姿態繼續漫步跟進,豈料側步就見樹后有座背東朝西的狹窄木屋。 難怪看不到,原來是堪堪卡著樹身的寬度擋了視線,不過稍微側觀就能看到的東西隱藏如此又有何意義? 心懷疑惑的再往腳下邊走邊看,果然發覺小路中心要比左右兩側高一些,不免又自猜測來此祭祀的人是不是都會遵循某種特定路線…… 細究神思終止于小屋西開門前,艾羅忽又轉身遙看來路,正推開屋門的鳳鴟立時警覺回問,“怎么,有人跟著?” “怎么會呢?” 嫣然挽唇,轉過來的艾羅笑瞇了眼,“若真有人跟著,蠻子你怎會察覺不到?不過話說回來,你又是怎么從那些巫州祭者手上逃出來的?” “用不著逃脫,” 鷹眸再次古怪的掃過艾羅略顯夸張的表情,鳳鴟轉身進了門,“她們都被她們自己害死了?!?/br> “還能這樣玩嗎?” 跟著要進門的艾羅并不順利,因為鳳鴟闊背壓根兒就沒塞進去的擋在了門上,但就在她猜測會不會又撞上了怪事兒時,鳳鴟忽地一下子就從眼前消失。 驚得往后一縮脖子,艾羅瞅著屋內黑不溜秋的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好在微光很快亮起,鳳鴟也自短聲傳來,“進來吧?!?/br> 暗罵這蠻子是不是在故意報復自己的有心嚇人,艾羅側腰歪頭一看,只見里面異常狹小的只能容納一人,老竹地板上還有個向南靠北的如廁蹲坑,鳳鴟正踩著廁坑后方往下滑開的地道階口舉著火折子,一張忽明忽暗的冷硬臉龐拌著嘴角道,“神仙廁,晏師高徒不會不知道吧?” 神仙廁源于夏土,常由玄門道徒修建。 玄門派系眾多,溯源更是悠久,流傳最久的便是這神仙廁的本家‘地成仙’系。 凡‘地成仙’者,皆信奉‘仙由人來’,故詣在成仙者留有人間凡俗之儀是自然,換句話說,‘人不僅能成仙,還能保持人間正欲,不必進行寡欲苦修’的教旨宗意就是其核心本意,故上得權門親顧,下也得小戶富庶愛護,千百年來,門徒最眾。 故意當著鳳鴟的面再各處掃上一眼,艾羅這才徹底進門跟著踩下階口說道,“如有廁仙,也當有睡神,食邕,凈池。都找到了嗎?” “都在下面?!?/br> 地道狹窄坎坷,墻側兩壁也自折泛一些紅白柔光,艾羅正把指尖一拂帶過墻壁顆粒放到鼻翼細聞,走在前面的鳳鴟又自目不回轉道,“天然白石粉加赤晶粒,是人工斧鑿后再偽裝成自然腐化的最佳輔料?!?/br> “懂得倒是挺多?!?/br> 背著的手在短袖襟口擦了擦指尖,艾羅道,“來夏時做足了功課了的吧?” “北地苦荒,能夠送到那邊用的都是你們夏人不需要的粗制廢料,送來的人又多半苦命,同他們喝上一壺暖酒吃口大rou,什么話都能吐得出來?!?/br> 鳳鴟略有一頓,倒映兩壁的火折子微光也跟著晃了晃,“不用擔心,同我說起這些的人都已經沉在北荒最深最冷的廊古海中了?!?/br> “……” 艾羅挑了挑眼角,心想盡管自個兒表現的已足夠坦然,這人還警覺的跟個鷂子似的,不免由此想到謝知那塊木頭,心尖兒便更是有些恨恨,“師傅總說人心難測,信一個死人總比信一個活人要來得好,我現下總算是信了?!?/br> “確該如此?!?/br> 拐過一個角落出現了左右兩條甬道的三岔路口,鳳鴟徑直走向了左邊,“右邊通往凈池?!?/br> “……” 見右邊甬道更加曲折回迂,艾羅心中略沉,跟上又道,“地成仙系向來奉行東池西睡,廁北食南,且一般都在同一個水平之上。此地廁上池下已不同尋常,偏偏東西又遵行其四方總意,這有順有悖的,難道布陣之人是不想再走上面的人間路,刻意要鉆到下面的深淵來扮鬼嚇人的嗎?” “上墟下淵是你們夏人的說法,” 前路漸走漸寬,鳳鴟回話道,“我只知道北荒骨目神在上,萬物皆月,萬物皆陽,身在何處都一樣?!?/br> “既是身在何處都一樣,” 注意到即將走入的地方類似于一個葫蘆肚,艾羅左右細察又道,“蠻子你又何必執意要帶王女回返北荒去的呢?” “涉及兩國私政,” 鳳鴟停下,舉著火折子側身讓開視線,“姑娘就不怕落下口實?” “我又不是朝中人,有什么好怕……” 霎然觸及前方地xue景象,俏皮話語即刻落沉,接而幽眸沉淵,艾羅壓著遠眉順著鳳鴟讓開的肚口小道一臉繃緊的往里面繼續走入,“食以邕滿為祭合,東池水生又為祚綿,兩者皆以‘入’為主,如此以‘入’為‘入’的東西相對又自是兩沖相?!?/br> 原來前方地xue有著同上方客周樓類似的酒樓大廳布置。 除了七八客桌有著風化干涸卻仍保持其風物原貌的精美器盞菜肴以外,客桌條凳也并非坐而無人,但其實也算不上是人,只因他們都是衣冠各異的風化干尸相對而坐。 艾羅這一桌一桌的正看下去,鳳鴟卻自鷹眸轉平,目視對面xue壁的斧鑿痕跡忽轉話鋒,“當日你們走后不久巫州人便敗了,我不欲傷人正想追上你們時,那些原本被她們cao控攻擊的藤蔓忽然紛紛就近刺穿她們脊骨鉆進血rou,再而她們就像是被什么東西cao控一樣開始朝我攻擊,招式也同她們之前所用的巫州蠻橫之術大有不同。然纏斗片刻,藤蔓忽又各自退縮而去,我待欲走,又不忍那些尸首就此曝于天日不得安寧,便就地挖坑將她們都埋了進去。但在收尾之時,一黑袍道者驟然偷襲出現。他內機倒是不高,卻是不怕任何疼痛的與我硬扛斗狠,我只好與其巧力周旋。但周旋越久,我越是體力不支,他卻仍無任何疲憊之相,我只好深入林中以輕功避他,再后來,就是在林中撞上你與謝知,而在謝知背著你往回走之后,又有一青衣弱冠少年帶著一七八歲稚齡女童出現。我本以為那少年也是謝家人,但看他腰間并無紅繩五錢銖,便不能斷他身份,遂發聲引他們去往反向。奈何少年并無所動,反而一路追著你們還是到了這里,還特意讓我告知垣容一句話?!?/br> “也是謝家人……” 一按桌面回望鳳鴟,艾羅幽眸自是意有所指,“這么說,昨晚出現的謝家人…有很多了?” 鳳鴟卻自低眉行上大禮,“少年說,若你能自巫州平安出來,這天下就是你的,但出來之時必須帶上……” “她的頭顱?!?/br> 對望的寂靜中忽然走來倥傯輕步。 “王女,” 幽眸掠過鳳鴟疊交雙手間的行禮微火,指尖再順腳跟于桌面同轉,艾羅直視于鳳鴟行禮之向走來的微亮火折,“蠻子的話你信嗎?” “信?!?/br> 于一桌無人之西走來的垣容白衣罩帽落頸堆疊,耳墜祭祀木牌便很安靜的窩著,“但垣容也信姑娘自有分辨決斷,并非一言挑撥可動?!?/br> “是嗎?” 視線相觸一剎,艾羅斂眸滑開,又自繞過桌邊檢查下一客桌,“挑不挑撥我不知道,我只覺著這天下若真是由你來坐……” 傾身對望眼前早已凹陷成空的干尸眼窩,艾羅略有勾唇。 “或也不錯?!?/br> ※※※※※※※※※※※※※※※※※※※※ 鳳政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