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回到西廠后,他先是獨自在書房內坐了許久,隨后從抽屜里取出了那個小巧精致的銀盒。那夜不知是出于怎樣的想法,他還是將之帶了回來。然而此時卻只想把它物歸原主。他找來綢緞將盒子包裹起來,喊楊明順進來,但是當他心急火燎地進了書房,江懷越卻又木然道:“沒什么了,你先下去吧?!?/br> 楊明順愣怔半晌,不知道督公犯了啥毛病,只好又退了出去。他在房內氣惱,隨后將盒子再次扔回了抽屜。 為什么自己竟然會這樣情緒化?意氣用事,從來都不是他江懷越能做出的。 為了恢復原有的心境,他特意等待了三天。這三天中,他先后兩次派手下喬裝改扮了去找相思,為的就是平平靜靜地將銀盒還回。然而每次他的手下都被以“相思姑娘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理由,擋在了門外。 連見都見不到。 可憐,可笑。 他不想過多知道她到底是自己待在房內,還是另有貴客相伴。然而手下人卻討好地告知他,近來有一位姓蘇的公子時常來找相思,而她也似乎與之相處和諧。 第三次,他的得力探子甚至帶回了這樣的消息?!靶∪税绯煽蜕倘c相思的名,還是被同樣的借口拒之門外,但是沒過多久,她就盛裝打扮著從樓上下來,踏上了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br> 江懷越隱忍著怒火,道:“那你就不會攔住她還了那個盒子?” “她正和前來迎候的青年聊得開心,小人也不好貿然出現,以免引起別人注意啊……” 江懷越看著那個每次都被退還回來的銀盒,心里窩火極了。其實最初也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決斷的表示,既然她無心了,那豈不是稱心如意?雙方各自走以前的道路,不再有任何交匯??墒侨サ娜艘淮未伪淮驌艋貋?,這看似無足輕重的小東西竟連退都退不回?! 他正慍惱時,宮中傳來承景帝的宣召,江懷越只得放下私人情緒,整裝進宮覲見。 然后,就被委任了另一樁棘手又緊急的任務。限定兩日之內,就要離開京城。 第65章 離開?這樣, 也好……他在聽到這命令時,心里是空空蕩蕩的。承景帝見他情緒不高, 問了幾句又問不出什么原因,便沉著臉指著書案上的奏章,借機敲打。 “此次出京務必行事謹慎,近來又有人彈劾你年少輕狂不知分寸,若是落下什么把柄, 只會遂了他們的心意!” 江懷越沒有任何辯解, 只叩頭感激君王提醒。 從紫禁城出來的時候,天氣陰郁,云層低壓,像是要醞釀一場蕭瑟秋雨。 因為公務在身, 他先去了一趟城北的順天府, 查閱了很多卷宗, 才踏上歸途。坐在車中,閉著雙目, 不經意間觸及袖中的銀盒。 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他下了決心,打算在臨走前,最后一次派人去淡粉樓,不管對方如何應付, 將銀盒放下就走,以免留在身邊,總會引起不必要的遐思。 銀盒內的紅豆互相碰撞,發出輕微而清晰的響聲。外面忽有放縱的笑聲打破安寧, 他本來不想理,可是那笑聲恣意刺耳,間雜著女子甜膩撒嬌的嬌嗔,實在擾亂心境。 江懷越皺著眉撩開紗簾,馬車正途經城北落雁湖,澄清湖面一望無垠,間有游人乘著雕飾華美的畫船游玩賞景。而那陣陣笑聲則是從其中一艘正沿著湖岸緩緩前行的游船上傳出。 有一名盛裝艷麗的女子嬉笑著從船艙中奔逃而出,假意扶著船舷呼叫救命,隨后船中又有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子笑著追出,三兩下之間就將她橫抱了進去。 看到這一幕的湖邊行人眼神復雜,或鄙夷,或玩味,或羨慕…… “這些女人真是不要臉面!”路邊擺攤的大媽吐著口水罵道。他眼神收縮,重重地放下了窗前簾子,才想讓車夫加速前進離開此處,那從湖上傳來的一聲嬌喊又刺進了他的心。 “相思,你別光看??!快來幫我!” 他原本麻木的心,再一次被撞擊得搖搖欲墜。 想要離開,飛一般地遠離此處,不要再聽到任何聲音??墒情]上了眼睛,還是聽見那笑聲話語聲彈曲聲,他不知道相思在那游船上是怎樣的情景,是應付著還是微笑著,或許那個男人就是所說的蘇公子?! 她所中意的,樂于相伴的,就是這樣的貨色? 他忍不住再次撩起紗簾。 那艘畫船已經漸漸遠離,朝著湖心方向駛去,花窗半開,從中竟然又有酒杯飛出,落入澄澈湖面。他緊緊盯著船尾,終于壓著聲音道:“停車?!?/br> “大人,怎么了?”車夫與隨行的番子們都很茫然。 他陰沉著臉,狠狠道:“找船,追上去?!?/br> * 原本寬敞的船艙內擺了滿滿一大桌的山珍海味,再加上圍著桌子奔逃發笑的少女和追逐摟抱的男人,就顯得格外嘈雜擁擠。 相思獨自坐在角落,低著眼睫落寞寡歡,有同伴持著一支金簪跑到她面前:“相思,相思,你這些天怎么了,叫你出來也悶悶不樂!你看這位大官人多豪爽啊,給了我這個!” 她淡淡看了一眼,搖搖頭:“我身體不好,沒有精神?!?/br> “我看你啊,是不是得了相思??!”那名少女打著趣,還未多說幾句,就又被其中一個男人拉到了旁邊摟摟抱抱去了。繞著桌子逃跑的女子則嬌喘吁吁地趴到了地板上,一疊聲叫著大官人饒命。追她的那個年輕人抓住她的手臂,笑道:“看你還往哪里逃?今兒個不讓我親香個夠,可別想從船上離開?!?/br> 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前湊。那女子就地一翻身,躲到了相思背后,笑著將她推上前:“哎喲大官人,你看看這里還有位比我還害羞的meimei,你也不跟她玩玩?” 相思別扭地想要閃開,那個年輕人正好撲過來,將她摟在肩前,又拽住了剛才那個官妓,放肆笑了起來?!斑@樣也好,左一個右一個,你們誰都逃不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往那名官妓臉上親。好一通肆意妄為之后,又朝著相思親了過來。她驚慌失措地想要掙脫,可是那人索性將她抱個滿懷,跌跌撞撞地擠向角落。 男人身上濃郁的酒味沖得她頭暈目眩,她發瘋發狠一般抵抗,可是周圍的人都在調笑歡鬧,無人理睬。男人用力過猛,將她撲倒在了地板上,她想要趁機閃躲,可是身子又被壓住。這種感覺,讓她想到了為了江懷越去查凈心庵,而后在黑暗的河邊險些被“善蓮”jian污的遭遇。 她緊緊咬著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了。 “怕什么羞?!玩玩而已,又不是殺頭!”男人無視她的痛苦,俯身湊近了她的脖頸。 忽而有吵嚷聲從外面傳來,似是船夫在驚呼,隨后便是一聲悶響,艙門都為之震動。在場的人莫名驚詫,那壓在相思身上的年輕男子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船艙入口處的門扉又是一聲響,這一回,艙門直接被人從外踹開,驚得那幾名女子呼叫連連。 “什么玩意兒敢來我船上惹事……”那個年輕男子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還沒能站穩,只覺艙內光線一暗,門口已有人陰沉沉大步而入,凌厲眼神盯向這一群剛才還在縱情歡鬧的男女,無形寒意壓迫得眾人呼吸都艱難。 赤紅底色錦繡盤蟒的曳撒映入相思眼簾,她寒白了臉,別過頭去不看一眼。年輕男子卻不認得那蟒袍,慍怒著上前喝問:“你哪兒來的?!想來找事情是不是?也不問問小爺我……” 話語未畢,對方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陰狠道:“閉嘴!” “你想干嘛?!老子玩幾個官妓也要你來管?!”年輕男子雙眉一豎便想動手,江懷越已失去耐性,抓住了此人轉身用力一丟,便將他拋出船舷,直接扔到了冰涼的湖里。 水花四濺,落水的男子嚇得拼命掙扎,擠在一起的官妓們尖叫起來,而此時另一名年紀稍大的男子認出這闖入者穿的是權貴才有資格獲得的蟒袍,連連呼喊“大人饒命”,便跌跌撞撞逃出了船艙。 “都給我滾?!苯瓚言娇炊紱]看后邊,仍舊盯著跪坐在酒席邊的相思。其余官妓們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地起身,互相攙扶著,側著身子從江懷越旁邊溜了出去。出了艙門,才發現此船兩側都已被小船圍住,眾多佩刀的番子無聲而陰沉地站在船頭,讓人不寒而栗。 在番子們的怒斥下,那名逃出來的男子和官妓們大氣都不敢出,逃到了其他小船上,很快遠離了此處。只有那之前被丟到湖中的年輕人還在呼叫求救,所幸番子頭目發話,船夫才敢用船槳將他救起,交給了番子看管。 “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靠近?!苯瓚言揭詷O為陰冷的語聲只說這一句,番子們乘坐的小船便立即遠離了此處。 船內只剩下相思與江懷越。 她默默地從坐席間爬起,低著頭,沒說一個字,從江懷越旁邊側身而過,卻在即將踏出船艙時,被他一把抓住了肩頭。 “你留下?!彼穆曇暨€是那樣涼薄。 相思被按得動彈不得,可還是堅持著想要闖出去。他暗暗用了力氣,一下子把她推了回去。她踉蹌后退幾步,冷冰冰站在船艙中央,啞著聲道:“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盯著她,往前迫近,反手將艙門重重關上。 “做什么?我問你在做什么!” 她被這樣的態度氣得發抖,緊攥著衣袖道:“我做什么?您不是都看到了嗎?無非就是陪著客人喝酒玩鬧,我還能做什么?” “喝酒、玩鬧……”江懷越極其緩慢地環視四周,望著那歪倒的金盞玉杯,亂扔的衣衫發飾,唇角浮起一絲冷笑,“好得很,快樂得很,連生病都立刻恢復了,為的就是陪著這樣的人來盡情撒野!” 她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心被狠狠擊中?!笆裁唇凶錾《剂⒖袒謴??你以為我是裝病的?我還能像督公一樣,喜歡和什么人交往,就同什么人交往嗎?” “你先前不是這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怒火上沖,再度迫近至相思面前,“原先還挑三揀四不愿跟人喝酒的,如今竟連那種貨色也能入眼?!” 她被逼退至一角,臉上卻流露出嘲諷似的笑?!澳怯秩绾文??我與怎樣的客人出游,難道都要向您請示不成?!您看不上我了,將我丟棄一旁,眼下卻又來尋釁,不覺得太過分嗎?” 江懷越緊咬著牙關,往前一步,將她迫到無可再退的地步,眼里盡是寒意?!拔覍め??要不是你們太出格,我會來管你?你……和這樣的人出來尋歡作樂,經由我的允許了嗎?!” 她的后背已緊貼船壁,渾身發冷地道:“江大人,你把我當什么?我是做過西廠的探子,就要把身子都賣給你了嗎?你要我去凈心庵查案,我就去那里險些丟了性命;你要我去勾引未來駙馬,我就拋下自尊去曲意獻媚……如今你又管起我和什么人喝酒,和什么人出游?是不是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你任意cao控的木偶?” 她滿是憤怒地宣泄出情緒,用力推開擋在身前的江懷越,就想往艙外而去。然而他隨即扣住她的手腕,猛地將她拽了回來。一聲悶響,她撞到了船壁,痛得咬住了嘴唇卻不吭聲,仍舊拼命想要掙脫他的掌控。 他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不放,再度將她壓至船壁角落,眼里滿是扭曲的恨意,連聲音都有些發顫了?!拔襝ao控你什么?我能怎樣cao控你?我只是看不上那樣的浪蕩紈绔,我叫你自重,不要同那樣的人嬉鬧!就連我看了都覺得丟臉,覺得羞恥,還不行嗎?!” “你丟什么臉?就算我被天下人嘲笑,那也是我愿意,和你有什么關系?!”她紅著眼睛,恨不能用最尖刻的話來趕走他。 沒有什么話比這更讓他喪失理智了。 “沒有關系……你的任何事情,都不關我的事!我是什么身份,能管得了你?!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他只覺周身發冷,奮力控住她,一下子將相思重重壓在艙壁。 第66章 慌亂的眼神, 急促的呼吸,不斷搖晃的船只, 傾倒亂滾的酒杯。 她掙扎她痛苦,卻越是令他心如刀割情難抑制。江懷越不顧她的激烈反抗,極其生疏卻又近乎瘋狂地想去吻她。相思被他扣住了雙手無法逃脫,她的世界凌亂不堪,從來沒有想到過, 一度無瑕的憧憬換來的竟是如此對待。 這樣的場景她在教坊看過很多次, 甚至剛剛就在船內遭遇過類似,可現在,用這樣粗暴野蠻的方式來宣泄怒火,對她進行壓制的, 居然是江懷越。 她曾經默默仰慕, 辛苦追隨, 甚至不惜放下尊嚴表達愛意的那個人。 她不介意他不是人們所謂的真正的男子。 可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羞辱。 她一點都不想讓他親近, 竭力躲避著反抗著,眼淚無聲流淌。他在隨波起伏晃動的船艙內肆意放縱自己的行為,可是他甚至吻不上她的嘴唇。 慌亂與抗爭中,她用行動拒絕, 滿是嫌棄憤怒的拒絕,用力地踢他撞他。 大浪打來,船只忽然猛烈晃動,江懷越站立不穩, 已經滿眼淚水的相思奮力掙脫,抬手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你這樣……和那些男人,又有什么區別?!” * 這一記耳光打得極重,江懷越的臉頰上,頓時留下了痕跡。 火辣辣的疼。 臉上像是燒著了,可是心底卻結了冰。他的呼吸還未平復,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看著那凌亂的發縷,噙著淚的眼睛……相思眼里那種痛楚的神情,讓他忽然厭惡自己、鄙薄自己。 這是,在做什么? 學著其他男人的樣子,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嗎? 可最后,還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感到自己活像一個笑話。 直至此時,相思依舊止不住地發抖,倔強地背靠著船壁,像是要進行最后的防衛與抗爭。 江懷越死死盯著她,眼里一片死寂,毫無生機。隨后,頭也不回地甩門而出。 “嘭”的一聲,已經被踢壞門閂的艙門重重砸上又震開。相思被這聲響驚醒,看著艙中那一地狼藉和自己凌亂的衣衫,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她的肩臂在剛才的抗爭中被扭得生疼,此刻她無力地癱坐下來,手腕處已經發紅。湖上秋風卷涌,挾著寒涼水意撲入船艙,吹得薄透的絳朱紗簾胡亂飛舞。她呆滯了許久,從心底到身子都是冷透了,才搖搖晃晃站起來,想要將那吱吱呀呀不斷開合的門扉重新關起。 可是才到艙門邊,卻望到了船頭的那個背影。 陰云重重的天幕低壓得可怕,仿佛就要傾覆墜落。厚絮般的灰云與茫無際涯的湖水交融糾纏,先前還透出清瑩的水面,此刻籠罩于沉沉陰霾下,浪濤起伏,晦暗幽深。他獨自朝著浩渺湖面而坐,赤紅蟒袍在這一片灰沉沉的天地間,更顯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