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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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蠱.再世] 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讓自己永遠藏于平庸之間。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兵器鋪。他白衣如雪,干凈的臉上帶著清風一樣的笑容。 我微微地顫抖。第一眼我便喜歡上了他,真心希望他能將我帶走。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期盼,他的眼睛轉到了我的身上,好看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那一刻,我以為他也跟其他人一樣,只是看到我的外貌便不再理睬,剛才的雀躍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老板,那把劍怎么賣?”他看了一眼我,對老板說。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下一刻他已經將我拿在了手中,輕輕撫摸著,猶如一件稀世珍寶。 “美人如玉??!”我聽他是這樣說的。 老板看了一眼我,又差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難理解形態瀟灑的他怎么會對一把爛劍情有獨鐘。只是微微搖頭說:“這把劍不是什么好貨,假若是客官喜歡,隨便給個價,劍便歸了你吧?!?/br> 他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柜臺上,轉身便離開。 我的名字叫雪清,是一把劍。很久以前,自從我的上任主人萬君死后,我便一直被留在了一家平庸的兵器鋪,跟一柄柄平庸的劍待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生病,全身上下覆蓋上了一層銹跡,變得丑陋無比,再也沒有以前清雪飄零,一劍攝魂的樣子。 在兵器鋪度過了無數個日夜,在我快將自己遺忘的時候,我終于碰到了他,我的新任主人——凌落虹。 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在我身上撫過,我身上的銹跡如同木屑般掉落,露出了我原本的面貌。 “美人如玉??!”我再一次聽到他說。 他是一名劍客,而且是一名很厲害的劍客。 他有兩把劍,一把是藏在腰間的碧柔,另一把便是我。我見過那家伙幾次,都是在主人殺人的時候。 我不喜歡主人殺人。每次他殺人的時候,主人臉上便會沒了好看的笑,只是肆意地揮舞著碧柔,任由別人或自己的血沾染了自己的白衣,待到滿身鮮血,也只是淡淡地皺眉。 好幾次,我都聽到沾滿鮮血的碧柔霸道地朝我炫耀:“看吧。主人是我的!”然后被主人重新收入腰間,如同一條好看的玉帶。 碧柔對我說,主人有一位深愛的女子。我卻不知道,該是怎么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的主人。那樣完美的人,一如天神。碧柔卻只是神秘地笑笑,讓人看不透。 陪主人度過了無數個日夜,好多次見主人黯然神傷地念著同一首詞,我終于相信,主人的記憶里確是有一位深愛至極的女子。 花易落,春難留,斜陽空敘幾多愁。少年別,思緒滿,一言錦書,幾年離索。盼!盼!盼! 人事非,滄海粟,夢里常念昨日歡。霜露凝,杜鵑泣,相顧無言,涕淚茫茫。忘!忘!忘! 似乎便是那女子寫的詞。 邏些城。闊海閣。 秋風掃落葉,劍氣罡風刺得人眼睛迷離撲朔。主人仍然是白衣如雪,微笑地看著眼前一臉漠然的男人——闊海閣的閣主,紫步凡。 劍場切磋,紫步凡的劍卻沒有一點手下留情的意味,紫色的劍芒劃過,似乎連空氣也被刺穿一般。 主人挑眉,用的不是碧柔卻是我。似行云流水,無論那把紫色的劍再怎么快,我與他也只是一沾既分,如雪的劍身幻出清影萬千。 劍過千巡。 “哼!你還是老樣子!”紫步凡大理石一樣的硬朗的臉似乎不會起一點波瀾,連語氣也是yingying地如同一塊寒石。 “你不也是老樣子么?” “我的劍道,便是無情?!?/br> “若是無情,你又因何會把小宣留在閣內?!?/br> 紫步凡無語,回劍入鞘,語帶黯然地說:“我與紫宣…….你若是想見她,便去見吧?!彼坪跛€想說什么,但終究也只是搖搖頭,轉身離開。 這個叫紫宣的女子,應該便是主人歡喜的人吧。曾經很多次,我都在心中暗暗勾勒她的模樣。能讓主人這樣百般思念的,應該是玄女下凡,洛神再世,堪比天仙的女子吧。 但真正看到她的模樣,我卻呆住了。 感受著主人手指傳來的異樣的感覺,我可以感覺得到主人現在的心情是怎樣的起伏,完全不似平常他的波瀾不驚。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無數刀傷,如同蜈蚣一般的交錯。除了那一雙眼睛,再也看不清五官的模樣。那樣的臉,只能用恐怖來形容。 “小宣!”良久,他才下定勇氣走入閨房,溫柔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來看你了。我知道你應該是會恨我的,恨我那是沒能救你?!?/br> 女子不語,主人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對你。亦或者說是不敢面對自己。自我出生看到的便是劍,我也以為我便是以劍為生的,以為除了劍便再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牽掛?!?/br> “但,我似乎是錯了,錯得很離譜。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么?那時候你經常靜靜地坐在旁邊看我練劍,從來都是很安靜的?!?/br> “我母親也很喜歡你,一直都說宣丫頭從小便這么文靜,長大后一定是個好姑娘。假如一直照那樣下去,可能我們真的會成為夫婦也說不定?!?/br> 他笑了笑,是發自內心地歡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開心的事情。但隨后臉色便黯然了下來。 “一直到我爹與你爹比武,更失手廢掉了你爹使劍的右手。事情的發展出人意料,那以后你們一家便音訊全無。連我也漸漸將你淡忘?!?/br> “假如不是那次洛陽相遇,也許我會安靜地伴著我的劍過完一生。只是那次回眸一瞥,我便知道是你你,明白那個人便是年幼時靜靜地看著我練劍的紫宣。等到再回過神來時,你已經消失?!?/br> “第二次想見時,你卻在青山寨的手中。假如那時候我棄劍的話,你應該能完好地回到闊海閣的。他們想對付的僅僅只是我?!?/br> 主人緊緊地握我,手指關節因太過用力過度而顯得蒼白。我能感覺得到他心中的自責。自我與他相遇以來,無論什么時候,他總是那么忙不經心,就算面對著生死之戰,內心也不會有半點波瀾,卻唯獨面對這個毀容的女人,心再難保持安靜,引起的漣漪越來越大,直到將心填滿。 這是一份怎樣的感情。我不懂。 “嘿嘿嘿~~~”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沉默不言的女人竟然笑了,原本可恐的臉全都皺在了一起,“嘿嘿嘿~~~”她繼續笑著,慢慢握住主人的手。 主人微微地顫抖,又立刻平靜了下來,任由她將自己修長的手在她核桃一般的臉上磨拭著,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也許這樣就好吧。雖然不理解主人,但感覺得到他的內心竟然是這樣的平和,我仍然真心地希望主人能夠快樂,至少不會因為以前的過錯而讓自己深陷泥潭,無論日夜背負著無法放下的包袱。 “嘿嘿嘿~~~”這個毀容的女人癡癡地笑著,嘴角慢慢有透明的液體流出,再看她的眼睛卻是呆呆地不帶一點靈氣——她竟然是個瘋子。 而主人仿佛早就知曉,但卻明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不久以后,我才終于知道那是心痛的色彩。 不知主人有沒看到,在花園里遠遠立著一個人,紫衣華袍,赫然是闊海閣的閣主紫步凡。不知是不是錯覺,在他的眼里閃著跟主人一樣的東西,徘徊不定。 接下的幾天便顯得那么平靜,主人除了每天照例去看紫宣外,其他的時間便一直在房中靜靜地擦拭著腰中的碧柔。 也許,要有什么事情發生。我想。 紫步凡仍然是那張冷漠的臉,漠然地從主人手中接過了我:“這便是那把你剛得到的劍?!彼氖州p輕從我的身體撫過,卻冰冷得仿佛一具尸體。 他的手指修長,細致好看,宛如玉石。從未想過一個男人竟然能擁有這么一雙手,假如沒有看到他的臉,我便有被女子放在手中把玩的錯覺。 “劍是好劍,卻不是殺人的劍。這把劍,應該久沒見血?!弊喜椒仓灰谎郾銓⑽铱创?,將我還給了主人,“你不該擁有這么一把劍?!?/br>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看著主人的腰間。他在看這主人深藏在腰間的碧柔,我知道。 “你想殺我?” “的確?!?/br> “因為我叫凌落虹?” “是的?!?/br> “紫天闊是你什么人?” 紫步凡不語,良久才道:“我是他的義子?!?/br> 毫無頭緒的對話,我還沒明白過來,主人笑了笑,沒有抽出腰間的碧柔,卻將我握在了手中。銀色的影子從空氣中劃過,空間泛起了一片褶皺。 紫色的劍影自紫步凡的手中流淌出來,硬生生將割開空間裂縫的我橫腰截住。我再一次見到了那把紫色的劍,他叫天罡。 每次和那道紫色的劍身碰在一起,我都會發出痛苦的呻吟,那樣猛烈地義無反顧地要把對方毀滅的瘋狂,我卻是第一次體味到。這就是碧柔平時所承受的么? 銀色的劍影和紫色的劍影相擊,每次劇烈的碰撞都會讓我的身體顫抖,仿佛將要折斷一般。 “嗨,你很不錯啊?!碧祛竸獯跤醯貨_我喊道,只是見他的模樣卻沒比我好上多少。 “我的主人很少動這么大的殺機?!笨次覀劾劾?,他有些歉意地對我說,“只是這是主人半生的心愿,所以我會用盡全力幫他完成?!?/br> 紫步凡的劍法很高明,無論主人怎樣凌厲無比的攻勢都會被他擋住。而主人仍是帶著慣有的笑意,仿佛面對的只是琴瑟彈奏,而不是生死之戰。 “你會照顧好紫宣的,對么?” 主人忽然問出了不著邊際的話,一劍向前,帶著以命博命的勢子,人影已經沖進了紫步凡的劍勢。 微微的驚愕出現在紫步凡的臉上,立刻又換上了狠厲,橫劍向前,卻是跟主人一樣,也是以命博命的劍。 準確無比地,我和天罡的劍尖撞在了一起,我們都被這股大力彎曲到了極限,如同彈簧般地脫離主人的手竄上了天空。 一道人影躍上了半空,紫衣華袍,竟然是紫步凡。 我被他握在手里,風聲灌耳,我竟然再次加速,卻是朝著主人心臟的方向。 主人站在原地,手已經伸向腰間,他終于要拔出腰中的碧柔了。我松了口氣。 然,主人終沒有把劍,只是微笑地看著學一樣的劍越來越近,帶著寬慰。 清雪飄零,一劍攝魂。 “不!”我聽到了自己和碧柔撕心裂肺的聲音,而我已經準確無比地穿透了主人的身體。 最愛主人的我,卻貫穿了主人的身體,身上沾滿了他的血。 這是怎樣的一種抓弄和諷刺。 “為什么??!弊喜椒膊豢伤甲h地看著主人,卻沒有一點殺敵后的喜悅,甚至說有些茫然,“你明明可以躲開的,為什么不躲開,為什么?” “我無法….下手,咳…你是紫宣唯一的親人,我欠她的太多了,是該…償還了?!毖傺僖幌⒌闹魅顺粤Φ鼗卮?,紅色的血自他的胸口如噴泉般涌出,每一分都帶走他一點生命。 “那,那命運,就該在我們現在斬斷,上一代的苦…與痛,是時候了結了?!?/br> 我感覺主人的心跳正在慢慢弱下來,我也漸漸絕望。 “你會照顧好紫宣吧?!敝魅松n白地笑,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一樣,干凈地像風。 終于主人的眼眸逐漸暗淡了下來,漸漸失去了色彩。 他睡著了,像個孩子,卻永遠不會醒來。 空氣安靜了下來,彌漫著哀傷的氣息。我終于失去了主人。 “不??!”紫步凡忽然凄厲地喊道,卻是女子的聲音。 臉上的偽裝被他卸下,真正的紫步凡卻是一個女子,宛如天仙的女子。 “我是紫步凡,你還活著。當我知道自己是紫宣的時候,你卻已經死了?!彼е魅说氖拙従徴f,如玉的手撫摸著主人逐漸冷去的面龐,帶著哀怨的顏色。 “跟你講一個故事?!?/br> “從前有兩個好朋友,卻都是劍癡。兩個人的劍法都很高超,一直都沒遇到能相抗衡的對手,除了彼此,所以兩人每每比試,只是為了超越對方?!?/br> “后來兩人生兒育女,一人生的是兒子,一人生的是女兒。而生女兒的那個人見到對方的兒子從小天賦天賦異稟,而自己的女兒卻只愛看著對方使劍,又好勝心切,以為只有現在才能將對方打敗,遂拼了命地向對方挑戰?!?/br> “然,誰知刀劍無眼,那人使劍的右手被對方不小心廢掉,再無法用劍,從此便帶著女兒妻子銷聲匿?!?/br> “而他的女兒卻在這時候顯示出她對劍的天賦,心灰意冷的他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到了女兒的身上,苦心栽培十多年,是青出于藍?!?/br> “而他也終因為年老體衰而病倒在床,彌留之際只是拉著他女兒的手,眼里帶著期盼的光。而他的女兒含淚看著老父辭去,帶著他未完成的心愿?!?/br> “很快,她改頭換面在江湖上闖出了一點名聲,也有了自己的一點地盤。而父親畢生對手卻早已死去,而他的兒子也不知所蹤?!?/br> “一次偶然的,她再次見到了年少時在她身前練劍的少年,卻意外地無法出手?!?/br> “在意外與懊惱中,她找到了一個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女子,讓她改名紫宣,而她就成了紫步凡。就這樣,她就以為自己一定不會再下不了手了?!?/br> “后來那個改名紫宣的女子被青山寨所劫,她去相救的時候看到了那個人手執碧柔,一日屠盡了青山寨一百三十九人,血跡將他的白衣染成了血衣,而他只是抱著一個毀容的女子,臉上有不盡的自責?!?/br> “英雄一怒為紅顏。我開始嫉妒那個叫做紫宣的女子,可以擁有你這么多的關懷。卻仍然偏執要為父親完成畢生的心愿?!?/br> “這次再見到你,我終于知道,再不動手,我就永遠再下不了手了。只是…當真正成功的那一刻,我卻無法喜悅起來。其實我要的不是這些?!?/br> “假如,我早點醒悟過來該多好。為什么,為什么我不能早點醒悟過來…” 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帶著悔意,一點一點滴落在我的身上,跟主人的血混在一起。 她沒哭,只是止不住的眼淚自己掉下來,砸在我的心間,敲出一個又一個無法彌補的坑。 這,便是心痛的感覺么? 主人終于還是死了,而我,也只是和碧柔深埋地下,伴著最愛的主人。 我叫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