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是的,放不下。 從開始,到后來。 他站在空蕩蕩冷清清的院子里,府邸四進,庭院重重,雕梁畫棟,水榭飛亭。相思來過的院子和坐過的亭子,只是最里面的一小處,他總覺得,那個時候,還不應該帶她去前院,不應該讓她知道,這是他在宮外的私邸。 日影悄然輕移。 院門外,有腳步聲猶豫響起。江懷越回過頭,仆人誠惶誠恐捧著一個托盤過來了:“大人,前些天有人送來了這一大盒子,說本來是送到西廠的,但是聽說您不在……就只好又拿來這邊了?!?/br> “誰送的?” “寶慶齋的掌柜?!?/br> 江懷越怔了怔,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低聲道:“知道了,你放下吧?!?/br> 仆人將托盤放在那株桂樹下的石桌上,匆匆離去。 他默默坐了許久,終究還是打開了那個沉甸甸的紅木盒子。 金陽之下,滿盒璀璨。漆紗輕云珠翠冠間銀絲爍爍,赤金鑲嵌祖母綠的頂簪流淌華彩,正中的飛鳳含寶挑心上,那一羽鳳昂首展翅,鳳身遍布鱗羽,鳳尾飄逸華美,周身鑲嵌的七枚嫣紅湛藍寶石,在陽光下透澈純瑩。瓊樓飛仙的卷云紋分心、金蓮池的滿冠、鑲白玉的百花鈿、累絲綠松石荷花葉的掩鬢、雙蝶穿花的梳背,若再加上那一對翡翠流蘇耳墜,便是完完全全一整套流光溢彩的榮華富貴。 他能給的,都給了。 可是誰要呢? 第123章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雖然有些晚, 但朔風一卷便肅殺了整個北京城。 太后壽宴已過,各路藩王陸陸續續返回封地。遼王逗留至最后還未有離開的意思, 承景帝面色難看, 最后還是直接發話,說是他離開封地已久, 再不返回恐怕與制不合,他才懶懶散散地向太后辭行。 太后唉聲嘆息也無濟于事,祖宗規矩就是如此, 哪怕再不舍得, 作為藩王的遼王也不能長久留在她身邊。他既要走, 程亦白照理也應該隨行返回遼東,但在臨行前,卻請求遼王讓他留在了京城。 “怎么?來到這皇城內,就不愿意回到冰天雪地了?”驛館里, 遼王背著手走下長長臺階, 湖綠行云流水紋長袍曳過,程亦白跟在后面, 低聲道:“王爺原先不是說要留人在京的嗎?眼下雖然被迫只得回去,但事情還有許多尚未完成, 卑職總是希望能為王爺盡一份力的?!?/br> 遼王放緩了腳步, 哂笑一聲:“我就怕你也像盛文愷一樣, 枉費我私下打點讓他入了京城,可他卻一無所獲,早知如此, 還不如一開始就換你去輕煙樓……現在倒好,人去樓空,竹籃打水一場空!”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隨著他慢慢走上石橋?!笆⒋笕水吘惯€是念舊,對王爺也算忠心的,只是后來發生那么多事情,實在是出人意料,他未能及時將東西找到也情有可原?!?/br> 遼王皺了眉頭:“現在盤鳳釵已經不知所蹤,你留在京城還有意義?” 程亦白道:“卑職以為,馥君雖死,只要相思還存留于世間,盤鳳釵必定還會有重現的一天。如今掘地三尺也尋不出的東西,或許假以時日會出現在她手中,到時候再尋蹤而去,豈非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遼王喟嘆一聲,望著天際浮云,沉聲道:“那個相思,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派出去追查的人馬怎么全無消息?” “著實尋找不到,好幾次眼看著就要找到類似的人了,卻總是被各種原因打斷追蹤?!?/br> “有人在暗中護著她?!边|王皺緊雙眉,“江懷越?他不會真的對這個官妓動心了吧?” 程亦白眉梢一動,低首道:“越是冷情之人,越是容易深陷孽緣不可自拔?!?/br> “不可自拔?”遼王嗤笑了一下,“當初你對我說他可能在意這官妓,我還不信,現在看來竟真都被你說中……怎奈此人雖有才干卻不愿合作,如今落得撤職查辦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只不過裴炎那廝貪財又急躁,遠不如江懷越沉靜多思,想這宮中各監內宦眾多,竟選不出第二人能與江懷越媲美,也真是無奈?!?/br> 程亦白問道:“王爺可知江懷越是如何進宮的?” 遼王愣了愣,回憶片刻才道:“約莫是十來年前吧,我當時還未離京,聽說曹經義去了一趟南京故都,帶回來一個長得漂亮的小宦者,送到昭德宮伺候榮貴妃,因為長得和貴妃夭折的孩子有點相像,得到了貴妃的喜愛。后來萬歲常去昭德宮,也對他上了心,多次夸贊他機敏好學,特意將他送入內書堂識文斷字……怎么忽然想到問這個?”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一時好奇,是怎樣的人家才會養育出這般出色的孩童,應該也是貧苦出身吧?卑職那天聽他口音,倒也不知到底是南方還是北方人?” “自然是貧困出身,以前聽口音像是南方的,如今已經變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我可不記得,誰會在意這些?”遼王不以為意地說著,起身轉下石橋,朝著暖閣走去。程亦白眉宇間流露幾分悵然,隨后緊跟而去。 * 數日后,遼王啟程返回封地,出皇城時恰遇到定國公小公子宿昕策馬而來,兩相見過之后,遼王因問及宿昕何時返回南京,宿昕嘆了一口氣,道:“前些天我父親派了人馬過來,我原本是打算在京城多待些時候的,而今沒有了心情,留在這里觸景傷情,還是回去算了?!?/br> 遼王詢問原因,宿昕也不愿多說,只簡單別過之后,便獨自策馬往城東去了。 雖已是寒風凜冽,淡粉樓前依舊車馬軒昂,宿昕騎著駿馬踟躕于樓下,早有迎客的小廝跑上來盛情邀請,他卻搖了搖頭,只望著臨街的那一扇緊閉的窗戶。 花窗再不復開啟,絳紅簾幔沉沉低垂,檐下的銅鈴瑟瑟顫出叮鈴聲響,在熱鬧的街市間幾乎湮滅不聞。 悵然坐在馬上,仿佛還能看到相思以纖纖素手輕推花窗,站在窗口朝著街上張望。他有好幾次來到她房中,她都是站在那里望著下邊,也不知是在出神,還是在等著什么人的到來。 他曾問過相思,在京城里有沒有值得倚靠的人,她想了又想,唇邊含著笑意,眼中掩飾不住的是柔情。 那會兒他就知道,相思心里必定是有人的。 只是沒有想到過,她后來,居然會對自己說,她喜歡的人,就是西廠提督江懷越。 直至現在,宿昕都無法理解,如此聰慧靈動的相思,怎么就會喜歡那個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機緣下,這兩個完全不沾邊也不適合的人,會相遇了。 他曾想問,可是又不屑打聽這些事情,原本想著如果太后壽宴結束,來自南京的樂妓們或許不會再被留在京城,那么他可以向太后請求,帶著相思回到秦淮河畔。 他總覺得相思生于南京,應該也回到那片千古佳麗地。 而且那樣的話,就可以幫助她擺脫江懷越的陰影,宿昕覺得相思對他大概只是出于好奇的吸引,或者是看他長得出眾,就起了不顧一切的愛慕之意。只要把她帶回南京,遠離了江懷越,時間長了,她一定會淡忘那人。南京是他的勢力所及之處,相思即便脫不了樂籍,在秦淮河畔也不會遭人欺辱,就那樣彈著琵琶對著煙雨蒙蒙的水面,歲月靜好,宛如畫卷,也總比流落在京城不知未來如何要好一些。 可是一切還未實行,就傳來了相思在觀音廟里失火身亡的消息。 宿昕望著緊閉的花窗,默默嘆息一聲,失落地策馬轉身離去。 * 那天夜里朔風呼嘯,天剛亮的時候就開始飄雪,紛紛揚揚白絮綿綿,輕落于樹梢枝頭、屋脊亭臺、河流蜿道。城南的河流已經結了冰,宿昕南下返程的馬隊冒著寒風行經此處,風勢忽然變大,亂雪迷眼,阻礙了眾人前行。 宿昕本來也不急著趕路,見風雪凌厲,便下令眾手下暫時停歇,尋找避風處躲一躲再走。 南京來的隨從小廝們不慣北方風雪,自然都另尋避風處躲藏去了。宿昕在北京待了一段時間,倒是比他們習慣了些,撩開車簾見白雪亂舞,不由下了馬車,不顧仆人勸阻,只戴著雪笠,便往荒野間行去探雪。 繚亂雪絮迷人眼目,朔風疾卷,從遠處河面呼嘯而過。 宿昕遙遙望著那蜿蜒向南的河面,這才發現有人在這大雪間站立于河畔,只身披著玄黑狐絨斗篷,連傘笠也無。 他見那人迎著冰封的河流靜靜佇立,心道莫不是哪位文人詞客對景抒懷,便迤邐上前,踏著薄薄積雪來到此人身后。才想開口搭話,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到來,側過臉來望了一眼。 盡管他戴著斗篷深帽,面容只隱隱露出,宿昕被他這一望,心里還是泛起一陣寒意。 再一細看,不由瞠目,無端慍惱道:“怎么是你?!” “我不能到這里?”他面無表情地反問,那種姿態仿佛和以前沒什么區別。 “不是被撤職了嗎?那就好好在家待著反省,還出來到處亂晃?顯然絲毫沒有悔改之意!”宿昕沒好氣地按了按被風吹得簌簌的雪笠,“萬歲還真是英明卓越,總算看清了身邊小人的真面目。江懷越,你當初飛揚跋扈的時候,可曾想到也有今日?” 江懷越隔著亂舞的雪絮看著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沉靜道:“不是在家閉門不出才叫反省,我只是撤職,并沒被軟禁,出城進城都是我的自由。至于小公爺說的什么當初今日的……恕我不像您這般風雅多情,這種問題,從來不是我考慮的范圍?!?/br> 宿昕好氣道:“真是死鴨子嘴硬,行行行,你到現在還有一把傲骨,明明是被查辦的人,怎么還像是豐姿卓然的曠世名臣呢?” 江懷越只冷哂一聲,別過臉去,沒有再理睬。 “這里又沒什么景致,跑風雪里來干什么?”宿昕滿心疑惑,看看河面,又道,“都結冰了,你……” 江懷越嫌棄他啰嗦,回頭狠狠睨他一眼?!拔也皇莵硗逗幼员M的?!?/br> “哈,你要是有這份心倒好了!”宿昕還想刺他幾句,不知為何,看到他的眼睛就想到相思曾說過的話,心緒不免低落幾分。遠處的仆人擔心他在風雪中受寒,大聲叫著,希望他回到車中避雪。宿昕像沒聽到似的,猶豫片刻,向江懷越問道:“你知道相思的事嗎?” 他那雙蒙了霧靄般的眼眸沉了沉,隨即望向河面?!澳闶钦f,淡粉樓的官妓相思嗎?” “還能有誰?”宿昕看他這樣子就來氣,“你認識她,不是嗎?你可知道……” “被火燒死了?!苯瓚言酱驍嗔怂脑?,淡漠道,“我自然知道?!?/br> 宿昕慍怒道:“你還這樣冷靜?你知道她被大火燒死,卻不知道……不知道她曾愛慕于你!” 他震了震,卻始終沒有回過臉來。承景帝畢竟還是不愿丑事外揚,除了穆掌印等數人知道他是因為官妓的事而觸怒了君王,其他人等都被封鎖了訊息,故此宿昕用相思的事來質問他的時候,他的心,還是被緊緊揪住了。 “你怎么會知道?”江懷越啞聲問。 宿昕冷哂道:“她對我說過,說私下愛慕的人是你!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但如今相思已不在了,我覺得這事還是要告訴你……”他頓了頓,眉間增添了郁色,低落道,“畢竟,她那樣小心翼翼又不敢聲張地愛慕過你……如今香消玉殞,你若是毫無所知,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殘忍?!?/br> 江懷越沉寂不語。過了許久,才道:“現在還說這些,有什么意思?” “我反正是藏不住話!至于你怎樣做,我是管不著了。江懷越,但凡你還有一點人性,也該為著這個孤苦一生飄零身世的女孩兒上一炷香,也算是回報了她那份卑微可憐的情意?!彼揸繎崙嵢徽f罷,轉身踏雪歸去。 久候的隨從們忙不迭上前,撣雪的撣雪,問候的問候,還有人給他加上斗篷,送來熱茶,一時間簇擁喧嚷,好似宿昕是跋涉了千里冰雪遠道歸來的一般。 江懷越冷冷地看著遠處的一切,看著這個只比他年輕兩歲的同輩人,其后轉過身,朝著大雪紛飛間獨自離去。 * 這一場大雪落了許久,不止北京城遍染皎白,就連千里外的大名府亦從早晨開始就下起雪來,到黃昏時分城內城外銀裝素裹,瓊枝遍野,行人呵氣成冰,皆裹緊了棉襖瑟縮行路。 距離縣城尚有十幾里的鄉野小徑已被積雪完全覆壓,兩側荒草盡倒,呼嘯的北風席卷而至,冒著嚴寒前行的相思凍得雙手紅腫,臉上也早就沒了知覺。 在北京城的時候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天氣,就算變冷也是始終留在點著暖爐的屋中歌舞彈唱,哪里體會過寒風刺骨,飛雪撲面的滋味。 雙足已經凍得麻木,只是堅持著硬撐著往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程到底該去往哪里,路引上寫的祖籍揚州,可是揚州那么遠,她還能走到那里嗎? 變賣首飾換來的銀兩雖然還能夠支持下去,可是她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就病體未愈,遭受了一路奔波,咳喘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在鄉野客棧里憩息,擔憂恐懼纏繞不散,閉上眼,經常是夢到jiejie躺在荒草間的模樣,還有那一列馬隊瘋狂追擊的場面。 她害怕,很久以來都是睜著眼睛停不下思緒,直至昏沉至極點,才疲憊不堪地睡去。 即便這樣,有時還會夢到自己坐在馬車里,銅鈴聲悠悠晃晃,身邊似乎有人,又似乎空空蕩蕩。 可是她不忍去看,就算在夢里,想到他,也會感到心痛。 醒來的時候,常常有淚在眼角。 又一陣旋風自山巒間襲來,她裹緊了衣衫,嘴唇都在發抖。 冷。真的太冷了。 荒野之間,人煙皆無。她想尋個避風的地方躲一躲都找不到,只能咬著牙,拖著沉重的步伐,踉踉蹌蹌往前。不知走了多久,整個身子已經凍僵,只憑著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撐著,遠遠望到風雪中隱約有一輛車子緩緩駛來,車頭的人揚起系著紅纓的鞭子,在半空發出響亮的聲音。 她眼睛發酸,想要鼓起勇氣奔向那邊,卻只跌跌撞撞行至半途,便一頭栽倒在冰雪之間。 第124章 跌入冰冷雪中沒多久, 相思的意識已經模糊。 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她還試圖想要掙扎起來, 但手臂只是動彈了一下, 就再也抬不動。 遠處傳來了呵止馬兒的聲音,隨后有人急急忙忙跳下車, 踏著一地積雪向這邊走來。腳步聲錯雜,一個走得快而匆忙,一個則沉穩有力。 “哎, 還是個年輕姑娘, 是凍暈了?”有女孩子蹲下來, 扶著相思的肩膀,似乎想要將她扳過來,但試了幾次沒成功。 “這鬼天氣還在外面,怕是無家可歸的吧?”后面來的那個人沉聲說著, 將相思一下子翻過身來。旁邊的女孩子驚嘆一聲:“真好看!不像是要飯的??!” “把她抬上車吧, 不然沒多久就要凍死在雪中?!蹦贻p男子說著,便將相思抱了起來, 少女幫著打開車門,兩人一起將相思安置到了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