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江懷越看著她,慢慢走到她邊上,撩起衣袍也坐了下來。原先始終明媚似三月桃杏的相思,這些天明顯形容消瘦,眉宇間也多了郁色。 桌上有新鮮可人的水果與剛送來不久的茶水,他默默地給相思拿了幾顆紅艷欲滴的櫻桃,又給她倒了一杯茶。 “要吃一些嗎?” 相思低著眉睫,搖了搖頭。 江懷越在心里嘆了口氣,臉上神情卻還是平靜?!耙覄兘o你?” 她這才緩了神色:“櫻桃還用得著去皮?我向來都直接吃?!?/br> “嘗嘗酸的還是甜的?”他將最嬌艷飽滿的幾顆推在她面前。 相思拈起一顆放進唇間,輕輕咬下,酸甜有致的汁水浸潤蔓延,是初夏時節美好的感覺。 江懷越雙臂擱在桌子邊沿,就那樣看她無聲地吃著櫻桃。 “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面前的水晶碟子,里面還有很多。 他卻道:“我不怎么喜歡?!?/br> “有些酸……”相思拈起一顆淡紅色的櫻桃,直接遞到他嘴邊,“你不是應該喜歡的嗎?” 江懷越還待說話,她已經將櫻桃送進了他口中。 甜中帶酸的滋味一下子彌散開來。 相思看著他,忽而喚道:“大人?!?/br> “怎么?” 她頓滯了一下,認真道:“如果,讓太醫和曹經義下藥的那個人,真的如我們所想的那樣……我們是不是很危險了?” 江懷越低下頭想了想,道:“而今不管怎樣,我們是已經拿到了盒子,也查明了藥材真相。只是那想要奪取東西的人,也許未必是當初命令下藥的?!?/br>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要搶奪這些東西?” 江懷越想起了從一開始,他在暗中核查云岐案件的時候,承景帝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就明令禁止,顯露出不悅的神色。此后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插手,更不要與云家女兒關系親密,當時他雖然心有懷疑,卻也只是以為云岐曾經犯下的事情令君王記恨在心,怎會想到還牽扯到如此陰暗的內幕。 “如果是他下令要奪回這些遺物,我們已經不可能還活在這世上了?!?/br> 江懷越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仿佛只是講述很尋常的事情。相思抿緊了雙唇,心底一陣陣發冷,江懷越又道:“所以至少還有另一邊想要得到此物,我們只是處于漩渦之間?!?/br> “那豈不是更危險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不應該想著為父親翻案,現在弄成這樣騎虎難下。 他卻將茶水往前又推了推,道:“快要冷了?!?/br> “我哪里還喝得下?”相思快要哭了,“我覺得你本來也不該被牽扯進來的……本來你之前就已經被貶謫到這來,如果承景帝真的知曉了南京發生的事情,那你還有活路嗎?!” 江懷越嘆了一聲:“不要著急,我不是說了,你我如今是處于漩渦之中。你生于南京這江河縱橫之地,難道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他見相思眼中浮現迷茫,解釋道,“湍急而成的漩渦中心,水流飛速往下旋轉,留下的只是空洞。越是如疾風暴雨一般,越是中心空無一物,一直延伸至水底。如果只是一方想要奪取證據,我們倒還可能難以抵御,但如今既然雙方都想得到,我們反而可以利用這一左右不定的局面,保全自身,謀取后路?!?/br> “你的意思,另外一方可能是誰?”相思頓了頓,試探道,“莫非是遼王?” 江懷越沒有回答,只是道:“你先不用太過焦慮,東西既然在我們手里,也算是一種保護。至少他們投鼠忌器,不會擅開殺戒?!?/br> “但是他們發現了搶走的東西是假的,難道會善罷甘休?”相思道,“在鎮江官道上就敢明目張膽動手,他們萬一再到南京來呢?” 江懷越一哂:“那不是正好?我倒是等著和他們見上一面呢?!?/br> 相思愕然。 * 當日晚些時候,原本安靜的別苑門口忽然來了好幾名男子??撮T人聞聲而出,見了他們不由一愣:“哥幾個怎么到這來了?” “國公爺讓我們過來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睘槭滓蝗藦街弊哌M大門。那看門人連忙跟上:“國公爺說的是誰?這不是一向都只有小公爺來休息的嗎……” “別廢話,國公爺都叫我們來了,你還有膽子幫著隱瞞?”那人蠻橫地將看門人推開,帶著手下闊步闖入庭院。 其余幾個仆人趕來勸阻,紛紛道:“我們這里沒有別人呀,這是要干什么?”“就是,國公爺是不是搞錯了?” “小公爺不是在這藏了女人嗎?”那人慍惱地四處張望,“國公爺聽到風聲氣得要命,所以才叫我們過來,你們這幾個奴才還不趕緊把那女人給喊出來!” 仆人們面面相覷,都一口咬定此處別無閑雜人等。那人自是不信,帶著手下氣勢洶洶到各處搜尋,結果自然是什么都沒找到。 “明明說小公爺養了女人,怎么會不見了?!”那人不甘心地又質問了仆人們一頓,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只好悻悻然無功而返。 * 五月的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留下道道金色亮眼的痕跡。盛文愷抬起頭,看了看湛藍無云的天空,加快腳步穿過長巷,走進了一間僻靜的茶樓。 程亦白早就等在雅間,見他沉著臉進來,也沒起身相迎,顧自瞥一眼沿街翠葉如蓋,又飲下一口香氣濃郁的西湖龍井。 盛文愷見他全無禮數,心中更是不悅,也沒有向程亦白拱手,就坐了下來。 “那群蠢人怎么就這樣草率?搶到盒子難道就不能看一眼?” 程亦白目光還停留在窗外,淡淡道:“你叫他們怎么看?就算當場打開包裹,看到了那個紅木盒子,難道還要想辦法劈開看個究竟?再說,盒子里也不是空無一物,他們就算看到,也不可能立即發現是無用的東西?!?/br> “呵,一方硯臺,一本空白的賬冊!千里迢迢送回這東西,我還以為硯臺和賬冊藏有玄機,研究了那么久,才知道被騙了!”盛文愷冷哂,“江懷越還真是從小就詭計多端,多年執掌西廠的經歷,更讓他手段百出?!?/br> “既然早知道他不是輕易能擊敗的人,為何還會布置得如此粗疏?半途攔截搶奪,本來就容易被他猜中,事先做好準備?!背桃喟籽酃庵辛髀兑唤z不可捉摸的輕蔑之意。 盛文愷按捺了不滿,道:“程先生,事后諸葛亮,誰都能做!” 程亦白笑了笑,淡淡道:“本來就該謹慎行事,尤其是當時江懷越也一同前往鎮江,他是什么身份?十來歲就進入紫禁城,短短幾年便風生水起,以年少之資歷掌管御馬監與西廠,京城內外各種細小訊息,乃至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他都能從中捕捉到蛛絲馬跡,上達天聽以博得榮寵。這樣的玲瓏心機,會在半途被人搶走至關緊要的東西?” 盛文愷只覺他連眼神都充滿了傲氣,可是出師不利又無法直面失敗,只能隱忍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王爺那邊怎么說?” 程亦白悠閑地倒著龍井茶:“東西還在江懷越手里,我們總不可能再派人去硬搶?!?/br> “那要如何?”盛文愷不禁皺眉。 程亦白從懷中取出信箋,遞到他面前?!拔乙呀浭柰ê昧?,三日后,你會接到上司命令,去一趟南京?!?/br> 盛文愷一怔:“是要我單獨去找他?”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你覺得自己一個人,能對付得了他?” 第179章 江懷越從南京城外的草場回來時, 天色已經不早。 透著金紅的晚霞堆滿天際, 綺麗如斑斕織錦, 更顯長街清凈,石橋玲瓏, 一脈流水幽幽。 馬車在狹長的巷子間穿行,青石板路下過雨的緣故還是帶著濕意,他才閉上眼休息一會兒,車子就緩緩停在了一戶人家的后門口。 他下了車, 四周安靜無人,車夫也沒有上前詢問什么,只是趕著車子往巷尾去了。江懷越取出鑰匙開了鎖,直接走了進去。 小院是普通的民居, 墻角有枝葉繁茂的李子樹, 花期已過, 葉間枝頭綴著青色的小果, 圓潤飽滿,令人見了就想握在手中摩挲。相思正坐在樹下,撿起一顆落下的幼果,聽到腳步聲回頭一望, 驚訝道:“哎?你怎么來了?” 江懷越原本正故意放緩了腳步, 想讓她有所驚喜,沒料她一見面居然這樣問,險些被氣到。 “……什么意思?不愿意我來?” 相思還是坐在那里,雙手撐著長凳, 眼里滿是笑意?!安皇茄酱笕?,我這不是驚喜交加嗎?!” “我可完全沒有感覺到?!苯瓚言胶樧叩綐湎?。 “真的,我哪里想得到你會在這時候過來,天色都不早了呢?!毕嗨甲е男渥?,想讓他坐下。江懷越卻還是站著,以公事公辦的神態道:“我是出城去草場查看一番,原本要直接回去的,但是從城北進來正好路過這附近,就順便過來看看?!?/br> “好了我知道?!毕嗨妓坪跻稽c兒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又扯他衣袖,“那么大人是不是只能在這待會兒?得趕在宮城大門閉鎖前回去是嗎?” 他又看看相思,心想為什么她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笆怯衷趺戳??” “那你還杵在這干什么?等著站一會兒就走?連跟我挨著坐一下也不肯嗎?” 江懷越語塞,她又趁機用力拽了一把,便讓他坐到了身邊。 “你聞聞?!毕嗨紝⑹种械男∏嗬钭油械剿媲?,“清香的味道,真想咬一口?!?/br> 江懷越看看青果,眼神柔和了幾分,略顯嘲笑似的道:“也不怕酸死?!?/br> “只是想咬,我又不傻?!彼终埔皇?,將青果握在手心,自然而然就伏在了他肩上。江懷越低著眼睫,看著滿地樹影,輕聲道:“大白天就敢這樣?” “為什么不敢?這里又沒有別人?!毕嗨急е?,枕在身上。 他微微側過臉:“東西還夠用嗎?” “夠啊,我一個人又用不了多少米面?!彼鹣骂h朝斜對面的廚房示意,“正在煮飯呢,你要不要留下來吃了再走?” “不用了,我怕時間趕不及?!?/br> 相思嘆了口氣,攬住他的臂彎:“我還想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手藝呢!” 江懷越笑了笑:“在遼東的時候,你不是展現過了嗎” “那冰天雪地的邊陲小城又沒什么菜,這里不一樣呀!”相思起了興致,又拉著他的手,一路到了廚房?!澳憧?,早上剛剛買的,都是郊外田里收上來的,很新鮮?!?/br> 江懷越看著墻角堆著的蔬果,不禁道:“你又不是出不了門,一下子買那么多做什么?” “不是你說了,盡量別拋頭露面嗎?”她攏著長裙蹲在蔬菜邊,“多買點,我這兩天就不用出去了啊?!?/br> 江懷越看著她的側影,心里有些歉疚。她不是個甘于守在獨門獨院的平淡性子,如今卻因為要避開風頭,只能蝸居在此,可她似乎也不為之而哀傷,反而自得其樂。 相思還在說著:“所以叫你要不要留下來吃一點再走,你看那么多菜,我一個人吃不完不是都要干了嗎……大人,其實這些菜也不便宜……” “那你現在做菜還來得及?我看你一點兒都沒準備?!?/br> 相思回過頭,眉眼間充盈了滿足?!爱斎粊淼眉鞍?,我眼疾手快!” 于是他便留了下來。起先只是在廚房外面坐著,可是等了一會兒,又背著手踱進去??粗嗨荚诿γβ德登胁?,恍惚間記起了她曾經盛裝華彩,妝容嫵媚的模樣。歌樓香暖,倩影重重,仿佛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記憶,只有她真實地存在眼前,雖然換了裝束,卻不改明艷照人。 鍋里的油熱了,滋滋啦啦冒著氣。她將菜下了鍋,回頭間卻見江懷越不聲不響在收拾其他配菜。 “我自己能弄好的呀,大人?!毕嗨即叽偎?,“這里煙熏火燎的一股油味!” 他卻不慌不忙地把菜歸到了碗里:“反正我也沒事做?!?/br> “你就不怕回到宮里,人家一聞,怎么身上全是油煙味?” 江懷越嗤笑了一下:“你以為誰都像你,喜歡趴在身上聞味道?等我回到宮里,自然要換掉這身衣服的?!?/br> 她撇撇嘴,不由道:“那你什么時候可以不回宮呀?” 他的動作停滯了一下,相思也意識到了什么,一邊翻炒一邊道:“我……我就是那樣一說?!?/br> 江懷越看著自己的手,輕聲道:“你希望我以后都不回去了,是嗎?” 相思只能看到他的側顏,眉宇間似乎含著一絲悵然。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年幼時就入了宮的人,就算曾經平步青云,也擺脫不了起起落落的磋磨。更何況若是普通大臣,還有辭官歸隱的機會,但是他呢? “我就是想著,要是大人也能有自由的機會,我們,就可以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