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只有被子蜷成一團的床上能坐。 陳煙橋坐下以后,小腿肌rou線條流暢,就是左腿有疤痕,膝蓋上還有一圈手術過的痕跡。 因為他腿毛茂密,濕著水擰成一條一條的,光線又暗,她細細盯著瞅了好一會兒。 一抬手發現陳煙橋把毛巾掛脖子上,盯著她。 倪芝:“……” 她舉單手,“我不問?!?/br> 陳煙橋沒放過她,挑著眉俯身給她指,“這兒,腳踝關節上十公分腓深,脛神經全斷了,接了神經。膝蓋骨裂成兩半兒,大學時候裂過一次,后來余震時候,裂得徹底,箍了個鐵圈進去固定。這兒,又釘了三根鋼釘進去,固定脛骨?!?/br> 他看她聽得頭皮發麻的勁兒,又覺得無趣,講完這幾句,就安安靜靜地繼續擦頭發。 倪芝晃了晃小腿,在床邊兒磕出一聲響,“你怎么不回微信?” 他皺眉,起身去柜子旁邊半蹲著,手機躺在地板上充電。 “沒看見?!?/br> “你怎么不去那個上面充電?” 陳煙橋看了眼他發黃的充電插頭,“那個插座松,充不進去?!?/br> “今天實習,怎么樣?” “唔,就那樣吧,其實也沒干什么活兒,整理一下檔案。我就是多個實習經歷,我跟你說過,我們過兩天就可以回去了。你還想多待幾天散散心嗎?” 陳煙橋鼻腔里哼一聲,“你覺得呢?” 這話說的,他像被她綁架來的似的。 倪芝下午到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填了一通資料。 另外幾個掛職的昨天就報道了,原來是幾個本專業和法學的師妹。還有兩個研一的師弟已經來好些天了,來這邊做田野。因為長期和濱大有合作,這邊做田野會輕松些。 說是修訂鎮志,其實就是個掛職機會,他們做的活兒,是整理檔案和卷宗。 泛黃的紙,駐了蟲的邊兒,爛了角的檔案盒子,老舊的辦公室里都是年月的氣息。 只不過里面都是年輕人,邊閑聊邊整理,一下午也過得飛快,眼見天色暗下去。辦公室里負責人拎著鑰匙讓他們明日再來。 幾人就結伴去吃了晚飯,這邊的殺豬菜正宗得很,傳統習俗里本是過年才吃的菜,一口湯喝下去,酸菜味兒淋漓盡致,又酸又鮮,爽掉舌頭。 倪芝講完,陳煙橋頭發也擦完了,毛巾隨便往旁邊床頭柜上一扔。 床頭柜上擺著一杯水。 倪芝又開口,“今天碰見一樁樂事,路過一堵墻根兒,有一位老太太在地上砌了個神龕,擺著香爐和牌位。然后我們路過時候,她剛好祭拜完,念了一通,把地上的貢品端起來。你知道她說什么嗎?” 她看了眼他的臉色,繼續說下去,語氣里盡是笑意,“老太太說,媽啊,你也不吃,反正小時候有啥吃的你總留給我,那我就端回去吃了啊?!?/br> 陳煙橋幽幽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沒吃?” 他話音剛落,那邊電視機上不知道飄了個什么下來,黑乎乎的一團帶著風卷到地上。 倪芝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個塑料袋。 她不是非要講這些神神鬼鬼故弄玄虛,是想暗示他亡人已逝,要朝樂觀方向看。不必為了一次掃墓把自己魂兒都丟了。 沒想到起到這般效果,心里后悔不迭,連自己都默念幾遍阿彌陀佛。 兩人面面相覷。 陳煙橋看她把床單都拽出褶了,走過去窗戶那兒指給她看。 “風,”他隨手把窗戶關了,“是之前沒關好?!?/br> 他彎腰把塑料袋撿起來,往垃圾桶里塞。 那是他晚上回來時候在倉買買了牙膏、牙刷和剃須刀的袋子,東西拿出來就把塑料袋隨便放了,不從電視機頂上飄下來他都忘了這個袋子。 陳煙橋起身,看出來她的忐忑,語氣里打著警告。 “說錯話了吧?” “沒有?!?/br> “行,那你在這兒呆著?!?/br> 陳煙橋說完就從椅子背后拎起來他的外套,他總算換了個件外套,往門外走。 “我出去一下?!?/br> 倪芝從床邊站起來,“我一起去?!?/br> “我就去買煙,很快回來?!?/br> “我也正好就想出去溜達兩分鐘?!?/br> 陳煙橋拔了房卡,“那走吧?!?/br> 倪芝愣了兩秒,所以等她走到門口時候,房間里的燈都熄了,她脖子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白天他們一道進的賓館,不覺得氛圍古怪。 到了此刻晚上十點多,他們一進一出,對老舊賓館的隔音效果之差深有體會。電視聲,木板撞擊聲,洗澡的水聲,燒水聲,斗地主聲,還有一聲比一聲高的靡亂之音。 倪芝反倒沒了怯意,回自己房間了。 修訂鎮志的工作,倪芝幾乎還沒接上手,就快回去了。 辦公室的主任知道他們回去要寫實踐報告,說次日幫他們聯系了,去看看大棚看看農田。 倪芝睡前給陳煙橋發了微信問他去不去,反正他們幾人也都是搭大巴前往。 這回出乎意料地等到了回復,“可以?!?/br> 倪芝跟一起實習和田野的幾個人介紹他,絲毫不用動腦筋。 “這是我一個叔叔?!?/br> 陳煙橋這幾天胡子都留回原本模樣了,今天老氣橫秋地戴了頂灰色軟呢帽,怎么看怎么像。 倪芝的薄呢子外套也是灰色的,她似乎知道自己長得風塵氣,極少穿各色艷色的衣服,衣柜里盡是些冷色沉色。 跟今天的天一樣沉。 果然,等他們下車時候,雨點已經砸落在地上了。 帶著凜冽的冬意和刺骨寒氣,負責領他們去的工作人員都罵咧,這都什么節氣了,還在下雨。 旁邊的老人叨叨,“最后一場秋雨了吧?!?/br> 司機開了半天門,“下不下去啊,我趕著去下個車站呢?!?/br> 研一的兩個男生帶頭沖下去了,“下吧jiejie們,好不容易都顛來了?!?/br> 車站說白了,就是路邊的一塊牌子。旁拉還有好些個正在跑去躲雨的路人,幾人抱頭鼠竄都分不清東西南北,前面那倆男生回頭吼了句,“去那邊屋檐下等吧?!?/br> 他們隔著一簾煙雨看過去,廣闊的農田邊上有個小平房,屋檐下幾個人在躲雨。 她們幾個女生也跟著跑,倪芝看陳煙橋慢慢踱步,跟她們說了別等她。 兩人走到那邊屋檐下,還下了段兒泥濘的土坡兒。 倪芝的頭發淋了雨,更卷了,貼在臉側。朱紅唇色未脫,像山間剛修煉成人形的蛇妖。 他們幾個先跑過去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各個都似落湯雞,反倒笑鬧成一團。那邊屋檐下的農戶屋里沖出兩個戴著斗笠穿著雨靴的小孩兒,歡欣鼓舞地沖進雨幕里,在泥濘積水的土壤里互相潑著水扔著泥巴。 似乎受到他們感染,那兩個研一的師弟,其中一個瘦高男生喚道,“老白,看我?!?/br> “你有啥好看的?” 下一秒就吃了一臉水,正是瘦高男生伸手接了檐下的水,潑了他一臉。 老白一臉怒,“敢潑你爸爸?” 他用力一把推他出去,“讓你知道,你爸爸還是你爸爸?!?/br> 瘦高個絲毫不惱,扯著老白一同出去了。 兩個二十出頭的男生和田野間的稚童沒什么區別,一把泥巴一把水,一腳濺起水花一片,樂不可支。 “咱們也出去玩吧,反正都給淋成這樣了?!?/br> “獨樂了不如眾樂樂,到東北這么久就知道打雪仗了,水仗也可以啊?!?/br> “童年回憶啊?!?/br> “我來事兒了,你們去玩吧?!?/br> “那正好,你看著手機?!?/br> 見倪芝還在躊躇,“芝姐,三?!?/br> “二,一?!?/br> 幾人互相推搡著把倪芝一道拱出去了。 女生到底是怕冷,正準備打道回府時候,之前說帶他們去大棚的工作人員穿著雨衣跑過來,給他們遞了三四把傘。 勉強兩人一把,“走吧,去大棚,這里再走幾分鐘就到了?!?/br> “巧巧還在那兒?!?/br> “芝姐,你叔叔呢?” 倪芝開口,“我回去接他們吧?!?/br> 陳煙橋轉身進了平房內農戶家里,“你們去吧?!?/br> 幾人都是城市長大的,見到大棚新鮮得緊。 只有倪芝提前尋了個借口先回來。 雨勢沒有方才潑水的架勢了。 遠遠看見屋檐下坐著一個人,坐著藤椅,黑色外套灰色軟呢帽,背后灰白而長滿青苔的墻壁當了他的背景板,他低著頭寫寫畫畫。 她傘收得慢了,水珠落了一滴在他本子上,原來是本軟抄筆記本。 陳煙橋沒抬頭,由著她打量。 “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