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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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天似穹頂,四野蒼茫。 細石碎沙鋪灑而成的戈壁之上,一騎單騎,孤零零踏著塵沙向東行去。 五歲的李彬剛打了個盹,從娘親的懷抱中探出了頭,從頭巾與圍巾的包裹中露出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他左瞧瞧右看看,見還是同自己睡著前一樣的荒涼景象,不由得失望地撅起嘴。 “額吉,我們還沒到中原嗎?” “就快了,彬兒。你再睡會兒,出了臨洮,離中原就不遠了?!?/br>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長城呀?長城是不是特別長?”李彬揚起小臉興奮地等待娘親的回答。 賽麗可犯了難,出發前沒有人告訴她這條路還要翻過長城。 “這……這額吉也不知道……長城長什么樣子,額吉見都沒見過?!?/br>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稚嫩清脆的童音背起了漢語的古詩。 賽麗可笑著抱緊懷里的骨rou問道,“彬兒何時學會了背詩?” “我在拔都哥哥的小人書上看到的!拔都哥學了點漢話,教我寫字還教我背詩!” “真的?那你還會背什么?背給額吉聽聽?” “我還背過中原唐代的詩人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咦?額吉,前面好像有人?!?/br> 李彬用手一指,前方黃沙漸散,視物輪廓也漸漸清晰,好幾十的人馬正朝著李彬母子奔來。 “額吉……額吉,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賽麗可一見眼前的景象,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出發前,兀起旭真曾對她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她這條路常有馬匪出沒,叫他們娘倆千萬別貪多夜晚趕路。 “額吉…….他們怎么……他們好像拿著刀!” 李彬在蒙古人的軍營里出生長大,見過最多的便是刀槍兵刃,頓時六神無主緊緊拽住賽麗可的袖子。 “額吉……” 李彬又恐懼又驚慌地呼喚娘親,稚嫩的童音一聲比一聲凄慘。 賽麗可緊緊抱住兒子,兩手握緊了韁繩。前方的馬賊與他們還有半里地的距離,此刻也只能孤注一擲拼死一搏了。她調轉馬頭,竭力維持平靜的語氣,“彬兒,你抱緊額吉,一會兒可能要跑得快一些……” “好,額吉?!崩畋蛉讨蹨I,側身抱緊了娘親,將頭藏進厚實的圍巾之中。 溫馴的黃驃馬得到主人的指令,載著母子二人掉頭向南奔去。 馬兒顛簸得越來越厲害,李彬坐在娘親的懷里,將頭縮得嚴嚴實實。激烈的心跳聲透過衣物傳到他的耳中,他緊閉雙眼,不敢冒出頭向外看。 “他們就在前面,追上去??!” “別怕兄弟們,這好像是個娘們兒——!” 身后的馬蹄聲喊殺聲越來越近,李彬到底還是個五歲的孩童,駭得嗚嗚哭出聲,“額吉……我怕…….嗚嗚嗚……” “呼,別怕……別怕……” 賽麗可的聲音透出精疲力竭,但還在安慰幼小的兒子,“別怕……別怕……額吉甩掉他們……” “額吉——” “啊——!” 李彬只覺得心臟一緊,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心悸。他大叫一聲睜開了眼,入眼的是灰蒙一片的帳頂。隨手往身下一摸,汗水濕噠噠地將新買的床單浸得透明。 “額吉……額吉……?娘……?”李彬接續著夢境喃喃自語。 平復了心跳,他才坐起身。帳外天還沒亮,一旁的梁小宸與崔彧二人正在酣眠。 “呼……”李彬長出一口氣,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為什么今夜會做這樣的夢……為何他會管娘叫做額吉? 李彬頹然地坐在濕透的被單上,如同拼湊打碎的花瓶碎片一般,將支離破碎的夢境整合在一起。 從前的夢幾乎都只是模糊輪廓,待到醒時也就忘得一干二凈了。他還從未如此清晰地夢到娘親。 前年與大哥西行時,曾路過臨洮。若這夢是為了告訴自己過去的事,那娘親為何要帶著自己到那去呢?娘親到底從何處出發,要帶自己去到中原。 若夢境不假的話,倒是與娘親告知自己的事實相吻合。今日所夢,應當就是他們母子在戈壁邊境遭遇了馬匪。那之后不久,自己就跌落下馬,他們被李家所救。 可拔都哥哥又是誰? 浸濕的后背被帳篷縫隙透過的夜風吹得冰涼,李彬只得又鉆回被窩,左右醒了也睡不著,倒不如仔細尋思尋思這詭異的夢境。 “拔都”這名字倒像個蒙古人,那人會是誰呢?李彬想著想著,一條黑大個的身影從腦海一閃而過。 難道會是他?不可能吧,這也太巧了…… 李彬一面思考,一面自己與自己辯駁。就這樣睜眼望著帳頂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覺得眼皮酸澀,又沉沉進入了睡眠。 次日天明,李彬早早就被熱醒睜開了眼睛,動了動身體,竟然是被崔彧抱了個滿懷。不但如此,李彬覺得胸口莫名地暖意,低頭一看,崔彧一手摟著他的腰,另一只手順著衣襟爬進去撫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中指和無名指夾著他的小**。 昨晚憋著的氣帶著現在的火一并發泄出來,李彬悄悄伸手摸到崔彧晨間半硬的命根子,使勁一掐—— “嗷——”崔彧睡得正香,被疼痛驚醒,嗷嗚一聲喊了出來。 “啊……?”這一嗓子把梁小宸也吵醒了,揉了揉睡腫的眼睛,爬起來四下觀察,見沒什么事又一頭鉆進被窩接著睡。 “松手!”李彬抓著崔彧的命根子惡狠狠威脅道。 崔彧疼得直冒冷汗,乖乖松了手,身體蜷成了蝦,“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動手的是你!”李彬爬到了一邊,離崔彧遠遠的。 “你昨夜是不是做噩夢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彬一愣神,警惕地看著他。 “半睡半醒的時候好像聽到了你的聲音,我還以為身在夢中的是我?!贝迯柭柤绨?,對李彬一笑。 李彬猶豫著要不要將自己的私密事分享給他,索性直起身端坐好。他這一坐起來松垮的衣襟就敞開來,露出一條白皙的胸膛和脖子上掛著的紅寶石。 崔彧一眼就瞧見了那顆遍體通紅璀璨奪目的寶貝,“那是什么東西?硌得我手生疼?!闭f罷伸出手給李彬看手心上硌出的印子。 “你說這個???”李彬把石頭從衣服里掏出來,解下繩扣遞給崔彧,“嘻嘻,好看吧,沒見過吧?” 崔彧接過來,點上蠟燭,借著燭光打量這塊寶石?!皼]見過是不可能的,什么奇珍異寶我沒見過?”兩眼觀察之后又用牙咬了咬。 “誒……你給咬壞了……” “這是西域來的寶石?色澤如血,晶瑩剔透,成色不錯,這一塊夠得上百兩黃金!” “噫!你懂寶石?”李彬眼睛一亮,趴到崔彧身邊,“跟我講講唄?”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崔彧斜眼一笑,“要你叫聲好哥哥不過分吧?” “……哥哥……告訴我好不好?”李彬不情愿地叫了聲哥哥,聽得崔彧簡直從頭頂舒爽到了腳尖。 “這東西金朝和宋朝都極為罕見,最多的就是西域來的回鶻商人從一個叫花剌子模的地方帶來的。曾經有個西域富商送過我爹一塊,然而大小成色都不如你這塊?!贝迯鸭t寶石放在手中把玩著,愛不釋手。 李彬舍不得親爹親娘留給自己最后的念想,生怕崔彧搶了去,趕緊一把把石頭奪了回去。 “看你這么舍不得,果然是個寶貝咯?” “那是當然,這可是我爹留給我的?!?/br> “你爹?”崔彧隱約想起來好像是個賣茶賣布的老頭兒,“看不出來啊,他眼光真不錯,真舍得給你這個小老婆生的兒子花錢?!?/br> 李彬不喜歡他這副嘲諷的語氣,明明他自己也是小老婆生的。 “不是這個爹,是我親爹?!?/br> “???親爹?”崔彧詫異非常,從床上坐起來,與李彬面對面坐著,“你……?” “哎……”李彬長嘆一口氣,“我娘前兩年沒了才告訴我的,我是李家的養子,我親爹不是李德福?!?/br> 崔彧仿佛要與他重新認識一樣,又仔仔細細打量他,頭發,眼睛,鼻子,嘴巴,下頜,甚至連腳都沒放過。 “我果然沒感覺錯,你確實不是李家人?!?/br> “怎么說?你可別馬后炮啊?!?/br> “很簡單啊,你看我,我那些兄弟姐妹雖然都不是一個娘生的,但都是一個爹,所以多少都有些相似的地方,或是長相,或是舉止?!?/br> 李彬想了想,點點頭,“是這樣的?!?/br> “你家大哥和二哥我都見過的,你與他們一點都不一樣,現在聽你這么一說,倒是一切都通了,所以呢,你親爹到底是誰???” 提到親爹,李彬有點沮喪,剛才那股子興奮勁兒也沒了。 “我娘沒告訴我?!?/br> “那李德福呢?你娘不告訴你,總得告訴他吧?” 李彬搖搖頭,“我娘不會漢話,她對我親爹甚至她自己的身世都守口如瓶,我至今也只知道我娘是胡人,至于她是何許人也,家住何方,我都一無所知?!?/br> “這其中恐怕有些說道?!贝迯娝趩?,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你若是感興趣,我倒是可以幫幫你?!?/br> “老實說,我從家里跑出來是自愿的,其實我也很想知道我爹我娘到底是什么人,想著跑出來找找說不定能找到我親爹……” 崔彧拍了拍那金黃色的腦袋,“那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是怎么到的李家的嗎?” “娘說,李德福在邊關撿到我們母子的,我們遇到馬匪搶劫,恰巧李家商隊路過,救下了我們娘倆兒?!?/br> “那這之前的事呢?那時你雖然年紀小,但是總能記起一些吧?” 李彬指指自己的頭苦笑道,“遇到馬匪時我從馬上摔了下來,什么都不記得了……” “這可有點難辦啊……”崔彧若有所思,“那你知不知道李德福在哪里撿到你們母子的?你那時幾歲?” 李彬一想起這些事就頭疼,可難得有人自愿幫他解憂,李彬扶著頭努力回憶道,“我當時應當五、六歲吧……在哪里……哪里……我娘說的是…..臨……臨洮什么?” “臨洮?” “對,就是那!” “臨洮與夏國已然很近,取道河西走廊到達西域維吾爾,向北可經翻過陰山直達草原腹地?!?/br> 李彬明白崔彧的意思,他多半是想經由路線倒推當時他們出發的地點。 “我五,六歲時,北邊的草原就已打成一片,我娘孤身一女子帶著個小孩應當不會直穿草原?!?/br> “你娘長什么樣子?” 李彬指了指自己的臉,“我隨我娘,我娘就長得像我這樣?!?/br> 崔彧盯著李彬湛藍的眼睛看看,“那就可以排除你娘是蒙古人了,蒙古人可不是黃頭發藍眼睛?!?/br> “所以你想說,我娘應當是帶著我從西域出發,經由河西走廊輾轉至漢地?” “對,我是這樣想的。不過我從未去過西域,所了解的多半也是書本或回回商人講的?!?/br> “我倒是跟大哥前年去了一趟,西夏已被滅,一路上都是蒙古兵?!?/br> 崔彧感到奇怪,“蒙古人沒有攔截你們家的商隊?” 李彬搖頭,“說來也奇怪,蒙古人劫掠發家,遇到我們卻只是檢查了貨物,見都是些絲綢瓷器茶葉就放行了不說,而且我當時還病著,他們還找了大夫救了我一命?!?/br> “竟是這樣?”崔彧恍然大悟,“那日我們被速不臺抓起來時,你去求情的那個男人,就是救你的人?” “沒錯,就是他。沒想到我與他這么有緣,竟然在這遇到了他?!?/br> 崔彧嘴角一撇,“你怎知是‘緣分’,而不是有人刻意而為呢?” 李彬知道崔彧這人面上細致,心思也細膩,忍不住追問起來,“你在懷疑什么?” “算了,沒什么……我們不論想到些什么,也都只是猜測罷了。倒是你和你大哥去了西域之后呢?還發生了什么怪事嗎?” “我哥到高昌換了些貨物就回來了,我在伊州等他回來接我?!崩畋驅⑶皝碓谖饔虻脑庥鲆灰徽f給他聽,他本想借著崔彧靈光的腦瓜分析下自己在西域的奇妙經歷,可心中思量再三還是省去了自己與那蒙古人的糾葛。 崔彧聽得認真,等李彬說完后感嘆道,“我一直在書上看,或者聽商人們說,還從未去過,叫你一說這輩子也應當去見見?!?/br> 李彬笑了笑,“不怕見不到,到了哈拉和林離那兒也不遠了?!?/br> “哈哈哈,也是?!?nbsp;崔彧也笑著附和。 兩人這般說笑,難得的沒再置氣打架,直到日頭出來,營地里擂鼓點兵,準備早上飯食,到了晌午軍隊拔寨起營。 離開邢州,蒙軍押解著李彬一行人繼續北上,越往北走越冷,李彬離家時是三月末,此時已近五月,卻不得不把大氅披上。像李彬,崔彧這樣的大家,有人給打點行囊,都帶了北地御寒所需的斗篷大衣之類??煽嗔藳]人疼沒人愛的梁小宸,路上還刮著北風,一路凍得臉色發白。李彬見他可憐便讓他與自己同騎,用厚厚的斗篷把兩人一起圈起來。反正梁小宸長得又瘦又小也不占地方。 倒是崔彧吃起了飛醋,恨不得李彬懷里的人是自己才好,于是便遷怒梁小宸,動不動就瞪著他,梁小宸本來就怕他,現下更是連與他對視都不敢。李彬頗有點帶孩子出門的感覺,只得做起了和事佬,照顧完小的又去安慰大的,心累身也累。 再向北走,便是山西大同府,到大同時竟然下起了雪,呼嘯的北風帶著冰涼的雪花抽在臉上把梁小宸白凈的小臉弄得通紅。這么長時間下來,李彬早已拿梁小宸當親弟弟一樣了,見不得小孩兒受苦,于是拿出所剩不多的銀兩,跟看守他們的蒙古兵換了件棉衣帽子給梁小宸穿戴好才放心。 夜里,崔彧趴在帳篷里,只露出個臉看外面天氣,雪勢小了,可風卻越來越大,尤其到了晚上,氣溫驟降,大風刮得帳篷也跟著跳舞。崔彧怕夜里大風吹壞帳篷,跑出去尋了些石塊把帳篷押好。 “明天怕是個冷天?!贝迯貋頃r李彬正在吃之前買的零嘴。剛說話便被李彬塞進去了塊甜甜的糕點。 “唔……好甜?!贝迯幌矚g吃甜的,皺眉咽了下去。 “不怕,北方天氣便是這樣,夏天前總得冷一回,這場雪過了天氣就暖了?!崩畋蚪鉀Q了最后一塊點心,擦擦嘴角的渣子,崔彧見他指尖嘴角泛著油光,拿來草紙給他擦干凈。 “過了大同,翻過長城就是草原了,你見過草原沒?” 李彬回憶起在天山腳下的馬場度過的那段悠哉的日子,不自覺就露出了微笑,“見過啊,藍天綠草,遍地牛羊,當真是美極了!” 崔彧被他說得躍躍欲試,“這下可好,我也可以一飽眼福了?!?/br> ※※※※※※※※※※※※※※※※※※※※ 這章交代下主線之一彬哥兒的身世,有人愿意猜猜彬哥兒真實姓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