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哦……嗯?!” 相思點了頭又睜大眼睛,驚詫道:“什么、什么夫人?!” 郎中也被她的反應弄得一頭霧水:“這……兩次專門為您療傷了……而且這不是已經都……” “我說你這人怎么回事,一點都沒眼力,沒瞧著這位還是姑娘家嗎?”院外響起了楊明順的聲音。郎中回身拱手,楊明順撣撣衣袍踱進來,“相思姑娘不要介意,他就是個書呆子、藥瘋子,只知道研究醫理,不懂人情世故?!?/br> 郎中哼哼一笑:“這好像和人情世故不沾邊吧?小楊掌班總是亂用詞,還是得多讀點書?!?/br> “還會擠兌人了嘿!我看你現在倒是一點都不傻!”楊明順作勢發怒,那郎中懶得跟他理論,頭一昂,背著藥箱就出了門。 相思的臉頰還是溫熱發紅,只好問楊明順是否已經派人回淡粉樓通知,他疑惑道:“沒想到你也這樣安分守己,怕那個管事mama追殺過來不成?” “您有所不知,官妓不經允許絕對不可在外留住,我這已經消失了一夜,到天明了還沒回去,嚴mama是要去找張奉鑾報官的?!?/br> 楊明順嘆了一口氣:“好好好,你盡管放心,我自然會安排?!闭f罷,便也告辭而去。 * 于是相思略微定了心,在這滿溢著丹桂幽香的小院中重新躺下休息,許是確實太困太累了,加上涂抹了止痛的藥膏,離開了帶來險惡回憶的庵堂,她這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感覺還只是睡著了一會兒的時候,迷迷糊糊間聽到外面傳來了低聲交談,她翻過身睜開眼,竟發現窗外已經天黑。 相思愣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入睡的時候還沒到中午,怎么一會兒功夫天又黑了?她披著長衫下床到了窗邊,見庭院寂寂,滿地月光,竟真的已經入夜了。 虛掩的院門開了,楊明順探進頭張望一眼,又笑嘻嘻地縮了回去。隨后,有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清寒月光下,他穿著大紅盤金彩繡的蟒袍,湛藍云海波紋浪潮翻涌,四爪靈蟒怒目威嚴,是最初在高煥府邸所見的裝束。只是那會兒氣勢迫人,眉眼間盡是凌厲陰狠,此時進來,倒是消減了幾分戾氣,只是依舊眸底清寒。 第49章 相思不由在窗內行禮:“……督公?!?/br> 江懷越站在院子里, 透過半開的窗子望過來。屋內沒點燈,廊下絳紗宮燈光亮淺暈, 影影綽綽的美人尤顯出柔麗,許是她剛剛醒來,嗓音略沙啞,卻像是軟糯桂花糕,綿軟粘人。 “睡到現在?”他沒進來, 在原處問道。 相思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一天……” 楊明順此時從后面偷偷塞過來一個包袱, 江懷越這才接在手中,來到窗前遞給她。 “什么?”相思一愣,沒敢去接。 他淡淡道:“給你找了一身干凈衣衫,身上的別要了?!?/br> 相思還是沒好意思去拿, 他斂著容道:“是新的, 不是別人穿過的?!?/br> 她小心翼翼地從窗口接了進來, 錦繡包袱沉甸甸的,想必不止只有一件外衫。楊明順又在門口探出身小聲道:“相思姑娘要不要換上試試, 要是不合適,我再回去換?!?/br> 她紅了紅臉,抬眼望了江懷越一下。他側過臉,似乎帶著嫌棄對方太多事的神色往楊明順那邊瞟了一眼, 隨后又端著架子道:“你要換就換,不然我走了?!?/br> 相思本來還扭扭捏捏,聽了這話卻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他就不能溫和點?不就是換一身衣服試試嗎,干什么又要這種態度?嘴上卻哼哼哈哈地應承:“既然如此, 那請小楊掌班稍等片刻?!?/br> 一轉身,把窗子砰的關上了。 江懷越被驚到了,臉色難堪,還沒等發作,楊明順從后面湊上來苦口婆心地低聲指責:“督公您簡直了……您就不會好好說話?小的好不容易淘來這一套漂亮衣衫,讓您做個順水人情您都不會,真是枉費我一番苦心??!” 江懷越簡直莫名其妙?!笆裁匆环嘈??我是看她身上的衣服被勾破了,才叫你去尚衣局弄套衣裙出來,怎么還變成你給我做順水人情?” “那不還是我專程去尚衣局找熟人幫忙的嗎?要不然您堂堂西廠提督去走關系搞一身女人衣裙?傳出去丟臉的是誰?您還不識好人心了……” 江懷越煩躁得要命?!靶辛诵辛?,都是你的功勞!”他忽而回過神,打量著楊明順,“你對這事怎么特別關心?不就是一套衣服嗎?還特意留下來監督?” “我還不是為了您!……”楊明順看著一臉茫然的督公,簡直想抓著他的衣襟吼一聲,滿腔的恨鐵不成鋼之意幾乎溢于言表。 江懷越卻一如既往地高傲冷笑:“為了我?你現在不得了啊楊明順,怎么這語氣就像你是提督我是跟班一樣?!我看你和相思都是反了天了,以為我不跟你們計較就要把我踩在腳底?!” “……行吧,當我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您愿意一條道走到黑,與小的沒有關系?!睏蠲黜樎柭柤?,斜著眼睛不予配合了。江懷越惱火起來,正準備呵斥他一頓,卻聽房門輕響,燈光如清水柔柔,映亮了房前一方。 他轉臉望去,微微漾動的燈光間,相思靜靜走出,翠綠色如意波紋通袖花的衫子,配著素白仙鶴織金斕裙,微一舉步,裥內碧藍花金銀交錯的飄帶輕露,瑩瑩然,盈盈然。 江懷越有那么一瞬間的出神。也不知為何,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早些年在內書堂習字時練過的八個字。 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輕云悄移,一輪明月孤映夜空。丹桂幽香婉轉于微涼的秋風中,時濃時淡,欲說還休。 相思還記著剛才江懷越對她的態度,有意沒看他,徑直朝著楊明順走過去,帶著略顯驕傲的笑意。 “小楊掌班,多謝你為我找了這身衣裙。穿著很合身,這應該花費不小吧?”相思朝楊明順道謝,語笑盈盈的模樣讓他受寵若驚。 “相思姑娘您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嘛!再說這衣服其實也沒花錢……”他笑著說到一半,突然感覺到暗處有陰沉沉的目光刺殺而至,驟然停下轉換話題,“天都黑了這晚飯怎么還沒上來?我得去廚房催一催!” 說罷,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就連相思喚他也置若罔聞。 楊明順的身影一消失,小院的氛圍就有些尷尬。相思抿抿唇,假裝這時才留意到還站在窗邊的江懷越,垂著長長的眼睫道:“督公……” 江懷越一直無聲無息冷眼旁觀,看她主動開口,也寒著臉哼了一聲作為應答,才想著如何接話,卻聽她又繼續詫異道:“您怎么還沒走?” “……”江懷越要被氣暈。 “急著把我趕走?你也不看看這是……”他咬咬牙不再往下說,倔起來就往屋內走。相思一閃身跟在他身后追到房里,哼哼唧唧道:“督公,天都黑了,您再進我房間恐怕不合適……” 他卻故意坐在桌前,挑著眉梢,頗有幾分在宮里廝混時候的無賴?!澳愕姆块g?這是你買下的?” 相思爭辯道:“雖說是你們西廠的地盤,可孤男寡女入夜了還待在一起傳出去多不好!” 江懷越沒吭聲,就那樣靜悄悄盯她一眼,看得她心頭忐忑。桌上的燈火燃得正歡,他卻好似無事生非,硬是拿起銀簽子去挑燈花,撩出火星炸裂,在寂靜中劈啪作響。 “誰會亂傳?除非你自己?!彼卜€不動,又端詳她一會兒,冷冷道,“為何現在一本正經的樣子,之前在那個擺茶攤的侯氏面前,可不是這樣?!?/br> 相思不明所以:“我在侯氏面前一直謹遵督公教誨,認真裝成良家少婦的樣子,哪里會不正經?” “良家少婦!”江懷越忽然加重語氣冷笑數聲,“你這良家少婦還真是敢想敢說,我竟沒看出來,小小年紀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 “您這是什么意思???!”相思正起慍惱,忽而想到了什么,嚇得急忙噤聲不語。果然江懷越目光轉厲,盯著她斥責道:“你以為我沒在身邊盯著,就可以趁機為所欲為,胡編亂造來糟踐我?” “您是說我在侯氏面前說的那番話?”相思內心慌張,臉上卻滿是委屈,“她問我丈夫的事情……我,我一時緊張想不出詞,那什么,就只好順著她的意思說了。督公您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在說您……” 她不解釋還好,這一說出來,讓江懷越臉都白了?!笆裁凑煞??我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相思愣怔了一下,他咬著牙敲敲桌面,“表哥!” “……您說的是表哥呀?”相思略微松了一口氣,隨后又羞愧地小聲道,“那也是她糾纏不清,非要打聽車里的人與我是什么關系,我怕她上前偷看到您的樣子,慌忙編了個瞎話……就說表哥不喜歡女人……” 她臉頰微熱,一邊說,一邊想觀察江懷越的表情,卻又怕火上澆油,只好紅著臉偷窺。他拗著唇盯著眼前這目光飄忽,心不在焉的小東西,心里惱火,卻又沒法真的嚴厲苛責。 在順天府拷問侯氏的時候,聽她啰啰嗦嗦講話本就心煩,誰知其中還穿插了什么表哥喜歡男人、夫君床上不行的隱秘事件,當時江懷越腦子就嗡了一下,恨不能將身邊的順天府尹和幕僚掐死算了??墒撬樧⒁曋車娜?,卻發現他們毫無感受,完全沒把這無關案件的話放在心上,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一下子就代入了進去。 可是心里還是不痛快,總覺得相思是故意這樣說,用來諷刺擠兌自己。 “大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膽子敢用這樣的話來編排您?!毕嗨歼€在綿綿軟軟地討好,江懷越沉著臉不說話,意態冷漠。她作勢蹙著眉,可憐兮兮地道:“我對天發誓,在我心里,您絕對不是表哥,也不是夫君!” 江懷越更覺滯悶,無力地指清她的錯誤?!斑€需要發誓?我本來就不是什么表哥,更不是你的夫君!” 相思見他的怒氣好像消散了不少,便故作成熟平和地笑道:“那是當然。督公對那個戲言如此在意,看來還是喜歡女人的?!?/br> “……” 誰來將這惱人精趕緊收拾掉?!江懷越簡直后悔當初把她收在手下了! * 相思道歉似的給他倒了茶,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喝,自己先喝了一杯,美其名曰以茶代酒專門謝罪。江懷越看都不想看她了,可她卻軟了性子,死活磨著不讓他再有發火的機會,即便是他開口又刺了幾句,挖苦了一通,相思也一反常態地微笑點頭,全無反抗。 她這樣子,倒讓原本以為可以把她擠兌地掉眼淚的江懷越很快失去了興趣,就連言辭都不那么犀利尖酸了。相思在內心暗笑,臉上仍舊謙恭,彬彬有禮地打聽道:“聽督公剛才的意思,今日是專門審訊了侯氏?不知道案子有沒有問出真相?” 江懷越本來想走了,聽她問起正經事,只好含糊其辭道:“差不多了,侯氏禁不住拷問,說了很多內情?!?/br> “那甄氏到底是死是活?”相思探著身子問。 “她沒死,被林山伙同陳三郎賣到南方了?!?/br> “啊……那還能找得回來?” “不好找。陳三郎只知道接手的人牙子的外號,再說他們到底中間轉了幾道,可能自己都說不清?!苯瓚言接只謴土嗽瓉淼纳袂?,“林山偽裝成女尼躲在凈心庵中,對經由侯氏介紹而來的少婦大都進行了□□,美其名曰受菩薩指派為人送子,但凡性子剛烈不予配合的,包括甄氏在內的三人,都被其jian污折磨后再轉手賣掉換取銀兩。而那些性子軟弱,受到欺辱也不敢聲張的,就不知到底有多少了?!?/br> 相思聽得心驚膽寒,但細想之后又有不明白:“可是當日甄氏帶著丫鬟去了凈心庵借傘,不是出來后還被老船夫看到在過橋回家嗎?” “天降大雨,老船夫又是在遠處望了一眼,你覺得能看清兩人長相?”江懷越瞥了她一下,相思思考片刻,頓悟道:“是不是繼貞和林山在佩蘭死后假扮成甄氏主仆,撐著傘走了一段路,有意讓別人看到,以此洗清凈心庵的嫌疑?” 江懷越這才頷首:“倒還算聰明?!毕嗨贾浪貋砭褪遣辉阜Q贊別人,因此也懶得跟他計較,只是疑惑道:“這個林山到底是什么來歷,繼貞難道也是這樣十惡不赦的人?!” 江懷越臉上神情有些復雜,過了片刻才道:“繼貞自己緘默不語,林山則是胡言亂語,狀如瘋狂。我是拷問了侯氏才知曉兩人關系。我記得你之前還猜測兩人是情人?” “……怎么不是嗎?” 他垂下眼簾,淡淡道:“繼貞是林山的母親?!?/br> 相思錯愕了好一陣,才恍然大悟,為什么繼貞會始終維護著林山?!翱墒恰皇浅黾胰嗣??” “據侯氏說,繼貞與她是同鄉,幼年時都隨著家人搬到此地,但不久后繼貞父母先后病故,祖母無力撫養她,就將她送到了庵堂隨著師傅修行。此后繼貞長大出家,一度太平無事。侯氏也嫁人生子,閑暇時候會去凈心庵燒香拜佛。但也不知是哪一年,某日傍晚侯氏正準備收拾茶攤回家,卻驚見繼貞失魂落魄前來,百般追問之下,她才哭著說在進城化緣的途中,經過莊稼地時被人從后襲擊拖了進去……然后,遭受了jian污?!?/br> “……那個林山……難道就是……”相思愣怔住了,竟有些不忍說下去。 第50章 “是孽種?!苯瓚言降故呛芷届o地說, “侯氏當時安慰了她,又把她接回家中住了一晚, 第二天將繼貞送回了庵堂,本以為此事就這樣過去。但是不久之后,繼貞心慌意亂地找過來,說是發現自己懷孕了?!?/br> “那為什么不吃墮胎藥?!”相思睜大眼睛道,“我們教坊司也曾有人……”她說到這里, 急忙又止住了話語。江懷越看看她, 有些無奈的感覺:“你還真是……懂得不少?!?/br> 相思紅了臉不說話,他過了會兒才又道:“本來她也請侯氏為她去買墮胎藥,但是侯氏當時留了心眼,因為她交友廣泛, 認識一人說親戚家中無兒無女, 一直想請她幫忙領養孩子, 并許諾如能找到男孩子,能給白銀二十兩。那時候侯氏的丈夫常年多病, 家中日子艱難,她便存了私心,有意拖拉拿假藥糊弄,三個月以后繼貞懷孕之事被她師傅發現, 引起大怒??赡菐煾涤植蝗虤⑸?,便只好聽了侯氏勸解,讓繼貞將孩子生下后轉交給她,說是送給一名信佛的香客, 也算是成全善果?!?/br> 相思聽到這,不由氣憤道:“看來這侯氏才是害人精,哪有這樣坑害自己好友的?!可是林山既然被送走了,為什么又會回到庵堂?” “她把孩子送交給所謂的熟人,其實根本不知道那人說的親戚到底是什么底細,只得了白銀暗中高興。又過了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已經是少年的林山找上門來,拿刀逼著她告知親生父母到底是誰。侯氏迫不得己將他帶到凈心庵,讓他們母子私下相認。這才知道原來領養林山的不是正經人家,而是常年在運河上打劫偷盜的水匪。那林山自幼也跟著養父東游西蕩,盡學了下作手段。據說林山得知自己連親生父親是什么人都無法確定之后,更是大受打擊,發了一通怒火后,又離開了凈心庵。數年后,已經久未出現的林山再度來到凈心庵,這一次卻是因為他帶著手下在運河打劫,發現船戶女兒貌美,竟在其父母弟弟面前將之jian污,最后又將那一家四口都捆綁了沉到河底。所幸那小男孩掙脫了繩子,趁著夜色游到對岸,報官之后林山的畫像貼遍大街小巷……” “我明白了,所以他會躲到凈心庵假扮成尼姑,為的就是逃避官府追捕?!毕嗨己芸旖由显?,但隨即又沉下眉頭,嘆了一聲,“繼貞也是因為心存歉疚吧……所以默認他躲藏在身邊,還處處為虎作倀……可我不明白,他自己都知道繼貞是受到jian污無奈才生下了孩子,怎么還忍心一次次地再去糟蹋其他女子?!” 江懷越一時沒有回答,過了片刻才道:“自小就不辨善惡,隨心所欲慣了吧……再有就是,也許他本性就隨他那不知名姓的生父?!?/br> 相思蹙眉想了想:“那倒也是,我和jiejie分別像我爹娘,我娘最是端莊守禮,jiejie也是這樣?!彼f到此,忽然撐著下頷望向江懷越,試探問,“督公,您像令尊還是令堂?” 他本是沉靜安寧的,忽然聽到這問題,眸底微波乍斂,好似深潭被從天而降的冰凌砸動,驚起層層漣漪,卻又迅疾凝結。 相思察覺到了這微妙的變化,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囁嚅道:“我沒打探什么的意思,只是好奇了隨便問問……” 燈火輕微晃動,映著他眸色愈加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