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萬歲,請保重龍體……”那個聲音溫柔又清甜,滋潤了他的心。 “你……”他想說些什么,然而搖曳燭火下,那雙秋水般純澈靈麗的眼眸,已經望進了他的心神深處。 “奴婢,侍奉萬歲歇息?!?/br> * 惠妃頭七完畢,楊明順匆匆趕到了江懷越府邸。 一進書房門,他就忍不住叫道:“督公,您知道宮里發生了什么事?” 江懷越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惠妃死了嗎?還有什么?” 楊明順嘆了一口氣,正色道:“金玉音,金司藥,被封為婕妤了!” 江懷越怔了怔,隨即道:“什么時候?” “就是今天,萬歲爺昭告群臣!”楊明順到現在還沒平復心情,“真是太令人想不到了!金司藥本來已經在放歸的名單上了,我前些天還和她道別,沒想到萬歲他……唉,大家都說可能是萬歲重情,因為惠妃死了念及她的身邊人,就把金司藥也收入宮妃之列……” 江懷越抿著唇,隔了許久才道:“貴妃娘娘有什么動靜?” “這個,小的沒敢過去探問,總不會好受吧……”楊明順還在絮叨,江懷越又問及惠妃是如何死的,他只好重復了一遍,道:“怎么,您懷疑有人害惠妃?她是自己站在水邊,宮女親眼看到她自盡,這恐怕做不得假?!?/br> 江懷越沉默不語。隔了一會兒,又起身來到窗前,望著外面蕭疏的枝葉,道:“明順,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與你一起暗中查詢在太后壽宴當天,離開大內的人員?” 楊明順一愣:“是有這回事,都過去那么久了,您怎么還問及?” “我們查了一百多人,卻找不到臉上帶傷的年輕女子,最后事情只好終止?!苯瓚言较氲侥侵蟀l生的種種變化,心里隱隱作痛,但還是保持著冷靜,繼續道,“可我現在回想,如果那人原本就沒在出宮的人員名單內,我們當時豈不是理所當然查不到她?” “可這得怎么樣,才能出了大內,卻逃過一重重禁衛?”楊明順覺得不可思議。 江懷越繼續道:“太后壽宴的那天下午,你有沒有見過金司藥?” 楊明順絞盡腦汁想了半晌,可憐兮兮地道:“督公,您饒了我吧!過去那么久,當時人又那么多,各司各監全都來回奔忙,再加上一撥撥藩王大臣前來賀壽,別說是金司藥了,就連小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江懷越看著他,慢慢道:“回想起來,我好像只在早上見到她一面,后來便全無印象?!?/br> “您這是……什么意思?”楊明順心生寒意。 江懷越沒有做聲,他往門口走了幾步,望著寂寂庭院,忽然想回大內了。 第127章 惠妃投水自盡的事情在宮中慢慢淡去, 比起議論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金玉音被封為婕妤的消息更著實讓其他嬪妃們在意了許久。 因為承景帝在冊封惠妃之后, 已經好幾年沒有新納宮妃了。 眾人都對金玉音充滿窺測, 然而她還是從容淡泊,似乎身份的改變并不是她極力追求的結果。無論是遇到地位高于她的妃嬪,還是對待以前相熟的宮女女官, 金玉音依舊賢淑守禮,絲毫不露驕矜之意。 或許是為了消除惠妃忽然故去的陰影, 承景帝在金玉音的住所流連忘返,宮內人已很久沒看到哪一位妃嬪如此受到恩寵了。 有膽大的將此事告知了昭德宮的榮貴妃, 想看看她會不會去找金玉音的麻煩。但榮貴妃也只是冷哂了幾聲, 似乎懶得搭理, 連見都沒去見金玉音。 承景帝得知了她的反應后, 居然有一陣迷茫與失落。 她竟然,不在意了? 他越是離不開金玉音, 就越是想知道貴妃對此事的態度,然而貴妃對此不理不睬, 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完全沒有他像預料中那樣暴跳如雷, 殺上門來問罪。 承景帝又不可能自己送上門去詢問原因, 只好將滿腹心事化為吁嘆,即便是寵幸金玉音的時候,也總覺得遠處有雙眼睛正盯著他。 春寒雖還料峭,積雪盡已融化, 枝頭又染上了新綠。承景帝還未與榮貴妃消除隔閡,馬場那邊卻傳來了令他震驚的消息。 貴妃獨自帶著宮女去騎馬散心,卻不料吐蕃送來的汗血寶馬忽然發狂急奔,使貴妃受驚摔下了馬背。 承景帝驚惶不已,甚至緊急遣散了前來議事的內閣學士,急匆匆趕到了昭德宮。許久沒有見面的貴妃顯得憔悴了許多,躺在床榻上緊閉雙目,聽到他進來的聲音,也不睜眼,反而將臉轉向了內側。 承景帝見她如此情形,怒而質問隨行宮女和馬場太監,眾人皆說那汗血寶馬乃是貴妃平日最愛的一匹,從未發生過異常,怎知今天無端嘶鳴奔馳,像是忽然受到了驚嚇。 承景帝知道那匹馬乃是江懷越當日帶人馴服的,便又趕往馬場親自查探,然而無論是馬兒本身還是場地四周,皆查不到有什么異樣。但他知道這駿馬素來對貴妃溫順熟稔,若無緣故,怎會使得她摔下馬背? 于是他命裴炎勘察此事,務必要解釋清楚汗血寶馬發狂的原因。裴炎得知此事后嚇了一跳,原本他也正打算去馬場見識汗血寶馬的威風,只是因為臨時有事才沒能去成,卻不料榮貴妃出了這事。 他當即帶著手下去馬場翻了個底朝天,將所有養馬的太監都嚴厲拷問,就連喂草喂水的也一個都沒放過。就這樣折騰了四五天,直到承景帝等得不耐煩了,宣召他到南書房回話,他才匆忙趕來,卻言語支吾不得要領。 承景帝緊皺雙眉喝問:“絮叨了那么多,是不是還沒查到原因?” 裴炎面色尷尬,叩首道:“萬歲,汗血寶馬雖名貴,但畢竟也是牲畜。以往對貴妃溫順,卻也并不一定徹底馴服,這烈馬使性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貴妃那天騎馬散心,根本未曾用力cao控,四周也沒有忽然響起的聲音,它又怎會無端發作?叫你去查真相,你卻給朕這樣的答案?” 承景帝怒斥一頓,命令裴炎再去徹查,然而此事始終沒有得出結論,宮中流言卻漸漸傳揚。有人言之鑿鑿說夜晚經過馬場附近,曾經聽到女人嗚咽啼哭,還有人說蓼花浦旁也有白影飄拂,而馬場則正在蓼花浦的對面。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眾人再聯想到以前貴妃與惠妃不合的關系,就更加相信汗血寶馬忽然發狂,是被惠妃怨魂糾纏的緣故。 一時間人心惶惶,在馬場值守的太監們都面色灰暗,到了夜間也不敢輕易出門。承景帝數次前去探望榮貴妃,然而不知是否受到了流言的影響,本就受傷未愈的貴妃更加虛弱,雖還逞強不理君王,但神色之間明顯也帶了惶惑不安,只是強行鎮定著,沒在承景帝面前展現出來而已。 承景帝見榮貴妃身體遲遲沒有恢復的跡象,而且詢問太醫后,又得知她不肯好好服藥。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終于在數日后,寒著臉命人找來了江懷越。 與先前相比,江懷越雖然沒太大變化,但不知為何,站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卻無端給他一種更加冷寂沉斂的感覺。 以往那雙秋池瀲滟似的眼睛,如今好似蒙上了薄霧,情愫覆沉,染盡寒涼。 承景帝卻也沒空管其他事,只是把前因敘述一遍,道:“叫你過來,一是貴妃對你有恩,如今傷病纏身,你理當前去探望勸慰,叫她放寬心境,千萬不要因此胡思亂想!二是墜馬之事朕總覺得有些蹊蹺,裴炎又查不出什么名堂,反而使得宮內謠言四起,惑亂人心?!?/br> “萬歲若信得過,臣愿意再查詢此事,給萬歲和貴妃一個明確交代?!?/br> “好,馬場本就是屬于御馬監管轄的,你對這些事情應該最為了解,若是連你都查不出,那朕也就認了?!?/br> * 江懷越在查訪開始之前,去了一趟昭德宮。 貴妃本來正躺在床上發火,耳聽有人稟告,說是江懷越回宮了,不由得又驚又喜。怎奈傷處牽動,只得就這樣召見了江懷越。江懷越一見貴妃,便屈膝下跪,傷感沉痛道:“多日不見,娘娘竟傷到了這樣的地步,懷越卻到現在才來探望,實在罪該萬死!” 榮貴妃素來要強,這些天來憋著一股勁和承景帝冷戰,即便受傷了也不肯服軟,然而聽到他這簡單的話語,竟情不自禁哽咽起來。 “你總算能回來了!” * 江懷越帶著楊明順趕到馬場再度排查,從馬鞍、馬蹄、蹬踏、轡頭乃至馬鞭,每一樣都一寸一寸加以檢查,再到養馬的人員也重新進行盤問,場地上的任何蛛絲馬跡都沒放過。 然而徹查了兩天后,還是沒有發現異常的原因。 他蹙著眉,坐在了馬場旁邊的圍欄上,靜靜看著場地上的一切。忽然間抬頭,望到了正對著馬場的一株大樹。 枝葉繁茂,新綠怡人。 江懷越當即招來了楊明順,讓他爬上樹去檢查。沒多久,楊明順從大樹上探出身來,叫道:“督公,這枝干上,有捆綁過的痕跡,還有這個!” 他爬下樹來,交給江懷越一縷麻線。 江懷越隨即又趕往昭德宮,詢問榮貴妃當日是否看到過什么異常。榮貴妃思索許久,告知他說在墜馬前一瞬,似乎感覺眼睛一花,像是被什么閃到了。 “臣知道了,請娘娘安心養傷,事情很快會明了?!?/br> * 經過第三次嚴密排查詢問后,江懷越在回宮的第四天,求見了承景帝。 “貴妃娘娘墜馬,確實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為之?!彼乓灰娒?,就直截了當地道。 承景帝面色凝重,追問道:“到底是什么人敢這樣做?” “萬歲還請過目?!彼噬夏强|麻線,“這是從馬場對面的樹上找到的。有人在貴妃娘娘去馬場之前,乘人不備爬上高樹,用麻繩將銅鏡瞄準了騎馬的地方,系在枝葉之間。當日晴空無云陽光明朗,那汗血寶馬在奔馳之間忽然遭遇強光斜射,一時失控縱躍,因而使得娘娘摔下馬背。此后眾人皆忙著將娘娘送回昭德宮,那綁在樹枝間的鏡子則又被人取下,故此并未引起注意?!?/br> 承景帝又驚又怒:“是什么人如此膽大包天?你又怎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之所以知道事情的原委,是因為已經逮到了那個始作俑者?!苯瓚言秸f著,回身示意楊明順押進了一名小太監。承景帝見這小太監十分面生,不由怒道:“你是受何人指使,竟敢謀害貴妃?” 小太監嚇得直打哆嗦,趴在地上不敢吭聲。 江懷越看了他一眼,轉而道:“萬歲,其實這可算得上是一場誤傷。因為此人本來想要對付的就不是貴妃娘娘,而是司禮監秉筆裴炎?!?/br> “裴炎?這與他又有什么關系?” 江懷越從容道:“這小太監也是司禮監的,素來安分守已,卻在前陣子不小心得罪了裴炎,從此總是被呵斥折磨。他萬般委屈之下,得知裴炎想去馬場騎汗血寶馬過癮,便乘人不備時爬上高樹,做了臣剛才說的事情,為的只是讓裴炎摔那么一下,也好讓自己清凈數天。沒想到當日裴炎要處理事務,沒有按照計劃去騎馬游玩,倒是貴妃娘娘去了那里散心,才導致了事情的發生?!?/br> 承景帝瞠目結舌,他一直以為是有人針對貴妃才使出手段,沒想到這設計的目標原來竟然就是裴炎。此時江懷越踢了那人一腳,小太監才如夢初醒地哀告:“萬歲爺,小的對貴妃娘娘真是沒有一點惡意,就連貴妃娘娘的面也才見過一兩次,哪里會去害她?實在是裴公公待人苛刻,小的只不過是上個月沒按他的要求沏茶,他就對小的百般挑剔,讓小的幾乎要熬不下去了……” 他說到此,情緒激動,連連磕頭,一邊又控訴起裴炎傲慢善變,讓人難以伺候。 承景帝陰沉著臉,待那小太監控訴完畢,命江懷越將其押解下去。隨后又宣召了裴炎進宮,裴炎還不明所以,一進門就跪拜,并且還主動問及馬場之事,恨不得江懷越也一無所獲,好讓他心里也有些平衡。 沒想到承景帝劈頭蓋臉將他一頓痛罵,從辦事無能到待人苛刻,大有埋怨他自己作死卻還害了貴妃之意。把個裴炎罵得昏頭轉向,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只好忍氣吞聲承受所有。承景帝罵過之后,又比較起江懷越與他的區別,厲聲道:“同樣也是去勘察,為何他能留意到你忽略的地方,顯然是你做事粗略,或者便是頭腦愚笨,轉不過彎子!平日里若是沒有結下仇怨,也不會招惹他人報復,你可知因為此事,差點害了貴妃娘娘性命?!” 裴炎有苦說不出,只好連聲道歉,恨不能將自已也扔到馬蹄下踩上幾腳,讓君王泄憤。 承景帝袍袖一拂,讓其退下,重新又招進了江懷越。 一番詳談之后,江懷越辭別君王,轉而去了昭德宮。 榮貴妃正斜臥在榻上,看到他進來,便揮手屏退了其他宮女太監。江懷越向她叩拜道:“娘娘,懷越又可以回來伺候您了?!?/br> 榮貴妃撐起身子,看著他清瘦的臉頰,不由嘆息:“小東西,你走了那么久,要不是這次我舍下半條命,你是不是還要在外面呆一輩子?” 江懷越震了震,眉間微蹙,低聲道:“原本安排著是讓人及時控制住那匹受驚的汗血寶馬的,娘娘為何還假戲真做起來?萬一真傷及內臟筋骨,那懷越豈不是害了娘娘……” “怕什么,我還死不了!不這樣做的真,萬歲怎會發火著急?”榮貴妃從被褥里拎出好幾帖外敷的藥膏,忍不住笑起來,“那些太醫給我開的藥膏,我都留著呢,就等你回來再用上?!?/br> 江懷越嘆了一口氣,接過那藥膏,道:“娘娘,您還是悠著點的好!” “還教訓起我了?”榮貴妃斥了一句,挑起眉梢,“我問你,之前到底是為什么惹惱了萬歲?一個個都噤若寒蟬不肯說實話,可你們不講,我也猜得到——是不是你小子心思野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江懷越滯悶了一下,垂下眼簾:“娘娘,過去的已經過去,往后……是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br> “當真?你可別再出岔子,如果下次再這樣肆意妄為,別說萬歲了,就連我,也不輕饒你!” 他無聲地喟然,朝她又磕頭?!皯言皆鯐邢麓??” 第128章 江懷越重新掌權的消息很快傳揚開去, 司禮監的那幫人再度感到了危機四伏, 萬萬沒想到他第二次被抓且免職之后, 沒過多久又官復原職。 這一天午后, 裴炎和穆掌印正從南書房出來,走到僻靜處低聲合計對策,卻見遠處有人緩緩行來, 朱紅蟒袍白玉腰帶,容顏清寒不改風采, 正是兩人的對頭江懷越。 裴炎冷著臉懶得應付,穆掌印畢竟之前拷問過江懷越, 最近總是心虛不安, 見他行經此地, 便主動上前笑著招呼:“江督公, 今天進宮來有事?” 江懷越瞥了他一眼,道:“處理一些事務, 反正不會住到您那司禮監大牢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