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就叫……星璇,如何?總歸能借點福佑,以后過上個好日子?!?/br> 江信說得靦腆,忍不住看向那少年,他正意識朦朧地臥在軟榻上,斑駁的面容清洗過后露出了原本端正的五官,眉宇之間卻還微微擰著。 霍瀟湘全然沒料到江信會以“星璇”之名相贈,歡喜過了頭,湊近床頭道:“還不謝謝少盟主?” “多……謝……” 沙啞的聲音驟然飄遠,賀星璇感到渾身落空,抬起腿來,竟踩在了一片腐枝爛葉上,耳畔罡風囂叫,方才的溫暖寧靜頃刻化為烏有,他只得拼命向前逃竄,“別過來!都給我滾開!” “哈哈哈哈哈……你能逃去哪兒呢?” “天下之大,可有你半點容身之地么?” 妖魔尖聲質問,滿是輕蔑與譏諷,而賀星璇就如同蚍蜉陷入爛泥,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星璇!”終于,他聽見有人在頭頂高聲呼喊。 嘹亮悠遠,卻又擲地有聲。 他在泥沼里伸出手,被那人一把拽上了云霄。 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落霞漫天紛飛,映入眼簾燃起了一片星火,賀星璇怵然發笑,直至風卷殘霧,他才看清四面八方有無數人圍了上來,他們皆以黑布蒙面,神情里有嫉恨,有崇敬,有怨憎,更有畏懼。 “霍魁首!看這招法拳式,不是霍魁首還有誰!” “怎會如此?難道霍魁首也入睡了么?” “好啊,霍瀟湘,你這分明是賊喊捉賊!” 賀星璇想說他們認錯人了,可他忽然開不了口,這所有的言語,無論褒貶,仿佛都鍍著佛光,將意識背后的幽暗生扒出來,攤開來,盡情恣意地撫慰,令其逐漸忘形,越發膨脹。 他對此興奮不已,原來受世間眷顧或非議的滋味,都是如此教人流連。 可惜天色驟暗,蒼穹落入無邊蕭條,這些人眨眼間全都不見了! “人呢?都去哪兒了?” 倏然間,渾濁的“轟隆”聲從蒼穹之上爆裂,電光貫入云海,劈開千萬條裂縫,緊接著妖風肆虐,雷霆接踵而至,賀星璇想逃卻無處可逃。 這時,那群蒙面人出現在了腳下,他們混跡于普通百姓里,故作疏離地抬起頭來,起哄道:“霍魁首只身一人對抗天劫,乃是武林的英雄!” “英雄!” “英雄!” 你們在說什么???你們全都給我閉嘴!閉嘴!不要再說了?。?! 賀星璇的身影如同殘燭,稍有不慎便會湮滅其中,就在此時,一道天雷無情落下,他渾身觳觫,抱著頭在天地間嘶吼道:“不……不!我不是他!我不是英雄!不是……” “我不是他?。。。。?!” . 賀星璇駭然睜開雙眼,冷汗浸透了衣衫,眼前只剩殘燭一盞,呼吸里全是粗劣的鐵銹味。 江海年孤身坐在鐵柵外,面帶慍色,卻不擅露,手里緊緊地攥住那柄天下聞名的星璇劍。 “呼……” 莫名其妙做起了噩夢。 賀星璇的心態在出離憤怒之后變得格外好,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之后,驚惶的臉色倏地沉靜下來,不留一絲狼狽:“江盟主就一個人?” 江海年見他蘇醒,才警惕萬分地起身來,拿出鑰匙打開了柵門,“咔嚓”的開鎖聲極度涼薄,賀星璇親眼看著銅鎖墜落在地,此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了。 江海年不由分說,從袖中掏出了那枚染滿血漬的碧玉耳環,塞進賀星璇被綁得嚴實的手里:“也該物歸原主了?!?/br> 賀星璇握著這丁點冰涼,眸眼劇顫——他不會記錯的,當他被拋棄在狩獵用的獸坑里時,四周白骨森然,而頂上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子卻走得決絕,陽光照在她戴著的這枚耳環上,刺眼極了…… 賀星璇用指甲摩挲著,只一瞬,涌起全身的氣力將耳環捏得個粉碎! “什么原主!原主早就死了!” 江海年蹙眉:“當年賀家也算是江湖名輩,出了不少女中豪杰,怎會有你這樣的后人!” “???”賀星璇以為自己聽錯了,“江海年,你處心積慮地趕走霍大哥他們,一個人在此審問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江海年尚有忌憚的事,故而不與他一般見識,只是拿出武林盟主應有的威嚴,質問道:“你是如何謀劃這些事的?又為要傷信兒?!” 賀星璇冷然望著他:“如果江信那個窩囊廢沒有繼承你愛管閑事的虛偽性子,他也不必淪落至此?!?/br> 江海年在江湖和官場上浸yin了數十年,并不會因為一兩句渾話就勃然大怒,但賀星璇這般滔天的敵意,許多事已不言而喻——這小子是來報復的。 “怎么?這么快就想起舊事了?”賀星璇知道他向來城府極深,每說一句話,乃至一個眼神也要再三忖度,但即便如此,仍是漏洞百出。 “你江家在當年的江湖內亂的時候不擇手段,就應該料到有今日,不過你和你老爹也算有點本事,不僅能討得皇帝歡心,還懂蒙蔽人心,武林中人哪個不被騙得團團轉,唯你洛水江氏馬首是瞻?” 江海年覺得不可理喻:“你根本就沒有親眼目睹過,有何底氣說出這樣的話?!當初整個武林受jian人挑撥,內亂四起,各世家相互打壓,險些威脅到皇城安危,若沒有人站出來穩定局勢,何來今日的繁華安定?” “哈,哈哈哈哈……”賀星璇失了大半氣力,已然笑不動了。 “看看,我說什么了?你們江家就是愛多管閑事!既然你們自詡是救危救難的英雄,那我問你,當年我阿婆跪在你們父子二人面前,苦苦哀求你們救救賀家時,你們都在干什么!” 江海年手里的星璇劍止不住地震顫著,“先父不止一次勸過你阿婆,莫要摻合此事,可最終還是沒能勸住,江湖上又一貫是墻倒眾人推,誰家落了下風,就會有一大幫熟識的、不熟識的人來踩上一腳,賀家落敗已是不可挽救,我們能做的,也只是盡力保住賀家人的性命?!?/br> 賀星璇又悲哀地哼道:“所以……你們保住性命的方法就是倉促地將我娘嫁給一個南蠻jian商,后來破了產,又知道我沒法繼承賀家的武功,便轉手丟掉了我……” “你要抱怨老天不公就自去抱怨,時隔數十年,就憑道聽途說就心生怨恨去陷害無辜之人,算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當我回來看到你們這群見死不救的所謂名士,高高在上,坐擁無上的榮華,而賀宅只剩殘垣斷壁,整個江湖也像失憶了一般,還有什么道理可言?!所以我聽說暗影之患越演愈烈之后,才會不顧一切地摻合進去,拼命去攪亂你江家守著的這個千瘡百孔的江湖!” 江海年霎那間頓住了——不對,這話根本就不對,此人恐怕已經連自己在說什么都不知道了。 賀星璇方才怨憤地捏碎了耳環,那便是對他的娘親,乃至對整個賀家還抱著恨,恨她們不顧骨rou親情撇下了他,讓他在滿是妖魔的不歸山里備受折磨,既是如此,那么眼下無論賀家淪落成什么樣子,他也不至于對江湖恨到如此地步。 當然,愛恨往往交織,倘若他一邊恨,又一邊愛,這種矛盾的言辭也是無可厚非。 江海年不愿與他拖延時間,忍痛道:“好,就當是你有苦衷,但對于暗影一事,我早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你去鬧!那信兒呢?他對你可有半分虐待?你為何要對他下這樣的狠手!” 賀星璇瞪紅了眼,滿腔失控的卻愈近闌珊的嫉恨,終究還是萎靡了,濃成了心頭一道疤,一觸就痛,痛得不甘:“說了半天,結果你們都是一樣的,都只為了那個窩囊廢罷了……” 霍瀟湘是如此,這位武林盟主更是如此,說來說去,根本就沒人真正在意他為什么做這些事,有什么樣的苦衷,更沒人會去理解和同情——自己是誰???不變成霍瀟湘的時候誰認識?一個連看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人,活得究竟是有多可笑? “只要你能說出如何破除妖化,讓信兒恢復如初的法子,我可以不將你交由漕幫處置,也會對你從輕發落?!苯D戤斨拿?,承諾得無比鄭重。 賀星璇笑不出來了,他木訥地垂下眸子,良久后才道:“你就這么在意你們洛水江氏的未來?” 江海年只道:“救他,也是救你自己?!?/br> “嗬,好啊,”賀星璇咧開嘴,顯得戲謔,“你跪下來給我嗑三個響頭,說你們江氏有罪,那我就告訴你怎么救,否則你就等著你的寶貝兒子狂性大發,最后暴斃身亡,然后帶著你們洛水江氏——真正落水吧!” 江海年瞬間心灰意冷,任何一丁點的憤怒都被眼下的無能為力給蓋了下去,他負手而立,不過中年,兩鬢已然生出銀絲。 能說出這等羞辱之言的,終究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可他會向一個孩子磕頭么?江氏又真的有罪么?如若無罪,也不能磕頭,那另一個孩子要怎么辦? 就在不久前,他眼睜睜看著那個他從小養到大的孩子心性全失,六親不認……可那孩子過去縱然也是個執拗的,但始終秉性良善,君子端方,連脾氣也很少發,每年會在他娘親忌日的那天,將自己關在祠堂辟谷一日,虔心祈福,極盡孝道,又怎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也許那孩子還有很多的不足,會自怨自艾,會鉆牛角尖,會在交友一事上油鹽不進,一意孤行,江海年也時常責罵于他,恨鐵不成鋼,所以呢? 耳畔仿佛響起那些嘶啞的咆哮,反復折磨著他此時一無是處的尊嚴。 江海年閉上酸澀的眸子,緩緩丟開了星璇劍,任其錚然落地,砸得刺耳。 賀星璇挑起半邊眉頭,無比期待地望著他。 江海年坦然接受這個結果,反正膝上挖不出什么黃金,將來也只會變作一抔黃土,此刻,他雙膝跪地,身姿依舊挺得筆直,賀星璇上揚的嘴角卻逐漸垂落。 “盟主!盟主!” 門外忽然響起護衛的疾呼,江海年鎮定地跪在原地,高聲問:“何事驚慌?” “少盟主他醒了!真的醒了!不,是人清醒過來了!” “不可能!”賀星璇當即反駁,神情幾乎是前所未有的慌亂。 江海年聞言即刻撿起星璇劍離開了此處,賀星璇開始瘋狂掙扎起來:“他不可能恢復的!永遠也不會!” 地牢幽閉,只有回音陣陣。 . 從賀家帶回來的那頭小土狗趴在寢閣外,“嗷嗚嗷嗚”地低呼著,碧色的眼珠緊盯著屋內的人,覆滿晶瑩,看起來竟是極為憂傷。 江海年痛心地看著精疲力竭的江信,這孩子此刻已是神智模糊,四肢卻還抽搐著,很難保證這一刻的清醒能延續到什么時候。 “風公子,信兒他……”他禁不住問。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風醒身上,他卻是目光寡淡,笑得勉為其難:“妖性始終在少盟主體內,發狂的癥狀恐怕會反反復復,不過我已經施了些靈力進去,應該能壓制一陣?!?/br> 霍瀟湘聽了很是擔憂,雖不懂外族之事,但靈力這東西應是大同小異,并非取之無盡、用之不竭,不免問:“那這妖性要怎么除?總不能靠醒兄你一直消耗靈力來壓制吧!” 風醒緩緩起身,江海年便立即奔到江信身邊,父子二人卻是無言以對。 “妖性從來都只有壓制,并沒有祛除之法,除非一派力量能完全碾壓住另一派,否則總是很難控制的,最后對身體的損害也會逐步累積,直到……”風醒以一聲咳嗽敷衍過去,“別怪我說得無情,但事實確實如此?!?/br> 江海年握著江信的手,更顯無力,霍瀟湘方才還因江信的清醒狂喜了一陣,沒想到轉眼就被澆了冷水:“那……人的意志可以壓制么?” 風醒:“按理來說是可以的,畢竟這次少盟主能止住狂性,也是因為意識的短暫復蘇,不過……霍兄也應當明白,人的意志乃是未知,即便努力對抗,過程痛苦不說,也說不準要痛苦到何年何月才能奏效?!?/br> 霍瀟湘啞然。 風醒也有些許不忍,便換了和藹的語氣寬慰道:“不過,只要長久地待在人界領地上,妖性會愈來愈弱,終有一日也許可以……” “太久了……”江海年黯然打斷,風醒能體會他心里的煎熬,只得對霍瀟湘點頭致意,隨后離開了寢閣,門外的小土狗趁機邁過門檻,委委屈屈地蹲在離江信更近的地方。 庭院外,風醒堪堪走出幾步,眼前莫名有些發黑,他稍微定了定神,只見云清凈匆忙跑上前來,帶著萬分期許和萬分忐忑地問:“如何?” “車到山前必有路……過段時間再看看吧?!?/br> 云清凈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但也慶幸事情還沒發展到最壞的地步。 風醒禁不住抬手一點他的額頭,笑道:“相信我,少盟主一定會好起來的?!?/br> 云清凈一愣:“信,當然信了……” 任何時候都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