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綿長的回憶在心底摩挲,錯錯切切,恍如隔世。 過去之所謂過去,便是回首之時,所有的浮浮沉沉都顯得那么遙不可及…… 一聲喟嘆后,風醒收起玉瓶,閑坐在山崖上,直至暮色降臨,他掐準時辰飛身而下,回到江府,見到的卻還是白天那幾張熟悉的面孔。 霍瀟湘倚在廊柱邊,望著空蕩的地面出神,云清凈和一頭小土狗在臺階前來回周旋,看上去百無聊賴。 三人重逢也并未多言,目光涌動,藏著的卻是千言萬語。 江海年從屋內迎出,風醒與他寒暄幾句,彼此作了個揖,隨后進了寢閣,鎖上了屋門。 門閂“咔嗒”一聲落下,云清凈茫然的心境才驀地清醒。他急切地看向門內,唯有窗紙隔絕出朦朧的燭光,祥和寧靜,就像一盞長明燈。 江海年揉著眉心,振作地舒了口氣,轉而看向霍瀟湘:“我有話要對你說,隨我來?!?/br> 霍瀟湘沉寂的眸眼里忽然燃起一團星火,忽明忽滅。他看著江海年將狼狽深藏起來,言辭間不乏厲色,想說的話,早已是了然于心。 像往常一樣,他微微俯身行禮,幼之于長,后輩之于前輩,總是恭恭敬敬的。 江海年沒再理會,快步朝后院走去,霍瀟湘與云清凈短暫相視,便隨著江海年離開了此地。 云清凈孑然守在閣前,稍微覺得有些冷清,而寢閣內微末的聲響也不足以蓋過秋蟬凄厲的哀鳴,他只好屏住心神,認認真真地等著。 . 屋內的燭火又明亮了些,投在墻上的影子也深邃了幾分。 風醒點起一根新蠟,立在床頭,疲累的江信被火光深深吸引,勉強坐直身子,啞著嗓子道:“風公子……多謝……” “先別急著謝我,”風醒從懷里掏出玉瓶,“我需要告知你一些事,然后由你自己決定接不接受?!?/br> 風醒晃悠瓶身,散去瓶口縈繞的魔煞之氣,江信有所察覺,眉眼間卻還篤定異常,只聽風醒嚴肅道:“倘若少盟主對仙魔一說有過耳聞,或許會知道這世間的萬千生靈,大可劃為兩派——” “一派升仙,超脫俗世,求的是更平等、更公正、更有序的天地,是人們普遍認同的光明正途,而另一派則是墮魔,極化俗世,凡為執念而活,不生不滅,不過這只是前人的理想,現實中大部分仙族和魔族并沒有做到這些本應該去做的,除了體質特殊,能活得長久一些,其實與普通人并無差別?!?/br> 江信聽得入神,一字一句也不肯錯漏,他低頭看著自己滿身的傷痕,若有所思,風醒又道:“不過妖族卻是將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放至最大,若不能修煉為大妖,穩固心智,則很難不去作惡,像食人花粉這等妖物更是將妖族劣性發揮到極致,若要壓制,則有兩個途徑……” “升仙……或墮魔?!?/br> 江信斷續接了過去,風醒一愣,心道不愧是少盟主,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廢話,就為鋪墊這一句,不曾想江信自己就領會了。 風醒本就極少繃著臉說話,眼下終于舒心一笑:“就喜歡跟聰明人說話?!?/br> 江信耷拉著眉頭,說話還有些費勁:“風公子……我明白你……但你……盡管……我……絕不放棄……” 風醒托著玉瓶遞了過去,只一瞬,仿佛有根倒刺被狠狠拔去,心弦猛烈顫動著,他的笑容也淡去了,江信接過這瓶暗紅的稠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決絕。 “你可想好了,墮魔的過程會非常痛苦,骨rou撕裂,經脈毀而重生,更重要的是心魔,會將你此生最痛的東西化為夢魘,反復糾纏,生不如死……” 風醒睫羽之下透著凜寒,曾經割舍下的一切竟又重蹈覆轍,駭然來襲—— 就在那一片潮石遍布的荒嶺上,鷹隼在瘋狂啃噬血rou,將那些美好卻嬌弱的通通揉進殘忍暴戾的折磨里,周圍全是被狂喜扭曲的面目,他們侮辱、戲謔、挑釁,碾碎了僅剩的希望。 這希望本就是一點,如此微不足道,如此飄搖不定,還依然被無情抹去了。 “哥哥……救我……我好痛啊……”嬌嫩的肌膚漸漸腐爛,淪為最甘甜可口的吃食。 “住手??!你們放了她!快放了她啊……” 他被那些暴徒狠狠踩在腳下,骨頭都碎得咔嚓作響,埋進泥濘里,什么也做不了。 “呼!可算逮著你們了!風氏養出你這么個弱不禁風的狼崽子,就跟你那個病癆鬼父親一樣!活該去死!還想跑是吧?你爹娘都化成灰了!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跑去哪兒!你們幾個給我過來,把這狼崽子的手腳都給我折了!一根好骨頭也別留!” “你們要干什么……呃?。?!啊……啊——??!……” “哥哥?。?!” . “風公子?” 風醒如夢方醒,江信茫然道:“怎么了?你的臉色……不太好?!?/br> 風醒敷衍地笑了笑:“沒事,本想嚇嚇你,反倒說得我自己都痛了?!?/br> “聽著就像……親身經歷過……”江信咧開干涸的唇,風醒不置可否,笑得無關痛癢。 “雖然我這東西沒什么好的賣相,但喝下之后,待會兒在魔陣里的痛苦就會減輕許多?!?/br> “不會有什么……比現在更痛苦了?!?/br> 江信的目光像垂落的花紅,攪在泥里,卻還透著一丁點的緋色。 就在仰頭的那瞬,風醒忽然把住他的手腕:“差點還忘了一件事,墮魔之后雖然會功力大增,但壽命會銳減,恐怕……活不了多久?!?/br> 江信愣了片刻,一句話也沒說,一飲而盡,體內的妖性被這股血腥氣撩撥得蠢蠢欲動,可轉眼便落荒而逃,他掐住喉嚨,覺得焦烤似的疼。 “足夠了?!?/br> 十數年,抑或數年,足夠了。 他過去曾奢望過有足夠漫長的一輩子,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去追尋生命里的一束光,或許就在某個峰巔,他需要消磨歲月來攀登而上,然后俯瞰蒼茫大地,用這束光照徹生、超度死——可這終究只是奢望罷了。 沒人耗得起。 蜉蝣,朝生暮死,亦能燦爛這一生。 在這行尸走rou的時光里,他常常在噩夢里遠行,回首時,最惦記卻只有家里那棵梧桐,還有少年揮出的紛飛的劍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看著少年的個頭不斷變高,梧桐樹枯榮輪轉,偶爾一陣風起,秋葉翻飛,落在了另一個人的肩頭。 那人紅得刺眼,看不清樣貌,只能見他捻起那片枯葉,對著眼前的少年笑,于是少年颯然一劍,將那人指尖的枯葉劈成兩半,笑得青澀,卻又驕傲。 噩夢不再是噩夢了,如同一場盛大的追憶,終是讓他明白,不能這般生,更不能這般死,而要好好地活——要像等待最后一個黎明那樣的活,也要像與珍重之人只能再見最后一面那樣的活。 . 風醒推開屋門,已是下半夜。 夜色潑墨,一如回憶里那抹深沉的黑,他獨自躺在荒嶺上無言凝望,靜靜等待死亡來臨,直到空中破開一個光點,倏爾綻出藍色花火—— 門外的云清凈赫然回過身來:“成、成功了?” 風醒被頃刻封凍,只一瞬,仿佛回到過去,他的四肢不能動彈,黯淡的眸子卻被覆上一層亮藍,所有的屈辱和痛恨都在之后的日子里土崩瓦解,他開始瘋了似的感激這段不堪的過往。 此時,他就這么恍惚不定地看著眼前人,實在是隔得太遠太久了…… “仙尊……”從齒縫里溢出,小心翼翼,又情難自禁。 云清凈還沒等到一句答復,這廝突然熊抱上來,幾乎要將他整個都揉進懷里,像受傷的孤狼回到曾經的溫柔鄉,貼著他、護著他、蹭著他。 云清凈:“???” 這人又開始發作了是嗎?! “喘……喘不過氣了!”云清凈扒開他緊鎖的胳膊,一掀開,看到的卻是他嘴邊滲出的血。 云清凈心弦一顫,想伸手卻不敢,呆叫道:“血!有血!” 風醒默默揩去,似乎疲累到了極點,一心只想往云清凈身上倒:“休息一下就好……” “那你還不趕緊去休息!”云清凈見他歪歪倒倒,跟全身沒骨頭似的。 風醒拽著云清凈的衣袖寧死不放,黏黏糊糊地說:“我要仙尊陪我嘛?!?/br> 云清凈:“……” “哦?!?/br> . 就是這一聲“哦”,云清凈恨不得抽死自己,晃眼間,他就已經扶著風醒回到了客屋。 風醒的臉色越發慘淡,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云清凈還是頭一次見他這么虛弱,倒也沒有追問什么,只一手掀開被褥,想將這貨塞進去秋眠。 孰料他堪堪回頭,這瘋子如山傾倒,將他生生撲倒在榻上,腦袋險些沒被墻壁撞出一個坑來。 “痛痛痛……喂!你是死——” 人嗎? 云清凈被他壓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欲破口大罵,忽然又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兇了些,便立刻住了嘴。 風醒半夢半醒地挪開了半邊身子,云清凈總算能喘口氣,然而風醒的手還搭在他腰間,明明沒有施力,那觸感隔著薄薄的衣衫卻讓自己感到奇癢難耐。 腰間莫名開始火燒火燎的,云清凈趕緊將這廝的手挪開,一挪開,又抱回來了。 云清凈:“……” 風醒緊緊依偎在云清凈身上,兩人的頭抵在一處,只是云清凈正面朝上,而身邊這人卻是側躺著,所有呼吸全都流連于脖頸之間,格外灼熱、綿長。 云清凈快要被他的呼吸逼瘋,沒好氣道:“你、你不覺得一張床睡兩個人很擠嗎!” 無人回應。 云清凈稍稍偏過頭來,不曾想這人竟然這么快就睡著了!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鴉羽般的眼睫微微浮動,嘴邊仍舊殘留著血跡,云清凈鮮少能在如此近距離地端詳他,心里猛然一咯噔,鬼使神差地翹起食指,輕輕地點在他的嘴角,將那絲殘血抹去了。 這一瞬幾乎是驚心動魄的。 這時云清凈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對風醒的心思確實變得大為不同了,換作往常,他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這廝從自己身上掀開,然后里里外外地罵一通,待氣消了,又跟他吵吵鬧鬧地過完新的一天。 現在呢? 他就這么趴在自己身上,火熱的胸膛壓住自己整條胳膊,麻木的同時又能感到從他懷里傳來的“咚咚咚”的跳動,震得自己有些暈頭轉向了。 越是貼得更緊,渾身的緊繃和痙攣越是鮮活,從心底拉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 “好吵啊……” 這瘋子忽然說話了! 云清凈幾乎被嚇去了半縷魂兒:“什么……什么好吵?” 風醒又往前蹭了蹭:“心跳聲?!?/br> “你聽錯了!” 云清凈心虛地向外一挪,索性也學著他翻身側躺,然而他很快又后悔了—— 這個姿勢……好像更不對了! 果不其然,身后這廝就是個順藤摸瓜的,方才還規矩的手立馬就向內一扣,將云清凈摟緊了些,圈住整個腰腹,服帖的背脊瞬間沒了知覺,云清凈立馬就慫了,又側身翻了回來。 這次,身邊這人是真的睡了。 云清凈本以為自己會被這種刺癢難耐的感覺折磨到天明,沒想到很快就習慣了。 就像有種熟悉的本能,讓他越發徜徉其中,不知不覺,困意也綴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