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費總兵又驚又怒:“你是怎么知道他身份有異?” “回總兵大人,小的以前就去過定遼中衛,和馬總旗說過幾句話,也見過高煥。昨天在主城偶爾看到了高煥,覺得有點眼熟,可是問別人卻得知這人是看守瞭望樓的馬興,心里就犯了嘀咕。因此今天找了機會去那邊看個究竟,這一見面詳談,高煥馬腳暴露奪門而逃,小的就更加確定他是借了馬興的身份混在了咱們連山關。您想,要不是他有所企圖,為什么要冒用別人的身份呢?小的斗膽猜測,先前咱們多次作戰失利,恐怕跟這也有很大關系!” 費毅深感事態重大,高煥逃跑之后是否會去徹底投敵,連山關內的應戰布置是否會被徹底暴露,這一切如同懸在半空的利劍讓他簡直如坐針氈。他也無暇再多問什么,嚴厲告誡胡大立要對此事保密,胡大立又順勢說自己因為沒能當場擒拿高煥而自責不已,懇請總兵讓他回到瞭望樓繼續蹲守,或許高煥還會再回來。 費毅心急如焚,只想著如何應對后面的局勢,又覺得高煥既然逃亡就不可能再返回長甸嶺,看胡大立言辭懇切,便也不再多說,揮手讓他帶領一隊人馬全面搜山,完畢之后再留人蹲守就是。 胡大立告辭而出,回營房招來了自己的部屬,帶著他們趕往長甸嶺搜查了許久,自然是找不到高煥蹤跡。于是那群人馬又下山返回主城,而胡大立則回到了瞭望樓內。 相思與戴俊梁藏身于二樓儲存糧食的房間,聽得他發出訊號,才謹慎出來。胡大立向他們低聲訴說一番,又道:“這下應該不會再有人來瞭望樓,咱們就先留著他的狗命,等監軍大人回來后,再好好整治這廝?!?/br> 相思焦慮道:“可是大人這次帶兵出城,說是要繞去那個什么溝……我聽那名字就覺得不吉利,心里一直慌得很。而且高煥這狗賊說不定已經把大人出城的訊息傳遞了出去,女真人要是再去對付他,那又該如何是好?” 戴俊梁道:“他也只是在瞭望樓上看到江大人帶兵離去,又不知道他去哪里,你不必太過擔心了?!?/br> “絕命溝是吧?別害怕,那地方隱秘得很,女真人不會想到大人帶兵從那里偷襲他們。說不定這次能大獲全勝,也算是給之前冤死的弟兄們報仇了!”胡大立說完,又向相思道,“我爹還在山下等著,你還是趕緊回去,天黑了可就不好走了?!?/br> 相思再三叮囑,要他們兩人看好高煥,得到應允之后,才匆匆離開了瞭望樓。 * 戴俊梁與胡大立留在了瞭望樓內,兩人先是重新檢查了一遍捆綁高煥的繩索,又對他打罵了一陣,隨后翻出樓內藏著的酒食,下到底樓去烤火取暖。 天光漸漸黯淡,這長甸嶺瞭望樓位于山嶺之巔,一到夜間更為寒冷。戴俊梁雖也是北方人,但畢竟魏縣沒有遼東如此嚴寒冰封,他守著火堆還是覺得抵御不住,便早早地裹了棉被休息去了。 胡大立喝酒之后也有些犯暈,去二樓關押高煥的存糧間又威脅了高煥一番,關上門就下去睡覺了。 這一夜到后半夜風聲大作,戴俊梁越睡越冷,起身準備再找被子壓上,黑暗中卻聽得上面有吱呀吱呀門窗不斷撞擊之聲,不由心下一驚。 他連忙叫醒了胡大立,兩人點著燈奔到樓上,打開關押高煥的房間一看,那原先緊閉的窗子不知何時已經被打開,正在大風中來回開合。 地上一圈已被割斷的繩索,高煥卻不見了蹤跡。 第153章 寒夜仍未結束, 茫茫雪原中,一支隊伍正在急速前行, 除了馬蹄踏雪之聲窸窸窣窣, 別無其他聲響。 冰冷的鎧甲上覆著冰雪,江懷越策馬驅馳,為御寒而只露出一雙明利的眼眸,放眼望去, 雪嶺起伏,地形復雜,若不是依靠地形圖標識,尋常人只怕都會在這里迷失了方向。 急促的馬蹄聲從后方漸漸迫近,他勒馬回首,見到來人微微一怔,隨后了然于胸地問:“是不是已經找到內jian?” “是?!?/br> 來者靠近過來,低聲訴說一番, 江懷越聽后點頭, 隨即喚來楊明順,發出號令。 “趕赴絕命溝,天明之前必須抵達?!?/br> * 絕命溝顧名思義是險中之險, 深溝長壑蜿蜒曲折, 兩側山崖陡峭, 怪石嶙峋。春夏草木茂盛之時,此處因地勢險峻,常容易山洪奔瀉, 也很少有人往來其間。而今冰雪覆蓋,古樹蒼遒,原有的崎嶇山路幾乎難尋蹤跡,要想通過絕命溝,就只有從兩側山巒間的那條羊腸小道穿行。 但從地形圖上看,只要能順利穿過這條羊腸小道,前方便是開闊地帶,朝南再繼續行進,就是女真人暫時屯兵的地帶。 呼嘯的北風自長溝深壑間旋轉而來,尖利之聲刺穿耳膜,兩側高崖陡坡猶如斧砍劍削,長達尺余的冰棱懸垂石壁之間。 天光將明未明之際,有一支隊伍自絕命溝南邊潛行而來,卻未曾穿過羊腸小道,而是在將領的指揮下迅速分散,潛藏在了兩側山巖之間。 這些人為了隱蔽身形,甚至披上了白色斗篷,在昏暗的山谷中偷偷潛伏。利箭已在弦上,目光炯炯生寒,只等對手途經,便要給予覆滅性的打擊。 寂靜山谷中,唯有凄厲風聲盤旋回蕩,整個天地間仿佛沒有一絲生機。 遠遠的,有起起落落的腳步聲朝著這邊漸漸而來。 人數不在少數。 狹窄的道口出現了身穿鎧甲的將領,當先策馬前行,其后則是齊整疾行的步兵隊伍。 寒風從高崖間席卷而來,雪末飛揚,迷亂了將士們的視線。 正當他們準備穿行過絕命溝這條小道之時,隱蔽于雪坡上的女真士兵們已經偷偷拉滿弓弦,一支支利箭對準了下方。只要對手再往里進一些,號角聲就會響起,到時萬箭齊發,哪怕是再精銳的部隊也會全軍覆沒。 發令手已經緊盯著道口,那名騎馬的將領本來已經即將進入絕命溝,卻似乎有了疑心,大手一揮間,疾行的隊伍速度忽然放慢。 埋伏在山石后的女真將領濃眉緊鎖,盯著了對方的舉動。 騎在馬上的那人忽然發出號令,原本已經踏入絕命溝的隊伍當即調轉方向,朝著來時路飛快撤退。 在嚴寒中埋伏多時的女真士兵們眼見此景,不由得心急如焚,女真將領當機立斷發出指令,弓箭手朝著那支已經往后撤退的隊伍追擊放箭,號角聲回蕩之中,喊殺遍野,女真士兵們不甘白等一場,如下山猛虎般撲出隱藏地帶,朝著絕命溝道口的那支隊伍追擊而去。 那支隊伍本來已經全力撤退,眼見著女真人自山巖間傾巢追出,沒等他們殺至近前,忽而迅疾轉回,一反原先倉惶奔逃的情狀,轉而明刀利槍沖殺驍勇,與女真追兵正面相攻。 廝殺才始,蒼茫雪嶺間不知何處又傳來尖利嘯響,女真人在拼殺之中無暇四顧,不多時卻見山崖上黑影攢動,眾多士卒從更遠更險的地帶沖襲而下,顯然是在他們埋伏之前,早就埋伏在了更隱蔽的地方。 女真人前方被所謂的逃亡軍隊反向攻擊,兩側又遭伏擊攻打,倉惶間折損了許多人馬,將領見狀不妙緊急發令,要求所有人馬調轉方向往南邊,也就是他們來時的方向全力撤退。 怎料這群人馬才沖到狹窄道口,蒼茫間又一聲號角聲響,黑壓壓的軍隊已從南邊急速壓來,頃刻間堵住了出口,與前面三方的軍隊形成了包圍之勢,將這支女真軍隊徹底堵在了絕命溝之中。 戰馬嘶鳴,血光飛濺,女真將領的指揮已經失效,驚慌失措的士兵們不甘就此送命,發了瘋一般往兩邊沖擊,妄圖奪取一線生機。然而越是這樣,越是分散了實力,本來就已經失去了先機,慌亂中缺少指揮,原本悍勇的女真軍隊形如散沙,在齊心協力早有謀劃的明軍攻擊下只能雜亂迎戰。 刀槍|刺穿了棉甲,慘呼響徹了雪嶺,每個人都在生與死的界限間拼命追逃,沒有一個愿意匍匐求饒換取生機。 這一場血戰完全是力與力的抗衡,雖然搶先一步在女真人抵達絕命溝之前,就已經在各處安排好潛伏,但是江懷越率領出城的隊伍畢竟還是勢單力薄。然而就是這區區幾千人,既有充當誘敵的前鋒,又有潛藏山巒的伏兵,還有全力斷后的關鍵人馬,如巨浪翻天席卷而來之勢,將女真主力軍斬殺得丟盔棄甲,就連將領都被射死于亂軍之中。 * 絕命溝冰雪被鮮血侵染,大獲全勝的明軍踏著滿地尸體繼續前行,沿途一路召集來的各處衛所精銳部隊亦加入其中,人數逐漸壯大。 遼東總兵費毅得到前方勝利的訊息后,心念一動便有了盤算,若是此時立即出兵,最后即便勝利,功勞只怕都記在江懷越身上,還不如稍稍遲緩,等他的人馬與女真軍剩余勢力拼個你死我活,這邊再全力出擊,便可將對手一舉消滅,既不算延誤軍情,也可以將戰果據為己有。 當此之時,江懷越所率領的人馬已經先行壓至女真營地前方,與剩下的數萬敵軍形如對峙。女真主將已然得知絕命溝戰果,判斷出倘若連山關大軍再來聯合攻打,自己這一方恐怕勝算不大,故此一聲令下,全線出擊,勢要將江懷越的這支前鋒軍撲滅氣勢,以振軍威。 廝殺再起,血rou橫飛,前鋒軍幾乎可以說是以一敵十,完全憑著勇猛無畏之力與女真軍殊死拼戰。 原本以為可以馬上等到后續援軍,然而女真敵軍的攻勢猛如滔天巨浪,連山關的主力卻還未出現。 江懷越的一身銀甲已經染紅,原本清雋的臉容盡濺鮮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來,他于拼殺中無暇閃躲,箭尖穿透鎧甲縫隙,直刺入后背。 鉆心的疼痛讓他跌落馬背,前方敵軍副將正好望見,急速持刀趕來,寒光閃現,直落咽喉。 他拼死橫刀相格,虎口被震得發麻,然而對方身強力壯,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著牙在亂軍中抵御追殺,溫熱的鮮血從臉頰流淌而下,頃刻就凝固成痕。 后背處的箭傷嚴重制約了他的行動,步履艱難間,他已竭盡全力抵擋攻殺。 急促的呼吸,凌亂的視線,四周盡是互殺的身影。 本以為憑著將計就計的安排,利用內jian散布假訊息,可以聯合連山關人馬一舉拿下女真全軍,然而最后也許還是功虧一簣,他在這樣的時刻,心里涌現的卻不是對費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間想到的,卻是一直銘記在心里的,那個抱著琵琶坐在高臺珠簾之間,纖纖玉手撫過琴弦,撥弄出青山碧水搖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獨留她在這世間。 哪怕為此背負世人當面奚落與背地嘲笑,他也愿意承受。十五年獨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經以堅硬鎧甲冰封了一顆心,卻愿意為她無聲卸下防備,與她長留在風清月白間,坐于丹桂樹下,靜看星辰明滅,云絮輕柔。 可是她,現在是否還在連山關城中,等著他獲勝歸來的訊息? …… 遙遠處,號角聲嗚嗚響起,回旋于浩茫的原野間。 雪塵飛揚,鐵騎馳騁,赤金色旗幟在刺破云層的陽光下颯然招展。 正在鏖戰的雙方人馬都為之震動。 千軍萬馬奔襲而來,如決堤大浪沖襲無盡。 長刀揮斬,血光橫濺,原本以為已經穩cao勝券的女真人受到后方襲擊,一時間局勢突變,風云再起。 那一支鐵騎大軍訓練有素,在主帥率領下橫沖直撞,沖垮了女真人的兩道防線,直接殺入原本就混戰一片的戰場。 本已陷入危險境地的明軍前驅隊伍重振士氣,與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瀕臨崩潰的絕境中,徹底放手一搏,再無回環余地。 * 這一天嚴寒刺骨,連山關城門緊閉,相思心急不安,離開了小院來到戍樓。 她登高遠望,灰白云間陽光慘淡,照耀了千山層嶺,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卻似乎響徹聲音。 廝殺聲不絕,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沖撞著即將崩塌的心門。 秦淮河上清吟彈唱的時候,淡粉樓內描眉梳妝的時候,她從未想到過,某一個驟雨初歇的午后,會在那個寂靜水榭,解衣寬衫,跪在那個冷寂絕情的年輕人面前,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難堪的時刻,她也絕對不會想到,此后數年日日夜夜,會為他輾轉反側,憂心欣悅,落淚歡笑。 即便是訣別離去,沉默生活于魏縣一隅之時,她也未曾想到過,在她的人生歷程中,竟然還會義無反顧去往千里外的冰封遼東,兩軍對戰的修羅地獄。 這一切,只是為了他,為了身穿藏青銀紋曳撒,在滿地積雨間颯颯而過,在月縷風痕水榭中閉目靜憩的,那個人。 哪怕他是眾人明里暗中都鄙夷的太監。 可是如今他卻身披戰甲,以原本清雋秀逸之姿,在冰雪間拼死殺敵。 他是她心里的男人,無關于真正的身體。 …… 這一天她始終留在戍樓之上,望斷了天云變幻,野鳥飛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黃昏籠罩,一切寂寥而邈遠。 滿城老幼都在等待大軍的歸來。 夜幕初降時,遠方隱隱約約出現了飛舞的旗幟,黑壓壓的人馬向著連山關緩慢靠近。 第154章 “大軍回城了!” 高高的城墻上傳來了士兵們歡欣鼓舞的喊聲, 厚重城門緩緩打開。 原本還不算明亮的城樓上, 很快懸掛起更多的燈籠, 遠遠望去宛如蒼茫大海間升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明月。 連山關的百姓們紛紛涌上主城大道, 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頓時人聲鼎沸。相思心急慌亂地奔下戍樓,隨著涌動的人潮來到城門處, 已見密密壓壓的騎兵當先到來, 其間帥旗飄揚, 颯颯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