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她先是一怔,繼而眼里浮出淺淺笑意?!盁o非是希望督公能與我同心……還能有什么呢?” “為什么非要是我?” 金玉音似是很訝異他會這樣問?!霸谶@大內各監中,還有誰能勝過您呢?更何況……我總覺得,督公與我,應該是最適合在一起的同類人。您說對嗎?” 江懷越默默看著她,沒有回答。金玉音倒也不著急,柔柔地朝他行了個禮,道:“入夜天寒,既然您有事在身,玉音就不耽擱您時間了。督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br> 說罷,她退后幾步,從地上拿起一盞絹紗彩蝶燈,獨自朝宮墻那端而去。 橘紅色的光影搖搖曳曳,逐漸隱沒在幽深間。 * 江懷越沒有再去御馬監,而是直接去了值房。夜深人靜,值房內燭火躍動,他閉著雙目,腦海里有揮之不散的許多念頭。 金玉音今晚說了不少,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只有一句話。 畫舫內的所謂酸味,完全是子虛烏有。 而他卻正是抓住了這條線索,通知了楊明順等人迅速做出反應,偽造出邢錕前去內官監庫房討要東西的記錄,并出錢收買了看管庫房的太監作偽證。 結果現在金玉音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把似乎已經塵埃落定的局面又翻轉了過來。 不錯,她確實犯了欺君大罪。但是如果她被告發,那么他江懷越命令手下嫁禍給邢錕的事實也會隨之東窗事發。 而一旦此事公開,金玉音或許還不會被處死,但萬歲本來就曾對他和榮貴妃起過猜忌,倘若得知他為了脫身而嫁禍他人,那豈非又會使他和榮貴妃陷入不利境地? 窗紙簌簌作響,他的雙眉微微蹙起。 次日一早,他就離開了大內回了西緝事廠,二話不說找來楊明順,吩咐道:“今天務必查清金玉音來歷?!?/br> 楊明順一愣:“督公,好端端的怎么去查金司藥?” 他臉色一肅:“什么時候輪到你問原因了?” 楊明順自討沒趣,只好灰溜溜安排手下去了。不到半天時間,寫著金玉音家世的密函已經遞交了上來。 金玉音,本名金卓瑛,出身詩書世家,其父金孟年年輕時候就以文采過人而著稱,又擅長書畫,堪稱江南才子翹楚。然而金孟年在科考之中連年失利,直至三十多歲才剛剛踏入仕途,輾轉幾處小縣城任職均不如意,最后受人排擠憤然辭官?;氐胶贾葜笞硇挠诰幾胛募?,但因不善經營家業,致使家境每況愈下,幸得愛女金卓瑛盡力料理,才能勉強維持。幾年后,金孟年染病亡故,他這一脈只剩孤女卓瑛,當時她只有十四歲。 就在同一年,大內向民間征選女官。金孟年的叔父向地方官竭力推薦了蘭心蕙質的卓瑛,其后,她果然被選入宮中,直至現在已經正好十年。 江懷越看到這里,又指了指最后的一個名字,問道:“這個沈睿,是怎么回事?” 楊明順道:“哦,是這樣的。金家本是大家族,但到了金孟年這一輩,除了弟兄兩個之外,就只有一個meimei。而且她嫁到鄰縣后沒過幾年就病故了,留下一個兒子叫做沈睿。沈睿的父親又嗜賭如命,后來很快敗光家業,被債主逼得上吊自盡。金孟年憐憫這外甥,便將他接回了金家撫養。沈睿從小跟著舅父讀書學畫,金孟年對他可以說是寄托了厚望,一心覺得他可以一舉成名天下知,光耀門楣,以慰母親在天之靈。誰知這沈睿離開杭州來京趕考,卻從此杳無音信,金孟年又氣又憂,沒多久就病故了?!?/br> “這個沈睿,和金玉音關系如何?” 楊明順為難地抓抓下巴:“這還沒法查實,畢竟已經過去十年,而且這個人早就消失不見,除非去杭州詢問對金家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則怎么查得到呢?” “那他為什么離開金家之后就沒了蹤跡,也沒法查?” “這個……督公還請多給些時間??!”楊明順哀告著,心里其實滿是疑惑,不明白為什么忽然要翻金司藥的底細。 忽然一想,可怕的念頭脫口而出:“督公,您難道不要相思姑娘了?” “胡扯什么?!”江懷越瞪他一眼,“你腦子里就知道些情情愛愛的東西?” 楊明順委屈兮兮地道:“那忽然去查金司藥的家底,您都沒仔細查過相思姑娘……” 江懷越無語至極。 “相思有什么值得我去查核的地方嗎?” 話說到此,自己又覺得不太對,果然楊明順揪住了錯處,叫起來:“督公,看來您對相思姑娘只是逢場作戲!您不是不知道,她現在是樂籍,您難道就打算讓她一輩子待在教坊里?她都十七歲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達官貴族給買下……” 話沒說完,江懷越那冷厲目光已射過來,嚇得他只好閉嘴。 雖然如此,江懷越心里還是留下了印記。確實,不管是從保定事件還是太液池惠妃流產來看,有些人已經在加緊步伐,似乎趕著時間要完成什么事情。而從盛文愷的言論中,也已經透露知曉了相思與他的關系。 相思再留在淡粉樓的話,他總覺得隱隱不安。 “消除樂籍,本來應該不難吧?”他問楊明順。 楊明順聽他這樣一開口,一下子興奮起來,眉飛色舞道:“哎呀督公大人,這你可問對人啦!前些時候我還幫人辦過類似的事情,只去了兩趟教坊司找那個張奉鑾,很快就辦妥了!” 江懷越支著額頭:“真那么簡單?” “官妓太多了我的大人!教坊司也管不過來,尤其是那些不出名的,只要有人愿意多多出錢,張奉鑾大筆一揮就給她消了樂籍,重新落籍就行?!?/br> 他卻還是不放心:“但是相思如今已經算是紅人……況且……算了,你找個面生的去趟教坊司,不要說是我打聽,隨便編個千戶的名號問一聲?!?/br> “行?!睏蠲黜樢豢诖饝?,興沖沖找人去了。 江懷越以指節抵著眉心,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再看著記載著金玉音往事的密函,心中忽又想起了昨日在城南小院中的繾綣流連,相思那帶著笑的眼睛,溫柔若水的糾纏,以及讓人心跳加快的氣息與話語,猶在眼前,猶在耳畔。 幾乎還能感覺到,耳側有她在輕輕的噬咬。 他只得又閉上眼。 這個妖精! 第92章 江懷越在西廠處理完公務, 卻還沒見楊明順回來稟告, 他感覺有些意外,便出了書房想找人去尋他。才剛叫來番子說了幾句, 楊明順倒是慢慢吞吞地從院門外進來了。 江懷越看到他這樣子, 便皺了眉頭:“怎么回事?” 楊明順欲言又止,江懷越揮手屏退了番子,轉身又進了書房。楊明順神色有點尷尬,硬著頭皮跟在后邊, 嘟囔道:“督公, 剛才小的派去的番子回來了, 可是……” “別吞吞吐吐的,無非是事情不像你先前夸??谀菢尤菀??!?/br> 楊明順嘆了一口氣:“督公明鑒!上次朋友托我也是去為一個樂妓贖身,真的只去了兩次就辦妥了,那小的本來還以為只要多出錢就行……可是據那個番子講, 一向糊里糊涂的張奉鑾這次卻特別較真, 還說什么相思的父親是犯了重罪,被萬歲爺親自下令拘捕的, 像她這樣的……”他有些膽怯地看了看江懷越, 又只好說下去,“就算出再多錢也沒法消除樂籍?!?/br>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到這樣的回復,江懷越的內心還是有些失落。 “那張奉鑾可曾說過,需要什么方法才能夠消除樂籍?”他緩緩坐了下來。 楊明順為難地道:“好像是,得經過萬歲的允許?!?/br> 江懷越不做聲, 楊明順大著膽子上前一步:“督公,依小的來看,您如果想要將相思姑娘贖出教坊,那以后遲早也是要稟告萬歲……呃,比如說,你們兩個那什么……” 江懷越抬眸看看他,楊明順嘿嘿笑了一下:“小的是說,既然遲早要讓萬歲知道的,那督公就干脆向萬歲稟告了,請他看在您為朝廷鞠躬盡瘁的份上,開恩給相思除去樂籍,不也挺好嗎?” 江懷越卻皺了眉心:“你以為這事是想說就說的嗎?” 楊明順愕然:“您是害羞?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丑媳婦都遲早要見公婆,更何況您呢……” 江懷越要被他氣出病來,無奈地揮手:“行了,你先退下吧?!?/br> 楊明順唉聲嘆氣,走了幾步忽而又轉回身,取出那串制錢,神神秘秘地道:“督公,小的看您心事重重的樣子,要不要給您算一算,這事能不能成?” “……你那點本事,還是留給自己算算吧,算上一百次也不知道能對幾次!” 楊明順卻搖頭晃腦地擺手:“督公您有所不知,這世上的事本都是因緣注定的,要是多算了非但于事無補,還會損害算命者的福報,小的不到最需要的時候,是不會隨便算自己的命運的?!?/br> “……所以你不拿自己開涮,反而想拿我來試刀?!”江懷越作勢一拍桌子,楊明順嚇得趕緊溜出門去。 * 被楊明順這樣一鬧騰,起先的失望之情倒是被沖淡了幾分,然而想到張奉鑾的說法,心里更沒多久就又繁雜起來。 若是身邊不曾發生那些事情,即便可能招來異樣的眼神,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覲見承景帝,懇請他為云家二女網開一面。然而最近的種種跡象表明,在暗處不知有多少人窺伺著這一切,他若是大張旗鼓去cao辦贖身一事,恐怕會促使對方更出險著,只是怕,危及相思安全…… 江懷越又拿起先前的那份密函,提起筆,在“沈?!边@個名字邊上畫了一道。 次日早朝結束,承景帝依照慣例要去南書房,江懷越找了個借口跟隨其后,見承景帝近日來還是悒悒不樂,心知上次惠妃流產之事對君王打擊太大,也無怪于他會如此沉默了。 余德廣在此之前已經得到了江懷越派人傳遞的消息,見承景帝一言不發地隨手翻閱奏章,不由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您吩咐的請高僧為逝去的皇子超度之事,小人已請到了人,不知萬歲打算什么時候舉辦超度……” 承景帝眼神空洞,過了片刻才無力道:“你去看下黃歷,就近選個日子就好?!?/br> 余德廣應了一聲,又放緩了語氣:“萬歲,其實不僅是做法事能幫人早日脫離苦海,如果能廣做善事,菩薩佛祖也盡看在眼里,相信您如果詢問得道高僧,他們也會這樣建議的?!?/br> 承景帝皺緊雙眉,吃力地靠在椅背上,“朕實在是無心去想這些,這件事就由你全權負責到底了?!?/br> “遵旨?!庇嗟聫V后退一步,又偷偷朝著江懷越遞個眼色。 “萬歲,適才在早朝時,臣其實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但考慮到萬歲心緒紛雜,便沒說出來?!苯瓚言较虺芯暗酃笆值?,“其實最近臣經常接到手下密報,說是各處教坊魚龍混雜,有些心懷叵測之人,時常借著這些地方不為外人注意,而混跡其中交易黑市珍寶。其中甚至不乏本該在宮內的貢品……” 承景帝本來已經閉上雙眼打算小憩片刻,聽到這,忽然蹙眉睜眼:“你是說,有人將宮內的東西夾帶了出去?還高價轉賣?” “正是?!苯瓚言接值?,“臣已經命人去查,只要有所斬獲,必定第一時間回報給萬歲。但臣也因此想到,這些酒樓教坊滋生隱患,實在應該徹查整頓一番。還有一些官妓原本就不是京城的,夏天的時候卻被征調而來,這些人與教坊中原有的官妓還互相攀比,爭風吃醋,甚至引得某些官員宗室都為之翻臉。臣以為,保持原有教坊的規模就已經足夠,又何必非要強留這些南方女子在京?” 承景帝皺眉:“把這些女子都遣返回去?當初,也是為了慶賀太后壽誕而招來了南方的官妓,希望能讓京城教坊更加活色生香,也讓各番邦來朝的使節領略我朝風光?!?/br> 說到這里,他不得不想到了太后,心情更壞了幾分。 余德廣揣度了時機,上前道:“萬歲,其實這其間的許多官妓也都是可憐人,您何不大發善心,為其中的一些人消除樂籍?再準許其落戶京城,或是回到故鄉,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如果能這樣做 ,必定也是積德綿延,能盡早再迎回小皇子!” 承景帝卻搖頭:“官妓眾多,如何能分清誰最為值得憐憫?” 江懷越裝作無意地說道:“臣前幾天遇到鎮寧侯,倒是聽他說起了一對姐妹的遭遇,尤其是那個小妹,年僅七歲便被遣入教坊,至今已經十年有余……還有她的jiejie,本是端莊守禮的淑女,卻被迫周旋于客人間,上次還因不肯屈從yin威,而險些喪命于高煥之手?!?/br> “高煥?”承景帝微微一怔,繼而道,“朕好像聽你提到過?!?/br> 江懷越道:“正是,后來那個meimei還在西廠錄下口供,證明了高煥與晉商勾結之事?!?/br> “原來就是她……怎么,聽你的意思,是想讓朕準許她們返回家鄉?”承景帝淡淡道。 “能返回家鄉自是好事,但若還是官妓身份,無非是重新回到秦淮河邊繼續賣笑生涯。萬歲如能開恩,勾銷了她們的樂妓身份,還兩人自由身,想必也是為前事做一個最好的完結?!苯瓚言降痛怪酆熉?。 余德廣不失時機上前勸說,承景帝揉了揉眉頭,道:“這對姐妹是因為什么事情淪入教坊的?” 余德廣看看江懷越,江懷越平靜道:“她們是原兵部尚書云岐的女兒,萬歲,想來應該不會忘記此人?!?/br> 此言一出,承景帝臉色驟然一沉,緊抿著唇半晌,才道:“云岐的女兒竟然就在京城?她們不是應該是南京嗎?!” 江懷越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忙低聲道:“萬歲,她們就是在今年夏天才被選調入京的?!?/br> 承景帝眸色一寒,冷冷道:“是誰負責選調官妓名單擬定的?” 余德廣連忙說了一個禮部官員的名字,承景帝哼了一聲,道:“你們若想朕開恩放了其他樂妓,倒還好說,教坊司內犯官之后比比皆是,然而云岐此人罪無可恕,勾結臨湘王謀逆之事非同小可,當年朕有多信任他,他卻有負重望,最終死在詔獄也是罪有應得。那對姐妹既然是他的女兒,便只能以身替父贖罪,即便有再多委屈也怨不得別人!” 江懷越略感意外,在他印象中,承景帝最痛恨的無非是尸位素餐、搜刮脂膏一類的昏官庸官,多年前臨湘王謀逆一案牽扯甚廣,此后也有一些涉案官員得到寬恕,然而云岐這個名字卻幾乎不曾聽承景帝提及過,就好像這人已經完全從他的腦海中被抹去了存在過的痕跡。 作為君王,如果對以前的大臣痛恨在心,那應該會時不時提到此人,對現今大臣進行戒告,但承景帝卻壓根不愿說到云岐,直至今日被江懷越提到,他才難得地顯露出慍怒神色。 “朕知道你們為了安慰朕,已經絞盡腦汁,但對于某些人,是斷難原諒的?!背芯暗鄢林?,最后予以回絕。 江懷越自然也不會再進言,與余德廣互相看了看,便很快轉移了話題。 待等從南書房出來,余德廣長出一口氣,擦著冷汗道:“沒想到萬歲爺對云大人如此記恨,我還以為他很少提到,早該消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