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普生2
傍晚,院門被從外推了開。 艱難跋涉回來的小稚童拖著從西塘竹林伐回來的竹竿進了院子。翠竹已經被剃掉了多余的枝丫,他人小手短,分兩次才將竹竿全部拖進來。 陰黎正匐在石桌上享用她的晚飯,在她再三示意下,她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專屬餐具:一只經久不用從碗柜深處翻出來的小陶碟。 “何故砍這么多?!?/br> 坐在她面前的老妖怪放下筷子起身,問句的聲調平得像祈使句。 子泓擦了把汗,健康色的小臉上泛著紅暈,零星還有幾條竹葉割出來的紅印子,他看著石桌上的白貓說:“我怕它之后再淘氣,索性一次多砍回幾根,以備日后之需?!?/br> 話音一落,他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一聲。 小稚童微窘,但他面對珠規玉矩不茍言笑的夫子卻毫不拘謹,想必長大后定是個大方敞亮之人。 “夫子可否留我吃頓小食,子泓回家定是沒得吃食了,家父嚴厲,家里吃飯一向不等人不留飯?!?/br> 郁普生平淡道,“不施不惠,而物自足?!?/br> 小稚童臉上難掩沮喪之色,他撓了撓腦袋,突然想到法子,“夫子,子泓可以幫夫子將翠竹劈成竹篾,以此來換取一頓晚飯?!?/br> 陰黎在心里嘖嘖兩聲,多可憐的孩子啊。 郁普生輕搖了頭,“劈剝竹篾非你力所能及之事,廚房有面條和雞蛋,你自去煮食,便算作這多余的幾根翠竹的等價交換?!?/br> 小稚童咧開了笑,“夫子還是心疼學生,這區區幾根翠竹怎么談得上等價交換呢?!?/br> 小稚童進了灶房開始生火,郁普生則從檐下取出一把竹篾刀來。 陰黎吃完自己的晚餐,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巴,跳下石桌,繞著專注于手頭活計的男人轉起圈來。 正篾著竹篾的那雙手修長且瘦弱,原是拿書的手,做起這等農事來卻毫不違和,跟他在灶房里生火煮面時一樣嫻熟,自然仿若尋常。煮面時他也完全沒有君子要遠庖廚的避諱。 許是被她轉得煩了,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和她對視。 陰黎仰著貓腦袋,這人面容過白,臉上找不出血色,唇薄得像個刀片,眉眼固然好看,但他打量起貓來,那股幽而寂靜的視線似乎只是在看一張……貓皮? 白貓抖了個機靈,趕緊跑開,還是灶房里的小稚童可愛。 …… 陰黎就這么在院子里住下了。 日子過得還算愜意,畢竟她已經肯定地知道老妖怪不會剮自己的皮了。 因為他不殺生。 那日有學生將家里的雞捉來孝敬與他,她親耳聽到他回絕時這般與那稚童解釋,他說他不殺生。 那小稚童聽聞后給他建議道:“夫子,那我回家讓母親把毛拔干凈了再帶給夫子您提過來?!?/br> 陰黎聽聞一喜,這是有雞rou吃了啊… 她滋溜了下口水,但緊接著那不知變通的老妖怪就繼續回絕道:“我不喜食葷?!?/br> 她氣得貓胡子都抖了抖,你個不知好歹的老妖怪,人家都給你把雞送上門來了,你哪怕不吃雞rou,留著下蛋也行??! 送雞的小稚童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夫子,家母讓我送雞來,我怎能把要送的雞又原封不動地提將回去,即便夫子不喜食葷,留下母雞養著生蛋也好啊,也不至于讓學生交不了這個差?!?/br> 陰黎心生希望,要知道她每天就只有一個蛋,這哪兒是主子該有的待遇????! 她爪子摳地,改善伙食的機會就在眼前,老妖怪你快點頭??! ——“我不喜身邊養活物。雞你帶回去且與你母親解釋,等清明過后,讓她摘一筐蠶豆便可抵了束脩?!?/br> 貓卒…… 后來她轉念一想,這老妖怪是真的不殺生??! 當時她可是躲在菜圃里的,對方肯定不知道她會把這番話聽進去,所以這不殺生什么的斷然不會是他為了打消她的防備好趁機剝她皮的jian計!何況資料上說他是個大善人,那不殺生、不喜食葷,沒毛病,說得過去! 自此,她這心病也就沒了,這心病一沒,可謂就心寬體胖了。 春分一過,天氣一天天地暖和,她白日就忍不住犯起懶來,最喜歡的就是趴在井邊曬太陽,連蝶都很少撲了。 偶爾小稚童們下課了想逗她玩,她都興致缺缺地回絕了,實在回絕不了的時候,她就往老妖怪腳下一躺,再膽大的學生都不敢繼續追來禍害她。 這日天氣正好,她去私塾西邊的桃林瘋玩了一圈,主要是跟著老妖怪吃了一段時間后,她感覺嘴巴快淡出鳥了,便想學學古人望梅止渴。她望著那繁盛的桃花,幻想夏天來臨時可以得到一大堆吹彈可破的水蜜桃。 瘋玩回來,她頂著一身的桃花瓣回到小院,路過水洼時還自戀地照了照,真真是個白里透著粉紅的美貓~ 進到院子,她踏著趾高氣昂的貓步往灶房踱去,但灶房里并沒有人,這個時間老妖怪該在灶臺邊張羅晚飯的。 她跳上灶去,鍋里空無一物。 本以為回來就能有飯吃,結果連rou墊下的灶臺都是冰冷沒有開過火的。 貓來脾氣了,她扭過身朝著門口一個空投,直接跳出這方寸小灶房,氣咻咻地朝著偏堂的方向躥去。 她已經摸了個一清二楚,老妖怪上午在正堂講課,下午就會待在偏堂改學生的作業。 偏堂的窗對著院內那叢方竹,是以她剛躥到竹叢邊就看到了臨窗而坐的男人。 她剎住車,略帶狐疑地靠近,那還頂著桃花瓣的絨毛腦袋因為不解而歪了歪:這老妖怪沒事兒發什么呆? 像是發呆又不像發呆,這院內一切都在他眼里,卻又似乎都不在他眼里,包括她這只大活貓。 她確定他看到自己了,但那沒有情緒的眼神,任憑誰被他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仿佛是個透明人,要不就是他是個瞎子。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目空兩物,既無“有”也無“無”的高級哲學狀態? 她跳上窗臺,“喵~”【你在干嘛?】 這人倒是看她了,但眸光平平,不作解釋。 她想他聽不懂自己這高級喵語,也就不和他一般計較了,把利爪縮回rou墊后,她翻了兩下他書案上擱著的學生的作業。 靠!一個紅字都沒有,他這壓根就沒批改啊,感情這人一大下午的,什么都沒干就光坐這兒發呆來了。 “喵!”【你在搞什么鬼!】 她站在桌案上,他坐在椅子上,一人一貓兩顆腦袋的高度差還算合理,她終于不需要費力地仰脖子了。 她那雙色的琉璃眼睛因為憤怒而更加透亮,如果是人形,她此刻一定是大叉腰指著他的鼻子狠罵他,可惜貓形,她生氣起來就僅是瞳孔略微變窄,耳朵壓低胡須上揚。 她怕他看不出她在生氣,叫聲越加短促尖細, “喵!”【還不快去煮飯!】 老妖怪看她一眼,后又收回目光,繼續放眼窗外。 貓生氣了,嘶嘶兩聲,咬住他的袖子就往窗外拉,他不聽她使喚的下場就是“刺啦”一聲……袖子破了…… 他照常地沒有反應,至少在她目前僅有的短暫的做貓生涯中,她在他臉上連皺眉這樣的微小表情都沒見過過一次。 他臉上的肌rou并不僵,表情也不木,卻像一朵要開未開的花,以一種不合理的姿態永久停留在那個程度,既不會再盛開也不會至此枯敗。 他不笑,讓人生出一定的疏離感,他又不怒,總給人脾氣很好的錯覺,至少陰黎兩次三番地抓破他衣服,他也沒有削她。 她拿他沒辦法,袖子都咬破了,總不至于為了頓飯真的朝他撒潑吧,貓也是有素質的好嗎……她趴在窗臺上生悶氣,拿貓屁股對著他,哼,你個不著調的老妖怪! 晚風習習,她趴了一會兒,貓尾巴就不由自主地輕輕掃蕩起來,看起來悠閑又自在,哪里像在生氣的樣子。 衣料摩擦的悉窣聲,她的貓耳朵不由自主地微動,接著筆架那傳來木質品輕磕相碰的聲音,她轉過頭,偷懶了一下午的老妖怪終于拾起筆來。 她原以為等他把作業批改完,肯定都得點燈了,但事實是原先他要用一下午來批改的作業被他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個干凈。 陰黎:“……” 明明可以高效率,這人怎么可以心慵意懶地比她一只貓還過分,大好光陰,別以為你活得久就可以隨便浪費了喂! 晚飯上桌的時候,天空還有最后一絲晴霞,她跳上石桌,由著他將自己的吃食供上來。 還是青菜雞蛋面,貓哭了,她看著自己的小碟,跨了兩步到他碗里叼走了屬于他的那只蛋。 “喵~”【你今天餓著我了,你得補償我?!?/br> ※※※※※※※※※※※※※※※※※※※※ 郁普生:我是一個莫得感情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