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在這混沌的天地間, 與瓊華島遙遙相望的正是團城。所謂團城,建于湖中一座小巧的島嶼之上, 因四周加筑圓形的城墻, 墻頂則砌成城堞垛口而得名。 楊明順在林間小心潛行著, 慢慢朝團城所在的島嶼接近。所幸這里并未發現有人把守,因為下了一天雨的緣故,路上就連太監宮女的身影都沒有。 他借著夜色的掩蔽, 迅疾奔至了城墻下。然而團城雖小, 卻也如尋常城池一般, 到了夜間便城門緊閉, 楊明順試探著推了一下,顯然是從里邊上了閂。 他顯然早有預計,很快繞到了隱蔽處, 自寬袖中取出彎鉤繩索,在手中掂量數下之后,忽然發力拋出。帶著彎鉤的繩索在雨中無聲劃出一道弧線, 輕輕落在了垛口間。 楊明順使勁拽了拽繩索, 確信已經固定住之后,身手敏捷地攀援而上。這團城城墻雖然形制與一般無二,但畢竟不是真正用來抵御外敵的, 因此高度也矮了不少。楊明順以往在西廠時,為竊聽消息而翻墻上屋的事沒少做過,沒想到今晚這本事倒也派上了用處。 只是這城墻濕滑,他屏住了呼吸穩住身形,拽著繩索又慢慢下落,直至踩到了青磚地面才松了一口氣。 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臉上,四周還是一片昏暗,他朝遠處望去,隱隱約約有亮光閃動。這地方他以前也沒來過,憑著先前看的地形圖的印象,楊明順摸黑踏上層層石階。 巍峨的大殿如沉睡的蛟龍盤臥于石階盡頭,從中透出微弱光亮,想來是這承光殿中徹夜不滅的明燈所發出的。他在殿外屏息觀察了一會兒,里面沒有一點動靜。 楊明順蹙了蹙眉,沿著承光殿又往后轉去。庭院幽深,草木繁茂,尤其是種植于后院的一棵古樹,樹冠如巨型傘蓋,幾乎遮蔽了半個庭院。楊明順正思忖著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去,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忙閃身躲到了古樹之后。 “她又一點都沒吃下?”有個年輕女子邊走邊問。 “吃了一點,全吐了?!绷硪宦曇袈燥@低沉的女子嘆了一聲,“也不知道怎么了,真正是難伺候,吃什么都說咽不下,好容易吃下一點,沒一會兒功夫又吐個干凈?!?/br> 年輕女子咋舌道:“這樣下去會不會餓死?” “我可沒聽說過有誰會活活把自己餓死的。再不行的話,給她喝湯藥,反正明天太醫就來了?!?/br> “那個太醫行嗎?我看著年紀輕輕的……” “非要七老八十才算有本事嗎?咱們娘娘都信得過他,你還瞎擔心什么呢……” 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交談聲也漸漸模糊,很快這兩人穿過了長廊,往另一側院落去了。 躲在古樹后的楊明順早就被夜雨淋得濕透,可是先前卯足了勁頭要進入團城,身上竟好似沒有感覺一樣。然而現在,當那兩名宮女的聲音已經飄散不聞,整個庭院又陷入死寂之時,楊明順忽然覺得周身寒涼,甚至微微發抖。 他狠狠擰了自己一把,強行收回紛雜的思緒,朝著那兩個宮女剛才過來的方向去。 幽寂長廊貫通北南,走不多時,便穿過了一道月洞門。黑沉沉的夜間,院中房屋大門緊閉,唯有窗內透出淡淡光亮。 楊明順止步不前,一時也不敢確定那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他徘徊猶豫,最終壯著膽子潛行至窗下,躲在暗處放緩了呼吸。 屋子內一點動靜都沒有,楊明順等得心焦不安,卻也沒有辦法。 又過了許久,才傳來椅子輕輕移動的聲音,應該是有人站立起來。 隨后,那人慢慢走動,再過了一會兒,房門被人從內打開。 他閃身躲起,借著屋內流瀉出的光亮迅疾地瞥望了一眼,卻還是望不到那人的模樣。正著急時,卻聽站在門內的人連聲喚著“伴梅”,語聲有些焦慮。 楊明順聽得這聲音,一時間又驚又喜,就連呼吸也急促不穩。 “小穗!”他顫著聲,朝門口處低喚。 門內的女子嚇了一大跳,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險些跌倒在地。 楊明順急切道:“是我!” 小穗這才反應過來,扶著門扉探出身,望到了不敢靠近的楊明順,一下子呆立不動。 “你……你怎么會來了?!”她的聲音也不禁發顫,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懼不安的神色。 “屋子里沒人吧?”楊明順當即搶上幾步,拽著她的手躲進了屋子。 屋門被他反手帶上,在燈火的照映下,楊明順更真切地看到了小穗,那個被眾人說是已經死去,連尸首都不存的人,如今就活生生站在面前。 只是如今的她憔悴消瘦,就連原本紅潤的唇也消減了血色,一雙秀目更是浮腫無光,整個人又處于惶恐之中,令楊明順看了只覺心里沉墜難受。 “你為什么會來這里???怎么不說?”她卻還急著問他。 楊明順環視著四周,屋內陳設精良,顯然是專門布置安排過的。他轉過身,看著小穗,道:“我來找你,不然我還能為了什么呢?”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里酸楚難當?!啊?,找我又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楊明順心里全是涼意,許多事情他有過設想,卻始終沒敢正式面對。那些雜亂的念頭就像流星飛逝,劃過長空之后留不下半點痕跡,是他刻意不去想。 他也不敢想,不忍想。 現在小穗就在眼前,有很多話他忍得太苦,恨不能傾倒而出,問個明白。然而她那憔悴的樣子,惶惑的眼神,卻又讓他如鯁在喉,無法問出最直接的問題。 “是誰把你帶來這里的?”楊明順斟酌了半晌,才試探問出這一句。 她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賢妃娘娘?!?/br> 楊明順攥緊了手:“為什么?你知道嗎?” “什么?”小穗怔了怔,似乎才明白他的用意,側過臉去,眼神幽幽,“我……我得罪了人,是娘娘暗中救我一命,讓人把我帶來團城躲避?!?/br> 楊明順只覺荒唐:“她救你?你說的難道是裴炎?你不是只跟他手下起了點沖突嗎,裴炎難道就非要將你處死不可?” 小穗抿緊雙唇,似乎不愿回答。 “小穗!”楊明順又急又氣,喚聲都帶著辛酸,“你真正了解金玉音嗎?就這樣信任她?那你跟我認識了那么久,為什么到現在還不愿意跟我說實話?!” 小穗還是沉重地低著頭,只是呼吸明顯加快,瘦弱的雙手緊緊攥著,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矛盾掙扎。 “趙美人和我,還有外面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知道嗎?”楊明順悲聲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全忘了,也不顧及我的死活。我為了找你,幾乎要把各處宮殿都跑遍了,我還去了安息堂,看到寫著你名字的骨灰罐子!你可知曉,我對著那骨灰罐子還許了諾,如果那真是你的,我,我就會,下來陪你!” 她的背脊都在顫抖了,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快要折倒。 她用了極大的努力,都抑制不住眼淚傾瀉而下。 “我這樣活著,比死還難受??!”小穗再也忍受不住,雙手撐著面前的桌沿,眼淚大滴大滴落下。 楊明順呆呆地站在她身后,遲疑著伸出手,扶著她的肩頭。 “你……到底……”他艱難地想要問出那個問題,可是始終難以說出。 小穗痛楚道:“你別問了,這不是你該問的,知道嗎?趁著她們沒回來,你趕緊走!” 他看著她的背影,慘淡地笑了笑:“我怎么不該問呢?不是說好要結成對食的嗎?就像是,尋常人的夫婦一樣啊……你出了事,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哪怕是被人凌|辱了,作為丈夫的,不該問,不該知道嗎?” 她驚慌失措地回過頭,紅著眼睛,語無倫次:“楊明順,你這是,這是說的什么?你不要命嗎?” 他近乎麻木地往前一步,直視著她:“我的命不值錢。十歲不到的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我爹說我在兄弟里最機靈,進了宮能有出息,就用一串銅錢把我換了進來。我為了給家里掙更多的錢,拼了命巴結別人,想要出人頭地,所幸總算遇到了督公賞識,讓我跟著他辦西緝事廠,后來我才認識了你??晌也还茉趺促u力,都不過是個只會插科打諢溜須拍馬的小角色,督公沒了我,照樣逢兇化吉,可我離了他,就變得畏首畏尾,沒點能耐。你說,這樣的我,還需要惜什么命?” 小穗泣不成聲,哽咽道:“你胡說什么呢!你,你是楊明順??!這宮里宮外,哪還有跟你一樣的人呢?” “……好,有你這樣一句,我就是死,也值得了?!睏蠲黜樥f到此,竟然異乎尋常地冷靜了下來,“小穗,你是不是,懷孕了?” 她的臉色一下子煞白。 楊明順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快要忍耐不住,只是含著悲傷地問:“是有人……安排你去侍寢了?” “不是!”她發著抖,嘴唇都在哆嗦。 “那你為什么……”楊明順心如刀割,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有人安排……是我那天,回到了景仁宮……” 她痛苦地低下頭,恨不能將那天的記憶徹底抹去。 …… 自從惠妃死后,偌大的景仁宮顯得冷清寂寥,加之惠妃又是離奇慘死,原本與她同住的趙美人日夜不安,到后來實在忍受不住,便向承景帝請求搬去了永和宮。 趙美人喜愛貓狗,承景帝在封她為美人的時候,曾送給她一條西洋獅子狗。渾身雪白,長毛蓬松,十分可愛。雖然后來承景帝難得才來幾次,但趙美人對這條獅子狗的珍愛幾乎勝過母親對待孩子。小穗平時在她身邊,主要做的就是侍弄那條小狗,因此小狗與她也很是親密。 誰料趙美人搬到永和宮之后,忽有一天發現獅子狗不見蹤跡,吩咐宮女太監們四處尋找也毫無結果,急得她放聲大哭,手足無措。 小穗對獅子狗也有感情,便主動提出到外面再去尋找,因此離開了永和宮。一路尋找一路思索,想到以前聽人說的狗兒留戀舊址,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它跑回景仁宮去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奔向了景仁宮,因為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宮墻上又有花枝燦燦,倒也顯得不那么陰森。小穗壯著膽子進了宮門,一邊喚著獅子狗的小名,一邊往里邊尋去。 寂靜的景仁宮中只有她喚聲回蕩,她越走越遠,正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卻聽后邊傳來了汪汪叫聲。驚喜之余快步趕去,果然在以前趙美人居住的院子門口見到了那條獅子狗。 她又是歡喜又是氣惱,抱著獅子狗責備了幾句,正準備原路返回,卻聽得前殿那邊有腳步聲響動。 小穗嚇得抱緊了狗兒不敢出聲,過不多時,那邊又有古琴聲起,渺遠飄忽,更讓她渾身發寒,幾乎要暈倒過去。懷中的獅子狗被聲音驚動,不由得叫了起來,前殿那邊的古琴聲戛然而止,小穗驚懼站在原處,不知到底該怎么辦。 又過了一會兒,琴聲還是沒有響起,她哆哆嗦嗦抱住了小狗,轉身便想往后門方向逃離。誰知才奔出沒多遠,后方卻有腳步聲臨近,有人沉聲發問:“你是誰?” 小穗聞言一驚,然而這聲音又令她更生惶惑,大著膽子往后轉望,驚見那人樣貌,不由得跪倒在地,只喚了一聲“萬歲”便不敢再出聲。 第196章 對于小穗而言, 雖然也曾有幸得以窺見過幾次龍顏, 但和承景帝單獨面對卻是絕無僅有的。 她匍匐在地, 連頭都不敢抬起,自報了名字與身份。承景帝對她很是陌生, 因問了一句:“你說的名字,是怎么寫的?” “大小的小, 穗……就是禾穗、麥穗的那個穗?!彼龖饝鹁ぞさ氐?。 “哦, 明白了?!背芯暗鄄唤浺獾貞艘痪? 心里自然而然出現了“穗”這個字。 禾木生惠,這偶爾的巧合,讓他不禁想到了惠妃。 對于惠妃的死, 他始終心存遺憾。她活著的時候被不爭氣的弟弟高煥牽連而失寵, 好不容易傳出懷孕的消息后, 曾經一度榮華顯耀, 然而小心再謹慎,最終還是躲不過流產這一“意外”的發生。 此后她終日郁郁寡歡,一見到承景帝便哭訴自己是被暗算的, 要他為自己做主。他起初還能安慰一番,后來厭倦了那習慣性地哭訴,漸漸減少了去探問的次數。 他心痛于那個夭折的孩子, 不想提及亦不忍回顧, 甚至不想再看到惠妃那花容憔悴的模樣。殊不知,她在那樣的境遇里越發神思恍惚,竟至跌入水中, 就這樣慘淡地離開了人間。 近日來他總是夜難成寐,除了邊疆傳來的軍情令人煩惱之外,朝臣們對君王無嗣的議論也讓他痛苦。 他也曾有過孩子,那個眉目清秀的兒子,是他與貴妃的至愛珍寶,卻在幼年不幸夭亡,從此成了橫亙在心中的刺。此后也有過后妃誕下嬰孩,卻也沒能活過三歲,多年以后,惠妃腹中的胎兒一度給了他多少的期望與欣喜。然而有過多少期盼,就換來多少失落…… 就在剛才他批閱奏折頭暈目眩,伏在幾案竟然睡著了過去。 在那短暫而朦朧的夢中,他儼然又坐在了景仁宮一樹碧桃下,看著惠妃持著銀剪與彩線,含著微笑縫制肚兜,說是要為將來的寶兒準備好。 一夢歡悅溫暖,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惠妃,沒有想到關于她的一切,包括那個無辜的孩子。 然而風吹簾動,殿外傳來余德廣的詢問聲,將他生生從那美好幻夢間驚起。 眼前依舊是堆疊如山的奏章,御書房內,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人。 面對此景,承景帝心緒低落。為排遣憂愁,他還命余德廣取來佳釀,在窗前自斟自飲。然而酒入愁腸心口灼熱,不勝酒力的承景帝越發覺得氣短胸悶,只得長嘆一聲,拋下酒杯大步而出。 起初他是去往昭德宮的,然而守門的太監稟告說榮貴妃去了馬場。承景帝猶豫過后,想要再往馬場尋她,然而一路上想到貴妃如今那不冷不熱的樣子,心境變得更加復雜。就在這樣的糾結中,他不知不覺間轉而來到荒蕪的景仁宮前,懷著沉重的心情推門而入,獨自進了前殿,見那曾經被惠妃奏響的古琴已經蒙塵,更心生悲涼,撥弦緬懷。 誰又能想到,原本以為寂寥無人的景仁宮中,還有這樣一位應該曾經見過卻已不記得的宮女存在。 “你抬一下頭?!被蛟S是因為那個夢,他在這一天格外念舊。 小穗遲疑著,惶恐著,輕輕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