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在這一天之內,他所看到聽到的變故已經足夠多,多得讓他頭腦昏沉,心緒煩躁。更為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經沒有辦法再完全相信面前的金玉音了。 承景帝沉默片刻,道:“宣召穩婆入內?!?/br> 金玉音抿了抿嘴唇,但很快又神色如常,目光沉靜。 * 一高一矮兩名中年穩婆進入了乾清宮,比預料趕來的時間要快了不少。 金玉音掃視了她們一眼,隨后在宮女的攙扶下,慢慢走出大門,去往偏殿。兩名穩婆則緊隨其后。 江懷越留了下來,面對著沉默不語的承景帝。 光影晃動間,燭焰忽高忽低,承景帝坐了一會兒,又緊鎖眉頭站起,在幾案邊來回踱步。忽而回過頭盯著江懷越,道:“你是知道了什么,才叫穩婆進來的?” “臣只是覺得娘娘應該被悉心呵護才是?!彼降氐?。 “你以為朕會相信?”承景帝疲憊地冷哂,“如果沒有什么把握,你江懷越會無緣無故讓人檢查她的身體?可是朕不信的是,賢妃如此聰慧之人,竟會偽裝懷孕?這樣的舉動實在太過冒險?!?/br> 江懷越躬身道:“萬歲,臣剛才也說了,賢妃娘娘不會做出那樣愚蠢的事。她聰慧內斂,心思細致,絕非笨拙的庸脂俗粉?!?/br> “那你……”承景帝還未說完,大門已被叩響。 金玉音依舊端莊沉穩地邁步而來,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驚慌失措的感覺。在她身后則是那兩名穩婆。 “查得怎么樣?”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又盯著那兩名穩婆,心里竟有幾分不安。 其中個子較高的一個上前跪拜道:“回萬歲爺的話,娘娘一切正常,應該沒有什么大礙?!?/br> 心情始終忐忑的承景帝微微一愣,他不由得看看金玉音,又瞥向站在一邊的江懷越。 “你是說……”承景帝清了清嗓子,有意放緩了語速,“賢妃娘娘腹中胎兒應該是安然無恙的?” “是?!?/br> 金玉音看都沒看江懷越,只是目光溫和地望向承景帝:“萬歲,您現在總該信了吧?” 承景帝擰著眉看著江懷越,眼神里浮起不滿。江懷越垂著眼簾,什么都沒說。此時那名婦人又道:“娘娘現在還沒到臨產的時候,看那身形,大概還得兩三月的樣子吧?!?/br> 此言一出,金玉音臉上的笑意頓時凝結,承景帝亦愣在了原處。 “兩三個月?”他沉聲道,“不是很快就要生了嗎?” 金玉音面含慍色,道:“萬歲,臣妾本身就不是身材高大之人,即便懷孕后身形也不甚明顯,但各人胖瘦不同,胎兒大小亦有區別,這等無知婦人只看臣妾腹圍便妄自揣測,實在是胡言亂語?!?/br> 江懷越緊接著朝那婦人呵斥:“聽到沒有,娘娘說你這話毫無根據!” 那名婦人匍匐在地,連聲道:“萬歲,民婦做穩婆已經有十多年,看過的孕婦產婦少說也有上百個,可是像賢妃娘娘這樣的,看上去確實不像是就要生養的樣子??!” 另一人亦連忙附和:“民婦剛才也審視了娘娘身子,覺得她最多也就是七個月的身孕?!?/br> “萬歲,臣妾明明是即將臨產,只不過腹中胎兒個子較小。您若不信,再等一陣就會知道,何必聽她們在這胡說八道?”金玉音轉而又瞥向江懷越,冷哂道,“江掌印,你叫這兩人前來,目的就是為了攪亂君心?!穩婆本來應該是司禮監找到可靠之人后安置在宮外,可這兩人剛才來的如此迅速,必定是你事先安排直接帶進宮來的!” 江懷越笑了笑:“賢妃娘娘對司禮監尋找穩婆的事情倒很是清楚,實不相瞞,先前臣已經打聽過,裴公公確實在前些天就早已選好了兩名穩婆安置在宮外。當然,并不是現在這兩位。裴公公如今跟您休戚與共,他若想替您隱瞞,自然會安排好一切,因此娘娘才有恃無恐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金玉音清秀的臉上慍怒頓起,緊攥著手指,忽而身子微微搖晃,腳步竟然踉蹌。承景帝不由一驚,但見她撐著椅背方才穩住身形,急促地呼吸著,目露悲愁,“萬歲,臣妾自從來到此處,便被江懷越處處針對句句質疑。臣妾不明白,他怎能只憑這兩名穩婆的揣測就誣陷臣妾謊報孕期?” 江懷越目光沉定,道:“穩婆之話若是不足為信,那臣懇請萬歲再召見一人。此人一至,必定真相大白?!?/br> 承景帝一斂容:“誰?” “專為娘娘診脈開藥的太醫,司徒朗?!?/br> 金玉音目光如針,已經只是冷笑,似是不屑再與江懷越說話。 “……傳司徒朗?!背芯暗坶]了閉眼睛,無力道。 * 穩婆已被帶下,金玉音臉色微微發白,吃力地倚坐不動。殿外傳喚太醫的內侍匆匆遠去,殿內三人皆沉寂不言。 朔風呼嘯,吹亂了滿廊宮燈,直晃出燈影縱橫,斑駁碎裂。 也不知過了多久,本來應該趕來的司徒朗還未出現,承景帝焦灼地站起又坐下,最終忍不住提高聲音道:“余德廣!那個太醫為何還沒進來?!” 余德廣卻沒立即應答,過了會兒才急急忙忙推門而入,大有慌亂之色。 “啟稟萬歲,太醫院那邊傳來消息說,司徒朗不見了!” 金玉音臉色微微一變。 “什么?!”承景帝大為光火,起身道,“他今天本來是應該在宮內的?怎么會不見?” “對,他本來是該在宮內輪值,可是,可是現在找不到他了……” 承景帝氣惱不已,叱道:“既然在宮內不見的,那就必定還未出去,給朕趕緊將他找回來!” 余德廣領命而去,門扉重重關閉,金玉音雖還坐著,呼吸明顯有些快慢失衡,但當承景帝望向她的時候,她又很快恢復了正常。 “萬歲,司徒太醫莫不是遭人暗算了?”她有意無意地望了望江懷越,向承景帝抬起弧線完美的下頷,“先是出現來歷不明的穩婆,如今為臣妾診脈的太醫也忽然消失,這一切難道不是有人從中作祟,妄圖密謀不軌?” 承景帝沉默不語。 江懷越淡淡道:“娘娘稍安勿躁,等著司徒朗出現便好?!?/br> 說話間,殿外又有雜亂的腳步聲迫近,有人以洪亮的聲音道:“啟稟萬歲,騰驤衛在巡視宮城時,發現了意圖混出宮的司徒朗,現在已經將他帶來了!” 金玉音眼神一收,不由自主望向門口。 江懷越此時忽然道:“萬歲,騰驤衛要押司徒朗進來,是否先請娘娘回避?畢竟男女有別……” 承景帝是個極為守制之人,聽了他的提醒,隨即發話讓金玉音轉去后面暫歇。金玉音抗辯道:“司徒朗是經常為臣妾診脈的太醫,又有什么好避嫌的?” “太醫診脈都是隔著簾子的,再說還有衛兵入內,你怎能拋頭露面坐在此處?”承景帝不假思索,再次命令她離開。 金玉音隱忍不悅,只好起身去了隔壁房間。 隨著承景帝一聲傳喚,沉重的大門再度打開,兩名身材魁梧的騰驤衛押著衣衫凌亂的司徒朗走了進來。 “萬歲,臣等在巡視時發現司徒朗背著藥箱想出皇宮,說是奉了皇命出宮,去給禮部楚大人看病?!蹦敲v驤衛道,“臣正好今日還看到楚大人上朝,覺得有點奇怪,便盤問了他幾句。沒想到這人心急慌亂,看上去就是欲行不軌,因此我們將他扣下,帶來了此地?!?/br> 承景帝沉著臉點點頭,揮手讓禁衛先行退出。 司徒朗戰戰兢兢跪在下面,雖未敢抬頭,卻大致發現屋內只有兩人,并不見賢妃身影,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涼。 他在太醫院那邊就聽說瓊華島失火,又有小道消息說是島上有人逃出,禁衛軍追擊不到,最終讓人逃出了宮城。司徒朗驚詫萬分,滿腦子全是這件事,幾乎連飯都吃不下。此后他有意打聽,在傍晚時分,聽說賢妃前去見駕,卻遲遲不見出來。乾清宮中像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來來往往各色人等不斷,而早該回轉的賢妃始終都沒有出現。 司徒朗有點沉不住氣了,坐在書房內越來越亂,大著膽子想到走為上策,誰知到了城門口,卻被機敏的騰驤衛給逮了下來。 江懷越冷冷道:“好好的太醫院不待著,卻想要連夜出宮……司徒朗,告訴你,賢妃可已經被人帶了出去,眼下就看你是否老實!否則的話,一刀斬首都算是給你個痛快!” 司徒朗已經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向承景帝求情。 “到底發生什么事?!”承景帝壓低聲音,目光似劍。 司徒朗又在哀求,說自己一直盡心盡力為賢妃診斷,這次想要出宮,只是因為家里也有人身體不適,想要回去看看罷了。 “司徒太醫對賢妃娘娘真是盡心盡力?!苯瓚言酱藭r才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得極小的紙條,緩緩展開,“所以在大半年的時間里,您一下子買下了南熏坊兩家店鋪,還去看了一座三進的大宅,應該是準備購置?!?/br> 他將紙條呈給君王,又回過頭道:“司徒太醫,看你年歲也不大,僅僅依靠俸祿恐怕是難以盤下店鋪又購置宅邸。您的這一大筆錢財,是從何而來的呢?” 司徒朗結結巴巴道:“是,是我一位沒有子女的遠方親戚傳給我了……” “姓甚名誰,原先住在何處,此人的錢財又是如何來的?”江懷越一連串的發問,讓本就怯懦的司徒朗更加惶恐了。 “我……這……” “司徒朗!”江懷越忽然上前一步,迫到他面前,惡狠狠低聲道,“金賢妃剛才已經紕漏百出,萬歲震怒,命人將她拽了出去,你若是還癡迷不悟想為她陪葬,那就請自便!” 司徒朗冷汗直流,伏在地上已經無法發聲。 承景帝見他這樣,心里涼意更甚,不由抓起幾案上的書本砸了過去?!斑€不趕緊說?!” 厚厚的書冊砸在了司徒朗額頭上,他痛得一蹙眉,整個人都趴到地上。江懷越見狀,有意揚聲道:“禁衛,進來將這不識好歹的人拖出去!直接斬了!” 門外禁衛應聲如雷,當即推門而入。司徒朗人如篩糠,恐懼地喊道:“萬歲,萬歲饒命!臣,臣是給關在團城里的女子搭過脈開過藥,可臣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承景帝怒道:“朕要聽的是金賢妃的事!她到底是什么時候,才懷上的身孕?!” 司徒朗愣怔了半晌,身子一癱,啞聲道:“大概是……五月下旬……” 承景帝僵立在那,臉色發青。 江懷越迅速示意禁衛退下,轉回身,向承景帝道:“萬歲,事到如今,您心里應該有數了吧?” 承景帝呼吸沉重,兩側的燭火光影曳動明滅,使得他的眼神亦顯得變幻深邃。 五月…… 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余德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看了看江懷越,又跪在了承景帝身前?!叭f歲,五月初,金賢妃有孕的訊息已經傳來,當時太醫們經過搭脈和詢問,說她有孕已經兩月有余。在那之后,您根本未曾臨幸過金賢妃?!?/br> 第210章 室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余德廣說完這番話之后,依舊跪在地上, 垂目不語。而太醫司徒朗, 早已瑟縮伏地, 似乎想讓承景帝將他徹底遺忘。 然而承景帝在沉寂許久之后, 緩慢地向前一步, 盯著司徒朗道:“你, 剛才說金賢妃是什么時候懷孕的?” 司徒朗只覺背上都是冷汗, 聽得君王這低沉的聲音,不由結結巴巴道:“是……是五月下旬的樣子?!?/br> “你可知道這樣胡言亂語是要送命的?!”承景帝忽而震怒,厲聲道, “金賢妃最初請人診脈時, 分別有兩位太醫前來,難道他們全是酒囊飯袋, 連她未曾懷孕都會看不出來?!你又憑什么說她五月才懷上胎兒?!” “萬歲, 臣說的也是實情!臣哪里敢在這事上說謊??!”司徒朗帶著哭腔不住叩頭, 前額很快紅了一大塊。 江懷越冷眼旁觀, 輕聲道:“司徒太醫,光是喊冤有什么用?難不成這太醫院的人竟真的連是否有孕都會弄錯?還是他們也事先被金賢妃收買了?” 司徒朗嘴唇發干,艱難地道:“那兩名太醫……他們,他們可能和我先前一樣,只是搭脈詢問, 沒有見過金賢妃的真容?!?/br> 承景帝心頭一震,江懷越迅疾道:“你的意思是,隔著簾幔搭脈問答, 太醫無法見到簾后人,那極有可能伸出手腕的,根本不是賢妃,而是一個真正懷孕了兩月左右的女子?” “我,我是這樣猜測的?!彼就嚼识抖端魉鞯?。 江懷越立即追問:“那你又是怎么會知曉金賢妃后來才懷孕?” 司徒朗攥緊了手掌,低聲道:“我,我以前也給金賢妃開過幾次滋補的膏方,她曾夸我開方開的巧妙。后來,她搬去了太液池,又命人來請我去,最初也是隔著簾子把脈,為她開方保胎。我也沒有察覺什么異樣……可是后來有一次,大概八月的時候,我再次被喚去。結果這一次……” 他說到此,眼光瞟了一下前方,望到承景帝的衣袍下擺,又嚇得低下頭囁嚅道:“我還是隔簾把脈,卻驚奇地發現這脈象與先前的全然不同,絕對不是已經懷孕五六個月的跡象。而更像是三個月左右的樣子!” 承景帝盯著他,咬牙道:“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揣測!” “萬歲,臣當時確實大惑不解,據金賢妃訴說,她已經給自己用過一些藥,但當時仍舊斷斷續續出血。臣百般思索下,懇求賢妃說出孕期到底是什么時候,因為不同月齡的保胎方子絕不能使用同一個。在臣的追問下,賢妃娘娘才撩起簾子露出真容。她說……”司徒朗語聲顫抖道,“她說自己其實才剛剛懷孕不到三個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