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多謝余掌印直言相告,以后或許還得勞煩您。您車馬勞頓,在此好生休息, 如有什么需求,盡管開口便是?!苯瓚言皆俅沃x過了余德廣, 又從他那打聽了一些京城中的事情, 隨后告辭離去。 他沒有回總兵府,而是來到了相思住的那個小院。 推開門, 相思正在廚房里坐著等水燒開。他腳步輕悄,她卻早有察覺,回過頭見到了江懷越, 忙問道:“是不是宮里頭有人來了?” 江懷越點頭道:“是萬歲派來宣詔的?!?/br> “啊……那說了些什么?”她端正了坐姿,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怎么,你這次不怕是我接到了不好的訊息?萬一皇上怪罪之前與女真作戰不力, 將我革職了怎么辦?”江懷越一邊說著,一邊坐到了她對面。 相思撇撇嘴:“要真被革職了,你還會這樣自在?” 江懷越哂笑了一下,將詔書內容轉述給她,相思聽到不僅他與鎮寧侯都得到封賞,就連查清內jian身份的戴俊梁與胡大立也都各有賞賜,不由驚喜交加。 “看來皇上還不算太小氣??!” 江懷越肅著臉道:“……你怎么說話的?不怕被問個言語失當的罪責?” “提督大人是要履行公務,將我抓回西廠審問嗎?”相思攀上他的手臂,眼波哀憐又含怨。 他忍不住捏了她的臉頰,輕聲卻凜冽道:“小心著點,別以為我不會整治你?!?/br> 相思卻哼了一聲:“我是夸贊萬歲大方,相反……大人你自己說說看,你平時起居需要花費很多錢財嗎?萬歲一再給你增加俸祿,你是不是全都堆積起來,每天夜里點著燈籠過去清點?” “……我在你心里,就是這樣的形象?”江懷越感覺這小家伙真是越來越口無遮攔,把她狠狠抓住,“誰說我吝嗇了?我只是平素不隨便花錢……” 話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了那盒鎖在院落中的頭面,自己都不由得尷尬起來。 相思雖看出他似乎有心事,卻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好轉換了話題:“其實……要是大人能一直和我留在這里,我覺得也挺好?!?/br> 他低眉想了想,問道:“你真愿意留在這里?” “倒并不是特別喜歡這么冷的地方,但是大人現在每天能到這來,吃一頓我做的飯,我就覺得每天都有意思極了呀?!毕嗨紦沃骂h道,“你也不想想,以前我在淡粉樓,需要默默等待多久,才能見你一面,而且又是偷偷摸摸坐在車里……” 她說著說著,卻忽而停滯了下來,眼神亦顯得黯淡了幾分。 江懷越微微一怔,隨即明白她為何會不再回憶過去。 他沉默片刻,道:“相思,你jiejie的事情,最終一定會給你一個說法的。她……不應該如此含著冤屈,帶著遺恨離開人世?!?/br> “大人,要是害我jiejie的人勢力強大,你也會與他對著干?”她忐忑不安地問,一方面不愿jiejie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方面想到那夜她出城祭奠,卻被一群騎馬的狂徒追擊,能在京城城門外如此跋扈的,恐怕地位和權勢非同一般。 他聽了這有些孩子氣的問話,不由淡淡道:“你見我怕過什么人嗎?”沒等她回答,又補充道,“再者說,我又不是只會蠻干不知變通的……” 相思細想之下,確實如江懷越所言,認識他以前和以后,他似乎真的未曾懼怕過什么人,盡管也曾遭遇打擊,最終還是都得以化險為夷,安然度過。 然而想到之前江懷越對鎮寧侯述說的往事,以及提到的那位金賢妃,她心里還是不安定起來。 雖然素未謀面,她也從未覺得自己會與后宮嬪妃產生什么聯系,可是當江懷越描述出的金玉音以一種淡然處世,清如蓮花的姿態呈現于她腦海中的時候,相思就不覺想到了當日那個氣質出塵驕矜高貴的白裙女子。 說實話,她在教坊生活了那么多年,遭遇的厲害角色實在不少,但她也從來沒有怕過什么人。然而當日白裙女子那種傲然不可侵犯的風致,時隔三年多再想起,相思竟然還會從心里隱生寒意。 “你之前說過的那個金玉音……現在已經成為了皇上的寵妃,要真是她做的,我們又該怎么報仇?”相思說著,不由悲憤交集,“我和jiejie與她完全不認識,她憑什么要下這樣的狠手?!就為了一己之私?!” 江懷越道:“雖然目前還沒有什么憑證,但自從事端發生后,當時我被革職查辦,貴妃娘娘因此與萬歲翻臉,惠妃曾經一度重新引起萬歲的注意,然而不久之后就離奇投水自盡……就在她喪事未辦完之際,萬歲臨幸金玉音,此后將她升為婕妤,她的身份一下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厘清那段時間內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叫我不得不認為你被騙去受到責罵,其實只不過是計謀的開端……若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如何能使你我產生嫌隙?至于馥君的死……我還不知是她早有預謀所為,還是臨時起意,但當時灑落在草堆里的香料,若非后宮中人實在難以得到,而她作為女官,想要弄到望江春并不困難?!?/br> 相思呼吸沉重,許久才道:“大人,我能見到她嗎?只要我再看到她,應該就能認出她的身段與嗓音!” 江懷越沉吟道:“她如今身居后宮,你要見她恐怕不易……再說,就算你能見到金玉音,后宮之中你難道能手刃仇敵?大內畢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這樣做著實冒險?!?/br> “那您就不能想一下辦法嗎?”相思著急道,“我又不是魯莽的人,哪怕只是找個機會偷偷望一眼也好,絕對不可能沖出去跟她對質!我只是覺得,總這樣懸而未決心中不安,即便是看上一眼,確認了是或者不是,也好過這樣猜測。如果是她,那我一定不能輕易放過,如果不是,那我們還得另外再尋找真相,你說是嗎?” 她雖是極力克制著情緒,但說話聲音不由發顫。江懷越靜靜聽她說完,注視著相思許久沒有應答,相思不由更急了:“大人,我想的是太天真了嗎?” 他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幸好我沒找到一個沒腦子的女人……” “你……”這回輪到相思被他噎了一下,原本氣憤的情緒倒是被沖淡一些,“以提督大人的眼光,會選擇徒有其表傻氣十足的女人?” 江懷越微微一笑,不作評論。 * 要想見金玉音,確實并非易事,但正如相思所言,當日掌摑她的白裙女子很可能就是金玉音,一切都只是江懷越的猜測,要想得以驗證,或許只能讓相思暗中見她一面。 而且江懷越還提到了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當日他們確定云岐案件的解密關鍵應該就在那支完好無損的盤鳳釵之內,然而馥君去世后,江懷越曾親自進入她房間搜查,卻一無所獲。 自那以后,盛文愷與遼王似乎也并未舉動,顯然至關重要的盤鳳釵也并沒有落在他們手中。 那么,這支對于馥君來說極為要緊,甚至不惜為此與相思反目的盤鳳釵,到底去了何處呢? 江懷越將此問題向相思說出之后,兩人又一時陷入沉默。 灶臺上的水早就開了,相思心不在焉地將菜下鍋,末了才道:“大人,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回一次京城了。就算見不到金玉音,我也得盡全力再尋找jiejie留下的盤鳳釵。我總覺得,jiejie當時已經信不過任何人,那支盤鳳釵,必定是被她用自己的方式保存在安全的地方……也許正等著我去將它找回?!?/br> “安全的地方?”江懷越蹙了蹙眉,“你們姐妹在京城,還有可以寄存珍貴物品的朋友或者地方嗎?” 相思想了許久,嘆息道:“我只知道jiejie與盛文愷舊情復燃,至于她平時……從未聽她說起有什么值得委托重要事情的朋友??!” “但是輕煙樓賓客眾多,馥君也算是樓中翹楚,也許她曾找過友人請求暫時保管,當時我被宮中事務纏身無暇顧及,或許確實疏漏了什么……” 談話至此,兩人都覺得回京城勢在必行,然而朝廷尚未選出合適的遼東總兵來此鎮守,江懷越作為監軍也不可能急著回去,因此商議之后只能先謀劃周全,等待時機。 此后數日,江懷越在與鎮寧侯的交談中說起朝中堪當重任的數位大臣,分析得條理清晰不帶私人成見,令鎮寧侯拍著大腿連聲稱贊。余德廣正來辭行,鎮寧侯備足禮物給他帶上,同時也說起了剛才談論的話題,余德廣笑道:“侯爺莫不是想念夫人,不愿在這遼東待下去了?因此急著要萬歲重新安排總兵來此坐鎮?” “咳!別提了!”鎮寧侯臉龐居然一紅,“我恨不得離她三年才好!天天揪著小事嘮叨,簡直比我老娘還啰嗦了!” 江懷越淡淡道:“侯爺也是覺得這遼東重鎮始終都得有穩妥的總兵,先前連著兩任都目光短淺,萬歲再選擇的話,還需留心其人內在,切勿被夸夸其談的臣子蒙蔽了雙目?!?/br> 余德廣頷首拱手:“侯爺心憂邊關,我一定會如實稟明,相信兩位不會長久在此留駐,就此別過?!?/br> 兩人將余德廣送出了主城,在回來的路上,鎮寧侯斜著眼睛看向江懷越:“我說,你是不是也想著回去京城???哎我就想不通了,相思不是已經不能自由出現在京城了嗎?你和她就在這待著不好?” 江懷越策馬前行,側過臉望了一眼鎮寧侯,笑了笑:“那么侯爺急著回京,到底是想念夫人,還是想念新娶的妾侍呢?” “當然是……”鎮寧侯立馬發覺險些上鉤,板著臉訓斥,“我的問題你還沒說,怎么反而套起話來?!” “因為有些事情,不能就此沉寂湮沒,有些性命,更不能就此飄散無痕?!苯瓚言洁皣@一聲,一振韁繩,白馬加快了速度往城內奔去。 * 相思與江懷越在遼東度過了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節,此后女真軍隊也曾經重整旗鼓又來sao擾,均被鎮寧侯與江懷越合力擊退。 早春三月冰雪初融,枝頭還未抽出新綠,朝廷新委任的遼東總兵走馬上任,風塵仆仆來到了連山關,正是當時江懷越向鎮寧侯推薦的其中一人。 新任總兵雖是文人,但對軍事布局也頗為在行,他此番前來,還帶著承景帝的口諭。 因邊關鎮守交接不容忽視,而京城事務又需人手,所以令江懷越先返京城,鎮寧侯暫時留在邊關,等軍隊整編完成之后,再行返回。 鎮寧侯有苦說不出,只好置辦酒席為江懷越送行。 觥籌交錯的酒席結束,江懷越找到相思,告知了她這一消息。相思驚喜不已:“那我也可以回去了?” “是……”江懷越頓了頓,又道,“只是一路上你我不能同行,離京城越近,你的身份越不能顯露。我已安排好一切,你還是以楊明順家人的身份,跟著他與戴俊梁稍后啟程便是。楊明順的老家在河北平谷,他們名義上帶著你回鄉,實則跟隨我之后,等到了河北再行安排?!?/br> “那我們,還會在京城重新見面嗎?”相思微微惆悵地問。 江懷越望著她,展眉頷首,低聲道:“我等著你?!?/br> 第161章 依照江懷越的安排, 他自己先行啟程, 楊明順與隨行人員稍后出發,相思作為女眷不宜引人注目,坐著馬車跟隨其間。戴俊梁離開魏縣已久,趁著這時候也與眾人一起上路, 這樣一來也較為安全。 離開連山關的時候, 相思不由回頭眺望。長空碧青,高城上守衛的士卒屹立如松, 銀亮槍尖耀射出刺眼光芒。馬車緩緩前行,她有那么一陣的恍惚感, 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跋涉千山萬水來到了這嚴寒之地,是不是真的與江懷越馳騁于追兵箭雨間, 數次與死亡擦身而過…… 如果在一年前, 或是四年前乃至更久遠的過去問她, 她又怎么可能設想到自己竟然會遠離風月笙歌, 背負著行囊, 在冰天雪地間掙扎奔逃,帶著一身血腥,躲避那一道道凌厲刀光。 可是她真的經歷了。 只為著那個人, 她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七歲時因為父親牽涉進謀反案而家敗人亡, 那時候還是太過年幼, 只依稀記得那些人橫行無忌沖進來抄檢家園,瓷瓶被砸得粉碎,書畫被蠻橫扯下, 混亂的一切顛倒了黑白,然而留給她的記憶卻始終都模糊不清。 而后便是漫長的沉淪,日復一日地被迫學習各種侍奉客人的技藝,十二歲就跟著jiejie出花船彈唱,稚嫩的臉上抹上脂粉,她甚至還沒有真正體會到什么是總角垂髫無憂無慮,便提前進入了風姿裊娜的豆蔻年華。 經歷的時候,心也是會痛的。她真正的歡樂止步于童年,往后歲月似乎也滿是歡笑,卻都是酒席間花枝亂顫,游船上金杯銀盞,不過逢場作戲,供人取樂。 直至遇到了他。 有太多太多的回憶交疊在一起,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充盈于心。 她第一次品嘗到了不敢言明的傾慕是如何令人夜不能寐,也是第一次品嘗到了渴望接近又怕被拒的忐忑是如何令人魂不守舍??墒悄欠N暗夜滋長的情愫更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患得患失,又是這樣辛酸苦楚和甘甜芬芳。 哪怕是暗中愛慕,哪怕是不能公之于眾,哪怕他在旁人眼里是不可能有正常家庭的異類,甚至人們還懷疑他是否真的有一顆常人的心。 只有她知曉,在欺霜傲雪的外在寒涼之下,她的大人有一顆與常人一樣,甚至比常人更堅韌,也更溫柔的心。 她為此而珍藏。 全天下都不知道,只有她懂得就好。全天下都想不到,只有她接近了就好。 來時她風雪兼程,去時她車馬勞頓,可是這一生,又有幾人能為心愛的男人這樣披星戴月千里奔波?他在沙場九死一生,以鐵骨傲姿呈現不一樣的人生,他不是眾人口中只會諂媚弄權的小人,也不是清流們鄙視的陰柔狡詐的閹賊。 他是江懷越,也是羅楨,更是她云靜琬這輩子鐵了心要愛到極致,追隨到底的男人。 * 這一支返程的隊伍比起去時自然行進得要慢一些。楊明順擔負起弟弟的義務,鞍前馬后問長問短,時不時還給遠隔開來不得見面的兩人傳遞消息。 只不過通常都是他興沖沖去前面傳信,回來時候只帶回一兩句簡短至極的回答。 幾次潑冷水下來,楊明順都不由感嘆:“我還以為督公在您面前能變得溫柔點,沒想到這鐵石頭還是一成不改??!您是怎么就喜歡上他,并且還能忍受得了呢?” 相思在車里偷偷地笑:“難道大人會對著你說情話,然后請你轉告給我?” “……這倒也是,要真那樣的話,我可要被嚇壞了!”楊明順摸摸腦門,如釋重負。 不得不說,大人盡管已經深陷情愛,但絕對沒有被沖昏頭腦,該矜持的和該掩飾的,一點兒都不含糊。 沿途行進時,少不了要借宿驛館,地方官員們誰不知曉江懷越勝利回京,各自顯示本領,一個個都提前伸長了脖子在路邊等候,唯恐自己比別處官員少做了什么,安排得不夠周到。 抵達鐵門關的那晚,江懷越回到驛館住處時,已是月上中天,靜影婆娑。他推開門,才點上油燈,卻驚見床上躺了一個人。 他走到床前,忍不住坐在邊上,端端正正審視這個裹著被子睡得正香的小相思。 過了好一會兒,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睜開眼,先是迷迷糊糊怔了半晌,然后才道:“你怎么才回來?” 江懷越無奈道:“我先要問你,你知道這是誰的床嗎?” 她這才揉揉眼睛,懶洋洋地道:“不是你的嗎?” “……給你安排了房間,就在西邊廂房,怎么偷偷摸摸溜到我床上睡覺?不怕被人發現?” “小楊掌班說過了,這個驛館院子和院子之間都能上鎖,大人住的地方當然最安全!不會有人發現我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