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他回到了自己在西廠的住所。 推開書房門,滿室蕭條,他依舊沒有點燈,只是將斗篷與耳墜,放在了桌上。 拉開抽屜,里面有她當初送給他的銀色盒子,雕花絞絲的,里面盛滿了嫣紅紅豆。 他拿起盒子,房門外卻響起了楊明順的聲音?!岸焦彼谕饷嫘⌒囊硪淼氐?,“宮里萬歲爺有旨意,叫您立刻覲見?!?/br> 江懷越抬起眼,望著黑魆魆的窗外,蹙起雙眉。 “來人有沒有說是何事?” “沒有,而且也不是余公公來傳話,只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小太監?!?/br> 他雙手交叉,凝神遠望片刻,起身道:“我進宮,你留下?!?/br> * 夜風寒冷,相思幾乎是手腳冰涼地逃出西緝事廠的。 直至坐在了馬車內,聽著車輪聲聲,她還是渾身發寒。 雖然在未到西廠之前,心里已經隱約有決絕之意,可是當她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那面流光鏡的時候,她的腦海里,全是他。 初遇時靜靜閉目休憩的他,穿著蟒袍闖入高煥府邸的他,追蹤至游船之上,強行將她逼至角落,生澀而瘋狂地吻她的,也是他。 可是為什么,從他這一次出宮開始,就變得那樣冷漠。她被人圍攻欺辱了,jiejie失蹤了,她以為江懷越會義憤填膺,但他沒有。jiejie的尸首被發現了,她以為他終于會給自己倚靠了,但他還是沒有。 在得知有可能是貴妃派人出來找她麻煩后,江懷越就顯得格外冷靜,即便是站在他身邊,也感受不到一點點溫暖。他就好像陌生得回到了最初的狀態。 她戴著耳墜,披著斗篷來了。 她是多么希望,大人在看到這熟悉的東西后,能夠給予她一點點感情的回應。哪怕他什么都沒查到,什么都沒做成,只要在言語上或者行動上,讓她感到他是可以依靠和信賴的,那也就夠了。 然而還是沒用。 他冷得像冰,用那雙漂亮幽黑的眼睛看著她,邏輯縝密地分析事情,讓她覺得,眼前這個人,真的始終都是西廠提督,而不是她的愛人,江懷越。 她錯得離譜,甚至在無法忍受這種冰涼的感覺,逃到門口時,還因為不忍而回頭。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自己離去,沒有一絲想要挽留的心念。 除了落荒而逃,她還能怎樣? 馬車顛簸著,將她送到了城東的寺廟。她在最后給jiejie的靈位上了香之后,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無處可去。 那花花世界,還是自己能留駐的場所嗎? 偌大的北京城,宛如荒涼原野,野草叢生。 她想帶著jiejie回到南京,回到屬于她們的故鄉??墒撬卟涣?,jiejie已經被安葬在城外。生于金粉佳麗地,葬于朔風寒涼處,這就是jiejie的歸宿,而她的歸宿,又在何處? 她收拾了祭奠用的紙錢,再度登上馬車,請車夫將她送出了城門。清寒夜風間,鐘鼓聲綿長幽然,她坐著車子,最終抵達了那條河流畔。 當日,她曾經和jiejie在一起祭拜父母,也曾經和江懷越一起叩拜哀悼。 現在只剩她一人。 就在這條河流一側的高地上,有累累墳塋,是京城教坊司女子的安葬地。所有無家可歸,飄零一生的樂妓,最終都化為一抔黃土,沉睡在此。 無論生前是名動朝野的絕色花魁,還是默默無聞蹉跎至死的平凡樂女,都伴著這條環城穿流的河水,靜靜安息。 她和jiejie當初在選擇寒衣節祭奠場所的時候,就知道這條河流最終往南而去,會流經南京,歸于大海。 當時她們朝著河流祭奠父母,將紙錢與寒衣的灰燼撒入其間,希望能帶著眷戀回到南京。而今她獨自一人重回此處,對著滾滾逝去的水浪,神思木然。 眼淚無聲落下,她緩慢地跪在了河邊,點燃紙錢,看著灰燼飛揚,肆意飄舞。 像一只一只殘破虛弱的蝴蝶,試圖在寒風中掙扎,最后還是墜于暗沉沉的水中。 遠處清角吹寒,高城望斷,隱隱約約間,有濃煙直上云霄,轉眼彌漫了天際。 相思錯愕地望著濃煙升起的方向。 茫茫夜幕間,有迅疾馬蹄聲雜亂迫近,如狂風般,沖向這邊。 * 朔風吹過乾清宮檐角銅鈴,一串串輕音細碎,搖動了心境。 暖意漸升的宮室內,燈火通明,承景帝坐在臥榻之上,隨意翻閱手邊奏章,一抬眼,望到江懷越躬身入內,眉間微微一蹙。 他向承景帝叩拜行禮,雖然動作不減恭謹,以往眉宇間的神采卻明顯黯淡消退。 “不知萬歲有何緊要的事情吩咐?”江懷越低聲問道。 承景帝注視著他,過了片刻才道:“懷越,你最近忙碌得很?!?/br> 江懷越眼簾一低:“萬歲是說太后壽宴的事情嗎?臣雖然忙碌了許久,但看到太后高興,也彰顯了萬歲孝心拳拳,自然是苦而有樂?!?/br> 承景帝笑了笑,撫著書卷道:“難為你了……一邊要忙著料理壽宴各項事務,一邊還要盤查一百多號太監宮女,這大內之中,離開了你真是無法轉動?!?/br> 江懷越心頭泛起一絲寒意,他在七天中盤查那么多人,雖然小心謹慎,但還是有人將此秘密告知了君王。然而他早有預計,因此從容應答道:“啟稟萬歲,臣確實是暗中核查了許多人,但此事關乎皇家聲譽,臣實在不得不出此下策,未及稟告給萬歲,也是迫不得已?!?/br> 承景帝冷哂:“到底是怎樣的無奈,你倒是解釋清楚?!?/br> “有人自稱是貴妃娘娘的手下,私自出宮招搖撞騙,臣也是秘密得知了此事,因為當時萬歲正忙于與各路藩王以及勛臣故舊暢談,臣若是將此告知萬歲與貴妃娘娘,恐怕影響二位心情。因此便想著私下查探清楚之后,直接將這膽大的奴才抓出來,再請萬歲處置?!苯瓚言秸f罷,又叩首道,“臣考慮不到,不該隱瞞不報,如今還請萬歲恕罪!” “那人可曾抓到?” “還未……其實那其中為首的白裙女子臉上帶傷,只是臣卻未曾發現誰的臉上也有傷痕,因此耽擱了下來?!?/br> “傷痕,又是怎么來的?”承景帝又翻閱起書卷,不經意地問。 江懷越想到相思,心中不免抽痛。但神色如常,毫無波動?!笆悄莻€被欺騙欺辱的少女與之搏斗時,用簪子劃傷了她?!?/br> “少女?她們自稱宮內人,為何要去欺騙一個少女?” “為謀取財物?!苯瓚言接仓哪c,“那是個教坊女子,恐怕是被人盯上的?!?/br> 承景帝緩緩站起,持著書卷行至他面前,微微俯身道:“她叫什么?” 江懷越一怔,笑了一笑:“萬歲,那只是個尋常教坊女子,臣倒也沒在意她的花名?!?/br> “尋常教坊女子?”承景帝冷冷反詰,“你不是還陪著她回到輕煙樓,管起官妓橫死郊外的案子來了嗎?當初慫恿朕勾銷她的樂籍,想還她自由身的,豈非也是你,江懷越?” 江懷越手指一緊,旋即伏地叩拜:“萬歲,臣只是與她結識了不久,因見她孤苦可憐,有一絲憐憫之心!但臣故此說的假冒宮人之事,確實并非虛假!” 承景帝卻迫視著他,繼續道:“這孤苦可憐的女孩兒,姓云名靜琬,年方十七,乃原南京兵部尚書之女,你說說看,朕得到的這些訊息,是否準確?而在此之前,東廠暗室曾有人進入,那也并非是你的義父,而是你自己借故入內。江懷越,你如此執著地出現在云家遺孤身邊,所為的,究竟是何事?” 第121章 朔風疾勁, 卷亂滿地紙錢, 已是夜幕初降時分, 那列馬隊中卻沒有一人提燈照明,在茫茫黑暗中仿佛認定了方向,朝著這邊席卷而來。 相思愣怔了一瞬, 心里忽然涌起不詳的預感,她飛快地奔向馬車, 叫著車夫趕緊帶自己離開。剛爬上馬車, 同樣驚慌失措的車夫已經揚起鞭子, 一鞭下去, 白馬負痛驅馳, 沿著河流拼命向前。 后面的那群馬隊果然是沖著她來的, 黑布蒙面的眾騎者策馬疾馳, 先是一列縱騎緊追不舍, 繼而又聽首領一聲唿哨,身后眾騎手忽然縱韁散開,轉眼間分為兩路人馬包抄夾擊。 那車夫不明所以, 還以為是歹人搶劫, 心急之下連連加鞭, 白馬嘶鳴不斷,幾乎要掙脫轡頭。相思坐在車中, 緊緊攥著窗簾,一顆心就快跳出胸口。 她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為何而來, 這里是皇城邊緣,他們居然能這樣肆無忌憚追劫自己,實在令她心生恐懼。 紛雜的馬蹄聲和尖銳的揚鞭聲交織在一起,她緊緊咬著下唇,身子一陣陣發冷。 忽然間一聲慘叫,緊接著馬車劇烈晃動,她緊張地撩起簾子,才發現車夫竟然被人一鞭打中,跌下了馬車。 又是一匹黑馬奔來,騎者已經探手抓住了車窗,發力間準備縱身躍上。 相思驚駭著,拔出金簪就刺進那人手背,黑衣人慘呼一聲,松了右手。 失去了控制的馬車就快要翻倒,相思緊扶著車窗,已經預備好了要跳車逃跑。 正在這時,又一連串尖銳破空聲震動人心。外面開始嘈雜生亂,馬鳴聲聲凄厲刺耳。 沒人掌控的白馬更加癲狂,拖著車子一路飛奔。相思在慌亂中挑簾回望,竟見那群黑衣騎者已陷入飛箭追射之中。 凌厲攻勢自四方而來,這郊野地帶本就雜樹叢生荒草連綿,昏暗夜幕下,根本分不清是何處射來冷箭,也無法及時閃避。 慘叫聲此起彼伏,黑衣馬隊被箭雨阻止了追擊,然而相思卻無法控制受驚的白馬,眼睜睜看著它拖著車子越跑越遠。 她有好幾次想要逃走,卻因車速太快無法躍出,眼看著馬車已經被拖得快要散架,那匹白馬終究因為力氣耗盡而崴了前蹄,一下子跌倒在地。 轟然巨響中,相思只覺天翻地覆,身子被撞擊的好似徹底斷裂。劇烈的痛楚讓她一瞬間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逐漸逐漸地恢復了意識。 車子已經翻倒,她努力撐著車門,用瘦弱的雙臂支撐起身子,費勁全力,摔倒了好幾次,才爬了出來。 夜幕蒼藍寂寥,奇怪的是,不遠處的地上,有一盞素白的燈籠,正發出微微光亮。 相思瑟瑟發抖地站在馬車邊,寒風旋卷,草葉起伏?;赝麃頃r方向,空空茫茫,似乎剛才經歷的只是一場噩夢。 然而身上的傷痛和倒伏的馬車清晰地告訴她,這原本就不是一場夢,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那些人被阻擋住了,未必會就此罷手。 遠處又傳來嗚咽之聲,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風聲還是喊聲,惴惴不安中,朝著那燈籠所在處走了幾步,忽然發現燈籠前的草地上,還有一件東西。 相思走上前,有些疑惑地撿了起來,是一個方方正正、表面光滑的木盒。 不像是遭遇風吹雨打暴露在野外,而像是有人故意留在了這里。 她考量再三,終于將盒子打了開來。 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 一掌見方,白底黑字,四周描紅繪邊。 “岑蕊,年十七,祖籍揚州,居長青巷,家宅平安,過往無害?!?/br> 相思的手微微顫抖。 她知道這是什么,薄薄一張紙,再平凡不過,簡單不過,卻是她十年來始終得不到,也甚少會去想到的東西。有了這路引,她就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再是隸屬于教坊司的樂妓,不再受人擺布強顏歡笑。 可是她不知道為什么這張路引會忽然出現在荒郊野外,那盞燈籠,又是什么人放在了草叢間。 她心里有隱約的猜測,卻不愿多想,也不敢去想。 這一連串的事情已經超過了她能想到的范圍,她提起燈籠茫然四顧,周身發冷。那匹白馬嘶鳴著,掙扎站起,相思用力解開了它的繩索,牽著韁繩,跌跌撞撞往前走。 肩膀和膝蓋被撞得厲害,腫痛酸脹,每走一步都艱難痛苦,可她還是望著蒼茫黑暗的前方,往不能辨認清楚的方向走,無論等待她的是怎樣的晦暗無光,都勝過留在身后那座恢弘華麗卻冷寂堅硬的京城之內。 * 更漏聲斷斷續續,在寂靜的夜里更顯清幽。 乾清宮內,承景帝還未休憩,他既沒有寬厚地讓江懷越離去,也沒有暴怒著命人將他拿下。只是那樣坐在榻上,時不時翻閱書卷,提起筆寫上幾句,隨后在間隙再問他一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