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鬼者
映透半邊天的火光越來越烈，沖至東南角門時場面已混亂非常，眼見守將橫戟欲攔，艾羅馬鞭一揚，高喝道，“晏師你們也敢攔！” 守將一愣，兩騎已然躍過拒馬欄桿，穿過逆流而回的紛亂人群奔入城門洞中。 雙騎方是沖出城門，立刻便被眼前驚了心神，各自勒穩躁動大馬時，還得不時閃避一波又一波人潮回涌。 望海港起于上任恭武帝十一年，建成于君卓帝二十八年，垣拓因此加封為王，柳州城更自一介臨海漁郡翻身立洲，從此成為夏朝三十二州外直隸國都風原的國祭第一洲。 以望海灣岸中心為起，西北朝東南小河灣為正走向，向東南延建長一千一百二十三尺，七十八尺寬的白玉欄祭天神道。神道左右各開九道百尺泊口，以泊神船。盡頭主祭臺則以鎮海三百尺寬、八百尺高入海神龜馱建。而自城南角門所入，是順著整個望海灣半月形海岸朝向中心祭天主祭臺進行拱衛輔祭的祭天地壇。 耗時兩任主君五十余年、歷經重重困難建成的大夏第一壇此刻已陷入全線混亂。 原本駐守半月形祭天地壇的周應親衛龍旗盡倒，金甲銀胄長戟亂刀堆砌成山，已做血海尸堆的擁塞著整個半月形地壇。 血流泛濫，暴雨狂傾，千尺祭天神道盡頭，烈火慣燃全身的黑色鬼船像是擁有一口吐不盡滅世火焰的黑色巨龍，每當暴吐狂焰，總有全身火焰的人形鬼物自破爛船艙猛撲而出。 狂雨澆不滅那鬼物身火，神道狂浪也卷不阻它們沖入人群猛撲，盡管祭天神道有著用死去同僚尸身堆砌做防的輕甲郎傾盡全力，卻總敗于一陣鬼物猛撲中艱難后退。 火龍以眼可立見的速度自船腹蔓延至祭天神道三分所在，最該戍衛全場的周應親衛也僅存仍戰斗于祭天神道第一線的數百之眾，好在除此之外，尚有一些持劍縱躍尸山人海大袖長衫高髻美須的玄門道徒護衛在場…… “晏師！是晏師！” 白衣鬼面顯眼，有玄門道徒認出晏師，紛紛且戰且退的往這邊靠來。 人潮涌動，白馬驚躁，艾羅正緊住馬繩招呼謝知退避一些，卻有一高髻長袍男人搶至謝知馬前，勒住韁繩喝道，“晏師！你來的正好！都說你擅馭鬼將，你快看看那都是些什么鬼東西！為什么被它們殺死的人會活過來變成它們一樣？還有，要是連你都阻止不了它們！柳州城就完了！” 男人說得情真而義切，奈何謝知并無反應，一張鬼面只遙望鬼船大火動也不動。 捉其鬼面下眼眉亂如初見，艾羅當即勒馬擠到跟前，沖那拽著馬繩簪著道髻的男人道，“周應親衛覆滅近萬，上岸鬼火遙望卻不過百余，先生說話，怕不是在混淆旁聽……” “你又是誰！” 男人果真眼眉閃爍，狠辣暗藏一揚手中青峰長劍呵斥急切，“在這胡謅什么！” “胡謅？” 一緊韁繩，艾羅幽眸冷冽而不屑，“殺人者恒殺之。家師從來只事死人，你若真想救下柳州城，不妨先死在這些鬼東西刀下才是?！?/br> “家師？” 男人疑惑，扭頭朝馬背仍往前方癡怔的謝知看上一眼，立刻再沖艾羅又道，“姑娘！事關緊急，不管此番因何而起，還請姑娘為了身后百姓……” “愿為刀俎，又何敢以刀俎欺人！” 尾音加斥打斷男人后話，白靴足尖趁機勾向男人所拽馬繩，也不見艾羅如何動作，馬繩已入其手。再一力轉就要牽走謝知座馬，然力透傳來，卻是謝知暗壓力道，令她完全轉不了向的定在了原地。 艾羅驚愕，嘗試性再望謝知暗中用力，奈何這人仍是壓住力道并無應她的望著大火鬼船巋然不動。 被艾羅巧奪馬繩，男人心中又驚又恨，再看周圍越來越多道徒只往晏師這處退避涌來，心想若再不找個出路，只怕此處也會很快陷入鬼火絕境，于是抱拳再道，“姑娘，官家祭天之后，鬼船確有進港百尺，然情況突變，一青衣鬼女忽自船中飛踏千尺浪至，當場奪去官家王顱奔逃入城。適時周應親衛紛紛持器自衛，怎料伍中有人高呼‘瘋家已死，天道該昌’反戈瘋語，一時間，混亂四起而刀戟遍地。半個時辰后，雷鳴涌動，祭臺飛火如櫻，誰也不知什么時候靠岸的鬼船忽然順風暴燃，繼而腹艙大開，滾落這些滿身不滅鬼火之物沖入人群瘋狂殘殺……” 男人一語哽咽，長拜到底，“姑娘，晏師從來事死為民，且不管今日究其何因，苦的都是在場百姓，還請姑娘懇請晏師出手……” “你哪邊兒的？” 艾羅心下開始焦躁。 如若男人所言為真，那謝知不僅真的殺了官家，人還是從鬼船上下來的，此刻她又表現出面對鬼船的神識不知，只怕是真的癥疾再起。 男人背脊一僵，心道這丫頭看來年歲雖小，卻處處言語中的直取場面關鍵，只怕真是為晏師之徒也是為莫大之后患，當即不肯起身再道，“姑娘，再耽擱下去對誰都沒有益處，若真有心，還請先渡過眼前難關！” “官家已死，大亂將至，守著這么個無權也無兵的小城只能深陷死局……” 艾羅并不敢當場去叫謝知名字，這無疑是在暴露兩人好不容易借出來的面上身份，可也不愿再以‘師傅’之名去喚她，鬼知道她當時沖她喚出這兩個字時有多艱難。而盡管是出于私心讓謝知假扮‘晏師’再入海港以期誘出師傅回到身邊是一，斷其‘癥疾’真假引出事主是二，但一見此刻深陷‘癥疾’之謝知，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做好面對其‘癥疾’之真后的場面后果，只能從旁側擊希望能以‘官家已死’來喚醒她回到出事之初。 “姑娘有所不知?！?/br> 男人終于抬頭，臉上涌滿期望洋溢，“官家早有先見之明，如今正于墻頭與我等共同進退，誓死衛民！” “！” 先見之明？ 難道死的是影者替身！ 扭頭朝向城頭，只見龍旗招搖，一玄紅祭天斂服九龍珠簾老者正持龍劍而立，旁邊更有旗手隨他呼應指揮龍旗下令…… 壞了！ 驚覺謝知真實目的的艾羅正欲挪轉目光，豈料漫天火光余映，城上那位已被丹藥耗空內虛委靡數十年的天下君者竟是扭頭纏住她目光的勾唇笑了一笑。 “嘶！” 正覺這笑容說不出的莫名詭異，座下良駿忽是受驚躁起，手中更是韁繩一空，隨即馬蹄踏奔耳際，謝知已然一騎白馬當先，撞開擠涌人群直朝祭天神道奔去。 她強壓心頭詭寒迅速轉馬追望，正見謝知側身下腰抄起一柄帶血直刀，但憑馬沖之勢一朝神道亂局力擲而出。 遙遙鬼船大火不滅，著火鬼物是為無神尸主已是不爭事實，然大雨滂沱，即便有著自身化骨尸油可用于火練，也絕不會燒練如此之久，一定還有著其它東西附在它們身上…… 攥緊韁繩，艾羅盯緊了謝知鬼神一般的背影。 若她真是從鬼船下來，那這三月以來都無法肯定歸屬的鬼船不僅真是謝家去年出海之船，滿身鬼火的無神尸主也都必是謝家人無疑。 究竟是誰…… 敢以千年謝家做局！ 刀鋒破嘯，沖在最前的尸主被謝知遙擲一刀慣穿胸腹釘在地面，滿身鬼火立時暴漲吞至刀柄如炬，但瞬間而至，它枯手向天握住瘋焰刀柄直挺起身，對準縱馬疾沖而來的謝知壓出無聲嘶吼之時，也是倒提瘋焰長刀沖了上去！ “喝！” 面對此景，艾羅心中斷局已定，催馬便追。 一人一馬撞上鬼火尸主時，謝知早又撿起另一柄親衛直刀，而至人鬼交錯一剎，長刀無聲劃過鬼火尸主顱頸，鬼火長刀也自橫切了整個白馬馬身。 痛鳴長絕在耳，血濺如瀑在眼，謝知往前滾落尸主群中，鬼火頭顱也自身后高高拋起。 失控的尸主身體火球一般撞在防護尸墻，墻后的周應親衛早已驚呆，再至鬼火頭顱接著墜在眼前，才仿佛是得了千軍萬馬幫助一般高舉長刀呼喝，“殺??！” “還要去送死嗎！” 烈火焚天，雨打頰邊，滿是慘烈絕勇的‘殺’字得勢剛起，一騎白馬已搶先越過周應親衛頭頂，橫馬攔于仍不斷燃燒的尸主頭顱身前。 剎步握刀一抬頭，只見白馬紅衣、側耳稚羽的少女正背影孤絕于場，白衣紅襟的鬼面女人也自前方保持滾落方歇的姿態持刀半跪，而此一剎喝言靜止，詭異的寂靜便此越過雨打浪聲侵蝕于人鬼在場的每一僵舉刀鋒之下，直至滑過木質面具下顎的雨水滴落斷弦之聲，白衣鬼面女才緩有起身，而周遭鬼火靜苒，數十尸主竟也都隨著她齊陣轉鋒于無聲，一舉朝著白馬孤騎身后正高舉長刀、沖至半途而止的親衛殘眾再舉手中烈焰鬼器。 呼吸難續，指臂更此僵麻，面對白衣鬼面女一刀殺鬼，再恍如鬼軍統領般轉鋒峙威，耳邊似乎還有著白馬少女的急切相護，周應親衛一簇而起的絕勇之勢已不知于何時謝卻崩塌，再至于消弭，早已分不清眼前的白衣鬼面究竟是人還是鬼…… “不…退！” 遙遠的城頭傳來滄嗟呼喝，伴而起之是沉沉戰鼓重鳴。 有人回頭，只見城頭龍旗奮揚，玄紅廣袖高袂，一槌一鼓的‘不退’之令竟都來自于那沉迷黃白丹術數十年的瘋魔之王。 鼓音重傳，未曾褪盡的熱血赫然再涌，周應親衛正自暗中再捉刀，一線飛芒卻白衣鬼面女手中飛躍百尺雨幕，直中城頭王者背心。 槌音定格，孤獨的王者似乎往自己胸口看了一眼，再而顫顫起槌想要再敲一擊，奈何力不從心，槌往后落，人也往后落…… 雨在下，火在燒，人與鬼的萬眾矚目中，招搖的龍旗本靜止于半路指令，忽又隨風鼓起，幡舞張揚的龍尾帶拂了龍冠，花白的長發也亂于金線爪牙，惶惶大夏朝第二十八任君主微生卓，就這樣從柳州王城城頭…… 一墜而下。 鄭周剛抽刀沖出城門將戰，頭頂便一重物墜下。 慣透前胸的金花直刀血色橫流，陷于淺壑的九龍斂服也正被泥濘浸透，冠珠散落滿地，還有一只九龍騰海履脫落在旁…… 一灣血色蜿蜒至腳尖，他才腦子驚然一動地驚跳起開。 不是被殺了嗎？ 你不是早就被謝知殺了嗎??！ 身后忽而哭天搶地，他猛然回身，只見涌聚城墻根下的隨祭百官有的哭，有的笑，還有的拎著祭服就往城門洞子跑…… 耳際轟然炸鳴，他開始瘋狂掃視全場！ 謝知，謝知！ 只有是你殺了他，只有是你殺了他才行！ “公子，那邊！” 下意識順著聲音舉刀，鄭周早已滿身冰涼。 火光通耀的祭天神道上，滿身鬼火的無神尸主早已同如赴死境的周應親衛纏斗一起，護衛后場的玄門異士也都如瘋魔一般縱躍沖向祭天神道，只在這人鬼亂斗的切切冷兵惡獄中，卻有一縷紅衣于狂風飄雨中奪目招搖。 原是紅衣的艾羅右手高舉于頂，奇怪的印訣捏在纖長指尖，正似一攏曼妙搖花，形動根不動的于百頃火海尸山前盛放著臨崖孤存一般的萬千灼烈之象。 她左手持平胸前，由于背對而看不清其具體如何，只能看到她于暴雨狂傾下的單薄背骨自持孤傲卻又不能避免暴雨貼身的嬌軀盡顯，而自一步一搖曳側耳稚羽，以著一種極致扼人咽喉的傾情媚致直朝前方已手無寸刃的白衣鬼面女而去…… 鄭周再不能發聲，卻無法做到抹去耳邊的無數狂喝亂起，似乎伴隨著白衣鬼面女的一刀遙擲君死墜城，所有還能戰斗的人的目標都變成了一致。 但漸漸的，他越來越聽不清人都在喊些什么，哭些什么，他只能恍惚察覺伴隨艾羅的步走接近，那些原本死如爛泥的周應親衛尸體都輕甲磕碰、執戟執刀的站了起來…… 站了起來！ ※※※※※※※※※※※※※※※※※※※※ “愿為刀俎，又何敢以刀俎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