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太后
正月初一的清晨,雪消了。 初日破開了夜色,染紅天邊云霧,日光從窗口中投下,沖淡了燭火的光芒。 五六歲的小內侍,剪了幾支梅花,抱進殿里,輕手輕腳插在案頭的青瓷瓶中。 紅梅帶著些微寒意的清新氣息,與龍涎香的味道融在一起,于殿內裊裊飄散。 他動作雖輕,還是驚擾到了朱瑩。朱瑩放下毛筆,抬起頭來,望向窗紗外已經泛了白的天色。 小內侍見打擾了寵妃,嚇得慌忙跪下。 朱瑩已站起身來,彎腰扶起他,笑著道:“梅花很好看,你有心了?!?/br> 她從腕上褪下一只金鐲子,塞到小內侍手里。 那鐲子很細,分出十多條金絲來,纏繞在一起,略碰一碰,便軟軟地彈動。 “賞你的?!彼f。 小內侍歡天喜地,接過鐲子,凍得紅彤彤的小臉綻開燦爛的笑容。 他兩只手輕輕合攏,將鐲子護在手心里,想了想,甜軟地說:“娘娘,元旦了,宮里還有很多好看的東西呢,您不去瞧瞧嗎?” 朱瑩微微一愣,摸了摸他的頭,柔聲說道:“我會去瞧的,謝謝你?!?/br> 小內侍得了寵妃的謝,很是歡喜,搖搖擺擺地跑出殿去。 朱瑩站在殿中,遙遙地望著窗外青空。 她竟然忘了昨日是除夕,未換吉服,還穿著一身四夫人正裝,頭上挽著望仙九鬟髻。 長長的裙裾垂落在地上。 織金刺繡的披帛比衣裙還要長,末端綴著的,刻著芙蕖花紋的玉片,隨著行動相撞,發出輕微聲響。 她攜一身環佩叮咚走出偏殿,與正要進門的陳端差點撞個對臉,不忍直視的各自退了幾步。 陳端拱手,說話間嘴里呵出一團團白霧:“娘娘,不知您對柯太監做何處置?” 朱瑩沉默了。 柯祖良在宮中多年,一向恭謹勤侍,她初掌朝政時,又全賴他教導。 這次她對聶家下手,算是拔出蘿卜帶出泥,牽連到柯祖良。 他的罪名,是貪取錢財,不過數目很低,尚在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一般來說,輕輕放下就行了。 治理一國的人,眼中從來都是可以揉得進沙子的。 況且整個掌權宦官群體中,有廉潔名聲的,只那么一兩個人。 便連陳端,從前也曾收取賄賂,因此遭人彈劾過。 奈何如今并非一般情況。 朱瑩踱著步子,一階一階往下走,陳端耐心的跟在身后。 她忽然問道:“之前令下得匆忙,柯祖良押到哪里去了?” “還在司禮監?!标惗说?。 她點點頭。 陳端猜測不到她的意思,還想再替柯祖良說幾句話,朱瑩卻突兀的開了口:“暫貶他為少監,調去巾帽局做事吧?!?/br> 陳端行禮道:“是?!?/br> 朱瑩又說:“叫他不要多想,總有回來的時候?!?/br> 陳端吊著的心這才放下,謝道:“端替他謝過娘娘了?!?/br> 朱瑩便笑了笑,說:“你去吧?!?/br> 陳端走了沒多久,鸞儀宮掌事宮女,帶著節日吉服來了。 朱瑩便回到殿中,梳洗換衣。 吉服衣飾,顏色鮮艷得很,她坐在鏡前,端詳著自己的臉。 這些日子,她為了處理政務一直熬到很晚,有時甚至徹夜不眠,今日終于得了半分空閑,能好生照一照鏡子,卻發現容顏已經憔悴太多了。 叫這艷麗的顏色一襯,便越發顯得暗淡。 宮女為她梳了個墮馬髻,輕聲問道:“娘娘,今兒是元旦,您要上妝嗎?” “上吧,”朱瑩說,“遮一遮即可?!?/br> 她閉上眼睛小憩,宮女的手輕柔的于面容上飛舞。 妝粉一點點遮去朱瑩眼下那兩圈青黑,也遮住她額頭難消的傷疤。 一盞茶工夫后,宮女停下動作,仔細看了看上妝后的模樣,問道:“娘娘,您看這個樣子可好?” 許久沒有回應。 她又喚了聲:“娘娘?” 朱瑩依然闔著眼,沒有出聲。 宮女輕輕地退下了,從箱柜中取出薄毯,蓋在朱瑩身上。 梅香與熏香的氣味,絲絲縷縷,沾染在她沉睡的眉目上。 · 壽昌宮。 一聲茶盞碎裂的脆響,打碎了節日的歡悅氣氛。 本還歡聲笑語的殿中,轉瞬間一片沉寂。 殿中侍奉的宮人俱都跪伏在地,皇后帶著妃嬪們起身,垂手聽太后訓教。 太后看著四妃席位最末的那把空座椅,憤怒地罵道:“好個朱賢妃,真不愧是小門小戶出身,不識抬舉的東西!” 她發了怒,開口罵人,皇后和眾妃嬪哪里敢繼續站著,都跪在地上。 那些小門小戶選秀入宮的妃嬪,更是恨不得縮成小小一團。 “不過是新得了寵罷了,宮里得寵過的女人不少,哪個像她那樣輕狂?這幾日就住在我兒宮里,我還懶得理她,這下可好,竟欺辱到我頭上來了!” 太后氣得手都在哆嗦:“除夕不來拜見我,皇后說她事忙,我不管她,好,今兒是元旦,連圣上都封筆了,她能忙到哪里去,怎還不見我?難不成要我親自去請她嗎?!” 皇后拜道:“太后息怒,賢妃已經向兒媳告假過了……” 太后哪里肯聽她的,憤憤地指著主宮太監道:“你去把她叫過來,我正想好好問她一問!” 主宮太監什么話都不敢說,領命去了。 皇后見勢不妙,連忙提議:“姐妹們坐得時間長了,賢妃不知什么時候才來,何必叫她們干等著?依兒媳之見,不防叫她們先回去,就留兒媳陪您等吧?!?/br> 誰知太后偏在這種事情上敏銳得很,一下子猜出皇后意圖,冷笑道:“你不必替她打機鋒,我倒要讓這朱賢妃,看看宮里別人是怎么做的,好好學一學規矩!” 她說了這般重話,皇后只能閉嘴,默默地跪在一旁。 “行了,你們都起來吧?!碧罂戳怂谎?,沒好氣地說。 眾妃嬪坐回各自的座位上,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口,靜默得仿佛一片雕像。 · 壽昌宮主宮太監到達思正宮時,朱瑩正在批閱奏章。 她睡得時間很短。那宮女剛收拾完梳妝匣,她的頭便沿椅背一滑,忽地從夢中驚醒了。 年節已到,還放在各地坐鎮的御馬監內臣,以及隨同出征的朝中臣子,都將本地現狀寫成題本,遞了回來,再次請求回京。 她看著地方上確實已經走入正軌,便挨個回復了,同意讓他們回來。 壽昌宮主宮太監被殿外侍奉的女官引入,低著頭道:“賢妃娘娘,太后召您去宮中拜見呢?!?/br> 朱瑩驚訝道:“我已經向皇后娘娘告過假了?!?/br> 她這請假流程沒走錯啊…… 主宮太監為難道:“娘娘,這是太后的意思?!?/br> 她想著,難不成是太后那里出了事,忙擱了筆,對當值女官吩咐道:“過會兒若是有司禮監太監來了,你叫他們先等等?!?/br> 朱瑩乘著輦,用最快的速度來到太后宮中,一進正殿,便覺確實出了大事。 殿內宮人全都低頭靜立,就連皇后、妃嬪們,也一個個安靜得嚇人。而太后,則坐在上首陰沉著臉。 她拜見太后,沒聽見太后叫起。 一直到她跪得膝蓋都麻了,太后的聲音方才響起,極緩慢地說:“我還道賢妃是何方神圣,才敢蔑視于我,今日一見,也不過兩只眼睛一張嘴,和人沒有區別啊?!?/br> 她話里全是明顯的諷刺。 朱瑩來不及去思索這諷刺從何而來,只知蔑視太后的罪名絕不能接:“妾不敢對太后不敬?!?/br> 太后哈哈大笑:“不敢?你既不敢,為何不來拜見我,一定要我去請你?” “太后容稟,”朱瑩低著頭,沒看到皇后投來的焦急目光,“妾有事,已向皇后娘娘告過假了,并非故意不來見您?!?/br> “好一個有事,好一個告過假了,”太后冷聲道,“你既然有事,我去叫你,你該不來才對。既然來了,可見還沒忙到拿不出時間來拜見我的地步?!?/br> 周圍妃嬪們,幸災樂禍的有之,擔憂的有之,害怕的有之,事不關己的亦有之。 可不論是誰,聽見這句,都覺得很不像話。 太后命主宮太監,堂堂四品內廷官員親自去召,任誰都會覺得出了大事,于百忙中抽出時間來見太后啊。 朱瑩才要說話,太后又道:“我適才細看了看,朱賢妃真是好相貌啊?!?/br> 她譏諷朱瑩:“不過,聞聽朱賢妃接連掛了好幾個月的葵水牌子,你本事可真大啊,身子有病還能迷得圣上神魂顛倒,讓你留居思正宮,可見是個狐貍精了!” 朱瑩咬著唇,好不容易聽完了太后的話,開口為自己辯解。 誰知她才說了幾個字,就被太后打斷:“說不準圣上的病,也是叫你這狐貍精勾的!” 她破口大罵:“像你這般不要臉的人,就該一輩子叫人踩在腳底下,一旦上來,連我都看不進眼里去了!” 皇后大驚道:“太后!” 太后沒有理她:“你算什么東西,也敢號為賢妃,在我兒面前晃悠,趁早滾回自己宮里去,識相點,這輩子都不要出現在我兒面前!” 朱瑩死死的攥著拳頭,啞聲道:“妾并……” 太后已經指著殿中宮人,喝道:“把這該死的賤/人打出去!” 太后有令,宮人不敢不行動,提著棍子打在朱瑩身上,在闔宮妃嬪的注視下,把她一路打到壽昌宮外,然后重重的關上宮門。 沒留給她半點分辨的機會。 朱瑩站在宮門外,滿腹委屈,身上的疼和連日疲累一齊涌上心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 在太后面前強忍著的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捂著臉,一徑跑回思正宮去。外面等候的宮人們,連忙抬著輦,追在她身后。 在思正宮值守宮人驚恐的目光中,朱瑩跑進偏殿,扒住門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兩肋隨著呼吸,刀割似的疼。 她眼前一片漆黑。 宮人們攙扶著她走進殿里。 早就候在桌案邊的盧清之迎上來,說道:“娘娘真叫老奴好等啊,王廠臣、衛寧侯和梁總憲又有急報送……” 他一下子卡了殼。見朱瑩哭得妝都花了,盧清之急問道:“娘娘,您這是怎么了?” 聽見他提到急報,朱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了出來。 她拿手帕隨便抹了抹眼淚,強笑道:“沒什么,盧公公請坐?!?/br> 宮人們在她的示意下,都退了出去。 朱瑩翻開那本新送來的奏章,很快便投入到政事中了。 · 她去了壽昌宮,又一路哭回思正宮的事,早有內臣報給皇帝。 楊固檢微微皺了眉。 太后是個什么脾氣,他太了解了,一聽此事,差不多就能想象出壽昌宮中的場面。 他將手中湯藥一飲而盡,撂下碗,吩咐宮人道:“備輿,朕這便去見母后?!?/br> 賢妃正在得用的時候,絕不能放任太后毀了她。 ※※※※※※※※※※※※※※※※※※※※ 謝謝不言、暴雨霏霏、墨囈兒小天使的營養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