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東郊碼頭已是燈火闌珊,偶有三兩人影來往,稀稀拉拉,靜得能聽見石子墜入河流的聲響。 漕幫的巨船??吭诖a頭邊,二樓的木窗里仍是亮堂堂的,一個雜役路過門外,佝僂著身子敲了敲門:“少主,江少盟主來了,說有事情要找您商量?!?/br> 雜役的呼喚讓黑夜的寧靜裂開了一絲縫隙,只見窗紙上冷不丁投出一個人影,愈來愈大,幾乎快要占據所有光亮:“不……見……” 雜役心里“咯噔”一下,望著窗上可怖的人影咽了口水:“可是少盟主他……” 他已經上船了。 未等尾音落下,忽有一陣妖風刮開了房門,將瘦小的雜役猛然卷了進去! 江信堪堪聞見雜役的半聲驚呼,不得不加快步伐,踏在木板上發出了一連串“噠噠”聲,匆匆追了上去。 “杜榮!”江信站在門前大呼,可門內卻傳出了奇異的聲響,如同野獸啃噬獵物,那齒間的咀嚼聲被靜夜放大了數百倍,外人聽得一清二楚。 江信料定有鬼,旋身一腳將房門踹開——面目猙獰的杜榮正掐著雜役的脖子,口中帶血! “你……”江信瞥見雜役斷掉的半條胳膊,瞳孔驟縮,下一刻便抽出佩劍,“你在干什么?!” 杜榮被劍風一掃,似乎有所清醒,轉手丟掉了不省人事的雜役,害怕道:“不……不……少盟主你別過來……” 江信手握長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東西,正當他進退兩難之時,身后一道紅光和藍光疾馳而來,霍瀟湘撈起受傷的雜役帶出了門外,云清凈一把扼住杜榮的喉嚨,將他抵在桌邊,咬牙道:“好重的妖氣!” “呃……”杜榮險些喘不上氣,他瞪大的雙眸倏然間染上了一層血色,瞳孔映出的云清凈的人像越發扭曲,渾身的妖氣越來越重,肌rou開始痙攣不止。 江信唯恐云清凈下手沒輕沒重,忙勸道:“云少俠!不要誤傷性命!” 云清凈松開了指間三分力道,豈料杜榮竟然魔怔似的彈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沖向江信,那雙眼睛已然是善惡不分、六親不認! 江信即刻橫劍格擋,杜榮卻一口咬在了劍上——幾滴鮮血飛濺到臉上,江信咬緊牙關,拼命抵擋,眼前這人根本就是瘋了! 電光火石間,霍瀟湘飛來一拳打在杜榮的顴骨上,杜榮死死地銜住長劍,一個趔趄撲出了門外! 此時,漕幫的子弟聞見異響,紛紛圍了過來,只見自家少主滿臉血污地倒在地上,妄圖嚼斷那柄玄鐵打造的寶劍! “發、發生了什么?!” “少主!少主你沒事吧!” “怎么什么亂七八糟的人也敢放進來!” 眾人駭然,不敢輕易靠近,江信更是手足無措,朝霍瀟湘遞了個焦慮的眼色,而這番癲狂的舉動在霍瀟湘看來也是聞所未聞,他只好轉頭望向云清凈:“姓云的,這怎么回事?” 云清凈左右張望,這才發覺自己身旁空落落的,似乎少了誰。 “你問我,我問誰去!”云清凈沒好氣道,不得不硬著頭皮往門前走了幾步,還沒來得及靠近杜榮,這廝的狂態又上了一層樓,隨手將長劍砸在地上,旋即從地上跳了起來,仰天長嘯,眾人驚得連連后退。 “武宗……好狠吶……”杜榮十指掐住自己的頭顱,似乎痛苦無比,回頭怨憤地瞪了霍瀟湘一眼。 那道目光宛如尖刀狠狠地刺入心頭,霍瀟湘怒視前方,忿忿道:“你什么意思!” 云清凈顧不上杜榮是人是妖,匆匆將鎖妖囊從腰間拽了下來,然而杜榮半瘋半醒的意識徹底碎了,竟毫不猶豫地從二樓縱身跳下了河! “喂——!”云清凈遲了一步,攥著鎖妖囊追至船邊,卻只趕上了夜色籠罩下沉甸甸的水花。 江信撿起地上血跡斑斑的長劍,對漕幫的人呼喝道:“愣著干什么!快下水救你們少主!” 東郊碼頭輾轉陷入一片混亂,云清凈等人回到岸邊焦灼地等待,江信驚魂甫定,拿著染血的長劍在河里輕輕攪動,手腕還有些微微發顫。 “快點!搭把手!”漕幫撈人的兄弟從水中浮了出來,一眾人蜂擁而前,搬石頭似的將杜榮拖上了岸,霍瀟湘率先沖了上去,然而杜榮早已沒了呼吸。 夜色昏暗,杜榮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隱約能看出他七竅爆血的跡象,但大部分的流血都被河水涮了一遭,若非及時從水里撈上來,恐怕會被泡得面目全非。 霍瀟湘當即愕然,沒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 “少主?。?!” 漕幫的弟兄們確認少主殞命之后,一個個鬼哭狼嚎起來,呼聲將霍瀟湘震得越發心神不寧,他從人群中失魂地退了出來,江信急忙上前扶住他:“霍兄?” “死了?!被魹t湘從未對這兩個字感到如此茫然。 云清凈不信邪,一手薅開哭鬧的漕幫弟兄們:“都給我讓開!” 眾人見他是仙門子弟,敢怒不敢言,不情不愿地騰了一個位置。 云清凈跪在杜榮身邊,粗暴地抓過一個火把,在尸體左右照了一圈,什么也沒看出來,連濃重的妖氣也散得一干二凈。 這分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當然,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云清凈伸手掰開尸體破損的唇齒,摸到兩顆斷裂的獠牙——人族的牙齒不可能長成這樣,只有那些連毛帶血吃生rou的妖怪才會有。 整個妖族的開化程度參差不齊,修為低的和修為高的有云泥之別,云清凈摸不透,下意識問出口道:“哎,死瘋子,你說妖族……” 云清凈飛快咬住舌頭,不讓對空氣說話的自己顯得太難堪。 什么死瘋子!哪兒來的死瘋子! 云清凈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仰起頭來看向眾人:“你們的少幫主之前可有接觸什么妖怪?” “妖怪?”漕幫弟兄們面面相覷,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什么,此時一個船工站了出來,指著一旁的霍瀟湘道:“妖怪倒是沒有,但咱們少主前段時間跟他們武宗堂打了一架!” “對??!前段時間,武宗堂的二堂主霍刀帶了好多人來東郊碼頭討架呢!陣仗可大了!” “你們沒聽少主跳河前說什么嗎?少主說武宗堂好狠!一定是他們蓄意報復!” “對!一定是武宗堂給咱們少主施了什么妖法!太可恨了!當我們漕幫是好欺負的么!” 霍瀟湘忽然被群起而攻之,一時憤懣難平:“霍刀早就在那次挑釁之后吃到了教訓,如今又因違背門規被軟禁在武宗堂內,何來報復一說?!” “完全是狡辯,難道他就不能派別人來報復么?” “霍刀平時是在咱們碼頭上做苦工的,與他二堂主身份落差太大,心里的怨念怕是早就堆積成山,他又是個有仇必報的野蠻人,殺人有何難的!” “霍堂主,我們大伙兒都知道你武功獨步天下,是江湖上名氣響當當的英雄,可人命關天的事,你可不能當眾徇私??!人家江少盟主還在這兒呢!” “少盟主,你可要為我們漕幫做主??!否則我們只能去江盟主面前鬧了!” …… 漕幫跑南闖北,向來團結一致,極容易擰成一股繩,更不必說眼下有人在繩尖上點了把火,順勢也帶起了這幫兄弟的熊熊怒火。 他們一人一口唾沫足以匯成汪洋大海,并且這片海還并非風平浪靜,而是一浪更比一浪高,霍瀟湘不過說了區區兩三句話便換回了一通鋪天蓋地的責罵,東郊碼頭頓時吵開了鍋。 “既然你們早已認定你們所認定的,又何必在這里白費口舌?”霍瀟湘省去了雞同鴨講的氣力,手臂上卻忍得青筋突兀,他漠然掃視一圈,嘈雜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江信知道霍瀟湘的脾性,生怕他火氣上頭,就不管不顧地將罪名攬了下來,趕緊向漕幫的弟兄們解釋道:“大家稍安勿躁,杜少幫主死得蹊蹺,短時間內不可妄下判斷??!若是諸位愿意相信我,我保證……” “不用麻煩了,”霍瀟湘目光微凜,“此事我會親自查明白,給出一個圓滿的交代!” “霍兄!”江信話到嘴邊換了好幾次,拽著霍瀟湘的衣袖,悄悄壓低了聲音,“霍兄你要怎么查?難道你真的相信是二堂主下的手么?” 云清凈大搖大擺地回到二人身側,只戲謔地來了一句:“姓霍的你別天真了,世上根本沒有清者自清這一回事,這幫人顯然是賴上你了!” “咱們還有暗影的事沒問清楚呢!”江信又壓著嗓子補了一句。 霍瀟湘今夜本就一反常態,幾乎都繃著一張死水般的臉,一絲絲波瀾也蕩漾不起來,如今這么多人在耳邊咄咄相逼,他越發聽不進去。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絞成一團亂麻,全都囫圇塞給了他?;魹t湘的心情跌宕起伏,而今夜恰是墜入最深的谷底,偏偏還遇上了泥石流傾瀉而下,將谷底堵得無路可走。 “你們……就這么相信我?”霍瀟湘忽然發問,江信和云清凈都被無端噎了一口氣。 “江信,我今晚在海邊看見你的畫,忽然就開始思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句兄弟之間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否真的有道理,可后來我發現,難處是不能分享的,”霍瀟湘苦笑一聲,“原本霍刀的事我也不想告訴你,就是怕你分心,至于現在……你和云兄還是不要插手此事了?!?/br> 霍瀟湘一語立畢,離開得瀟瀟灑灑,漕幫子弟對此頗有怨言,卻被云清凈給瞪回去了。 江信邁開半步,對那決絕的背影只覺格外無力,從這一刻起,他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了解霍兄,云清凈莫名有些感同身受,伸手搭在江信肩上,寬慰地拍了幾下。 夜色眨眼便沉入了最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