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心遺事
永嘉十三年二月,楊固檢病重。 他為僅剩的兒子做下的布置,到底還太薄弱。如果日后賢妃不肯還政于新帝,只怕兒子要一直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然而朝堂上,如今能讓他信任的人不多,而信任之人,可以拿來當顧命大臣的,竟然一個都沒有。 只有內廷的掌印太監盧清之,可以放心托付。 然而他畢竟只是個宦官,又從不肯對朝政表達自己的半分見解,便是把新帝托給了他,恐怕也無濟于事。 楊固檢對此毫無辦法,只能叫來盧清之和陳端,囑咐了又囑咐。待實在沒話說了,他便命人去召賢妃和二皇子來。 二皇子已經跑得很穩當了,進了內室,便撲到床邊,在奶娘的示意下行了個不規整的禮,喚道:“父親?!?/br> 大概是人之將死,看著自己不太喜歡的人,便也多了幾分特殊的感情。 楊固檢摸著他剃光的青頭皮,難得地笑了笑,說道:“好孩子,下去玩吧?!?/br> 二皇子不太愿意,朱瑩已從后頭走了過來,說:“去玩吧?!?/br> 她說話并不嚴厲,二皇子卻再不敢賴在床前,在宮人們的簇擁下離開了。 楊固檢長久地望著他的背影,嘆口氣,道:“以后便要勞累你了?!?/br> 朱瑩笑了笑。宮人搬來小凳,請她坐下了。 “妾身不覺得辛苦?!敝飕摰?。 其實怎么能說不辛苦呢,她累得很。 西廠關門大吉以后,職權移給了東廠。 江月做事很細致,手下人刺探消息幾乎無孔不入,每日遞來的東西,她偶爾的閑暇時候,會翻看一下,十次里頭總有個七八次,能看到民間對她的評價。 她不在意史書上流傳的名聲,甚至不在意士大夫口中的議論,唯獨對百姓的話語,不能不放在心上。 王詠去了良都皇陵閑居后,那些關于她勾結宦官,意圖亂政的歌謠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罵名。 每到看見這些言語時,她便會覺得疲憊,從身上一直彌漫進心里。 楊固檢沉默片刻,說道:“你以后,要好好對待新帝,為他尋最好的先生,還要教導他處理政務?!?/br> 朱瑩淡淡地說:“圣上放心就是了,這些妾身都明白?!?/br> 這不是明白不明白的問題,楊固檢想。 他的嘆息聲幾不可聞,說道:“你厭惡這個孩子?!?/br> 朱瑩雙眼描摹著錦被上的花紋,說:“妾身找不到不厭惡他的理由?!?/br> 或許是因她第一次這般明說了自己的態度,楊固檢一時語塞。他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道:“朕不求你對他多盡心盡力,只要你把該給的都給他?!?/br> 朱瑩回他:“是?!?/br> 楊固檢又道:“待他成人,便叫他親政吧?!?/br> 這回朱瑩沒有立刻回答,她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如果他當得起?!?/br> 楊固檢面色微微變了,朱瑩看在眼里。 她沒有改口,甚至有些輕松地道:“該讓他學的,妾身必然竭力教會他,如若他爭氣,叫他提前親政也不是不可,若是不爭氣,妾身也不會放任他毀了大齊?!?/br> 這也算得上承諾了,楊固檢沉寂許久,說:“朕知道了?!?/br> 他道:“你下去吧,把二皇子叫進來,朕有話對他說?!?/br> 奶娘抱著二皇子進了屋,然后又和朱瑩一同退到外頭。 沒過多長時間,里頭宮人們便呼喚朱瑩入內。 她怔了片刻,忽然失笑。 是了,楊本影不過是個兩三歲的孩子罷了,皇帝能有多高深的話給他講?只怕說了也記不住。 大概,也就是讓他好生學習,盡早成才的話吧。 她走進去,二皇子看見她,立刻站得筆挺。楊固檢道:“他就托付給你了?!?/br> · 永嘉十三年三月初三,皇帝駕崩,享太廟,為景宗皇帝,謚曰孝恭。 四月初,楊本影登基,封景宗皇后后常氏為太后,賢妃朱氏為太妃,除柳貴妃暫居宮內撫育皇女外,其余先帝妃嬪,俱都遷往隨都行宮安置。 大齊的皇陵不在崇京,而在立國時的國都那里。 新皇帝如今雖只是個擺設,不能理政,按舊例,卻不必親往送靈,由宗親代勞。 護送景宗的隊伍與護送妃嬪的隊伍一同出了京城,然后向相背的兩個方向離去,聲勢浩大得很,儀仗蜿蜒近百里,一眼望不到邊。 楊本影在宮人的簇擁下站在城頭,他個子矮小,眼前只有“高不可攀”的墻。正著急時,朱太妃緩慢地登上了城樓,看他一眼,忽而彎腰抱起了他。 楊本影瞧見了那不尋常的儀仗。孩子的直覺告訴他,他已經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可他對死亡的含義并不清楚,懵懵懂懂地望著,好半天才問道:“阿娘,父親不回來了嗎?” “是的,”朱瑩也長久地望著那兩道長長的隊伍,平靜又盡職盡責地回答他,“先帝駕崩了?!?/br> 楊本影咬著唇想了一會兒。 他猶豫道:“阿娘,什么是駕崩呀?” 朱瑩垂眼看他。楊本影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朱瑩已微微地泛起點笑來。 她有些殘忍地告訴他:“駕崩,就是歿了,死了,死了的人會一直躺在那里,再也不會起身,他們會被封入墓xue之中,和子孫后代天人兩隔,永遠都不能活著見面。這就是駕崩了?!?/br> 楊本影被這話里的意思駭住了。 他猶豫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娘,那我……朕親生的阿娘,也是歿了嗎?從今后再也見不到了嗎?” 朱瑩抱著他的手臂僵住了。 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時間,終于告訴他:“是的?!?/br> 她又問:“圣上,這話你是聽什么人說的呢?” 楊本影指向奶娘,又指向幾個隨侍的宮女內侍,回答道:“是她,還有他們告訴我的?!?/br> 朱瑩抱著他,目送兩隊送行的人馬走遠,直到再也望不見半分影子,才輕輕將他放在地上,說道:“去玩吧?!?/br> 楊本影在宮人的陪侍下去了。 她的笑意徹底消失,目光冷得嚇人,靜靜地望著那些宮人的背影。 · 先帝已故,新帝登基,沉寂許久的大臣再度上書,彈劾與王詠有關的人。 他們拉取了現存所有文人世家的支持,逼迫朱瑩,朱瑩也毫不示弱,接連處置了二十余個大臣。 這場沖突的結局,誰也沒能得到預想中的勝利。 五十多個文臣或下獄或被貶謫,兩個世家被清算,元氣大傷。 朱瑩將梁吉免職,貶為庶民,錢成璧從侯爵降為伯爵,曾經王詠一脈的官員,也大多被貶為庶人,逐出京去,新成派就此全面倒臺。 六月,有大臣上書,彈劾東廠提督江月勾結朝臣,不遵法度。 江月是由王詠一手提拔起來的,膽子很小,素常不敢和外臣就私事說半句話,如今被彈劾,不過是大臣借著他的名義,彈劾王詠罷了。 指桑罵槐而已。 朱瑩以全無證據為由,將那人下獄,江月卻因新成派官員下場凄涼的結局,憂心忡忡,沒幾日便釀成一病。 京中流言四起,他聽了,更加害怕,拒服湯藥,煎熬到八月末的時候,便撒手人寰了。 朱瑩派人擇風水寶地,安葬了他。 · 朝臣們盯著東廠提督太監這個位置,希望能推舉自己看好的內臣擔任,朱太妃卻對所有的推薦毫不理睬,命陳太監協理御馬監,蘇太監掌管東廠。 至此,與內廷相關的諸人諸事,全都落入太妃手中。 他們自然不肯吃這個啞巴虧,九月中旬時,幾位御史聯名上奏,告前朝遺jian王詠貪污受賄,請求查抄他的家產。 當日判決下達,幾個御史因誣告他人,被撤了官職,拖到午門一頓暴打,然后趕了出去。 御史們不肯信這個邪,又去告良都守備劉太監,也都獲罪被貶。 因此,朝堂上彈劾王詠的聲音,很快便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則是“牝雞司晨”的辱罵。 消息傳到宮中時,朱瑩正在看奏章,眼皮都沒抬。 她已經沒有閑時間管這些閑言語了。 倒是十月底的時候,朝堂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當初陽河重鎮大敗虧輸,敗因被隱瞞下來,然而朝廷官員之中知道消息的,也不盡是這般禍國誤事之輩。 時間久了,終是有人為此憤懣不平,以密奏揭發此事。朱瑩派東廠旗校前往查探,得來的結果,果然如密奏所言。 她頓時勃然大怒,將白總兵和張巡撫全都抓了回來,打二十棍,貶為庶民,連他們本人帶家中后代,三代以內再不錄用。 其余隱瞞不報者,也都被處置了不少。 而這個消息帶來的唯一好處,便是朱瑩重新起伏梁吉,官復原職,依舊為左都御史,并將他加封為伯爵,派去戍守西北邊境。 這對朝臣而言當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朱太妃機會拿捏得很準,又讓他們沒任何反對的理由。 朝堂上暗流洶涌而來,朱瑩也在趁機安插自己的人馬。兩個勢力相互碰撞,各有贏虧,就這么一直持續了十年時間。 ※※※※※※※※※※※※※※※※※※※※ 調整作息白天補全。 晚上碼字,白天睡一整天,都不如晚上睡白天寫。 ―――――――― 補全了,今日份的更新寫不出了,好困,就讓我迎來開文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斷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