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落日須臾之間沉入海天一線,灰黃的天幕透出沉沉的墨色,祥瑞展翅盤旋在明暗邊緣,劃出一道隱隱約約的云線。 廣闊無垠的東海守住天邊最后的余暉,在光亮消逝前奮力浪起潮涌。 眼前是一片濃墨點染的深藍,卻意外地沒有襲來任何壓抑、厚重。 如同站在北原最高峰向下眺望,平整的大地上盡是跳動的生命,沒有邊際,同樣是與天相連,而每寸土地之下,都埋藏著這方水土甜與苦、血與淚的過去。 宇文海站在呼嘯的海風里,被這幽遠又澎湃的景色深深撼動,胸膛里用力跳動的心就像要瞬間掙脫樊籠,一躍沖天。 墨傾柔平靜地坐在海灘邊,浪花就在幾米遠的地方拍打著,她用手指在扶手上點著節拍,“噠、噠噠”,不免又想起前段時間那場傾盆大雨,她每日坐在水榭的小方亭里,也是如此數著節拍,并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我聽醒兄說,你打仗的時候受了很重的傷,好幾次都差點沒能從包圍圈里逃出來?!蹦珒A柔忽然開口道,“那一個月,一定很苦吧?” 宇文海聽著海浪聲,搖了搖頭:“最苦的還是過去這十年,求而不得的痛苦被歲月拖長了數十倍,好在苦盡甘來了,只是……很多事情再也無法恢復如初?!?/br> 如犧牲的亡靈,如天災降臨前全族上下的意氣風發,如舊日虛名籠罩下的似錦繁華。 海浪將松軟的沙石裹挾而去,復又重新堆砌上來,周而復始,在常人心里也許并沒有太多物是人非的感慨。 墨傾柔瞥見不遠處的云清凈等人,他們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在闌珊的暮色下像是一幅水墨畫——也許將來會在追憶往事的時候掛在心墻上,正如墨府里那幅長長的壁畫,永恒不滅。 “何必要恢復如初?每經歷一段過往,回首之時難免會覺得滄海桑田,可人總是要繼續經歷下去的,不是么?”她如是說道。 宇文海燦然一笑:“這個自然?!?/br> 墨傾柔拿起骨哨斷斷續續地吹了起來,盡管只有殘缺不全的幾小節,但宇文海還是被熟悉的曲調吸引,驚喜道:“你……什么時候學會的?” “上次北原一別,我的腦海里時常會響起這首歸人小調,”墨傾柔粗糙地按著音孔,遞到宇文海眼前,“不過我都是胡亂摸索的,先是按這幾個,再按這幾個,吹出來大同小異?!?/br> 宇文海頗為動容,親手掰著她的指尖,放到正確的音孔上:“應該按著這里才對……” 墨傾柔微微抿著嘴唇,笑得赧然。 . 海風微咸,冰涼又黏膩,吹得云清凈眼睛發澀,他伸手揉了揉。 風醒見他將手中的細沙蹭上了臉頰,情不自禁抬起了手,云清凈倏然轉過頭來:“干什么?” 風醒及時住手,假意在空中揮了幾下:“嘶……好多蟲?!?/br> “蟲?”云清凈疑惑地打量起四周。 “云少俠!你看!”江信蹲在地上,用一截竹枝畫出了藍天白云和一群火柴人。 云清凈扭著頭看了許久:“你畫的什么東西?” 江信:“……” 風醒好奇地湊上前來,實在大開眼界,霍瀟湘無奈地捂住眼:“不是我說你,江信,你的畫技怎么還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 “??!我看出來了!” 云清凈忽然雪中送炭來了這么一句,江信瞬間瞪大了眼眸—— “你畫的菜園子是不是?這不都種著幾棵菜么?” 江信:“……這、這是人!” 噗…… 霍瀟湘終于忍不住了,只好用咳嗽來掩蓋漏出的一聲笑,風醒亦是繃著笑意。 云清凈沒好氣地“嘖”了一聲:“你們兩個煩不煩?人家少盟主是耍劍的,畫畫不好怎么了?” 風醒笑而不語,悄然湊上前來,趁機用手背從云清凈頰邊擦過,揩去了微末的細沙,隨后若無其事地說:“仙尊教訓的是,我和霍兄失禮了?!?/br> 云清凈沒太在意,見江信悻然站起身來,頭暈眼花地站不住腳,忙將他扶?。骸鞍?,你怎么了?” 江信佯裝鎮定地甩甩頭:“沒事……就是有點頭暈……” 云清凈滿臉嫌棄地松開了手:“是誰方才在看海之前嚷得最大聲?結果蔫兒得這么快!” “一定是來之前喝了點酒,現在又被海風吹上頭了,”霍瀟湘將江信架在肩上,“那我先把江信送回去,二位還可以繼續賞景,失陪了?!?/br> 江信本想逞強,無奈霍瀟湘處事決絕,沒容他多說一句,江信只好沖風云二人招招手:“云少俠!風公子!你們一定要多加保重??!” 一句話飄散在空中,忽近忽遠,忽輕忽重,被風聲吞噬,從耳畔掠了過去,言語之間那份無依無靠的寄托之意,卻是呼之欲出。 “還真是喝醉了……”云清凈小聲嘀咕著,悄然揚起嘴角。 他又望向沙灘上那幅六歲小孩都瞧不上的蹩腳沙畫——幾個小人連在一處,有頭頂一團火苗的,有坐在椅子上的,有拿劍的,有兩個喝酒的…… 云清凈忽地心生感慨,順勢坐在畫旁,望著漆黑的海面出神,那星星點點的漁火如同點綴的繁星,他一時看入了迷。 蓬萊雖說也是山水相依,可一旦入了中央那八十一座星宮,長晝不息,板正的光亮就會讓人越發茫然。 仙族人由萬千仙靈修煉而來,化為人形,有了姓名,便不再是那些自由自在的靈體,可云清凈這么一個人仙結合的怪胎,從來不曾擁有過仙靈隨遇而安的那段歲月。 或許人界挺好的,山水人情,縱使條條框框多了些,那也是鮮活的。 可惜…… 云清凈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小丫頭,以及霍江二人遠去的背影,那目光欲顫未顫,最后落在一旁的風醒身上,覺得越發疲憊,便賴著不走了。 他想,自己在人界終究只是客,遇見的這些人永遠也不會像蓬萊那一方生機盎然的靈池、那一片蔥蘢茂密的山林一樣,始終留在原地等著他。 . 祥瑞在天上嬉戲乏了,落回岸邊一處礁石,偷偷望向主上,便在神識里暗自道:“尊者!尊者!我覺得主上有些動搖了!說不定哪天就真的想開了!” 君襲沉默不語,守在閣外的花叢邊,數著今日又新開了幾朵花苞。 “尊者,若是主上不回來了,那我可以回來么?”祥瑞撲著翅膀,露出無辜的神態。 君襲徐徐回過身來,一拂袖,靈鏡的畫面蕩漾在眼前——坐在海邊的云清凈雖是一臉頹靡,可氣色遠比之前要好。 君襲暫且心安,將視線移至別處,望著風醒:“他竟然還沒離開……” “嗯?”祥瑞被靈上尊者徹底無視,好在臉皮夠厚,“尊者,你說的是風公子么?” “他本不該活著,更不該出現在人界,”君襲白玉般的面容覆上一道陰影,自顧自喃喃道,“嗬,我們和風家人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祥瑞沒聽清,疑惑地伸著脖子,正要賣個俏皮,寧嗣因翩然而至,搶先開口道:“若凈兒知道輔尊大人不僅毫不留情地將他貶去人界,還在背后偷偷監視他,豈不是又要傷心了?” 君襲將靈犀陣抹去,祥瑞正說了一半的“見過凈蓮尊者”,便被無情地打回了人界。 “他的封印越來越弱,我著實有些擔心?!本u將寧嗣因迎回閣中落座。 寧嗣因輕攏廣袖,端起一杯熱茶:“契石早已拋入萬劫不復深淵,終究是無力回天?!?/br> “若是烏渺見到我如此對待凈兒,恐怕會對我更失望了吧?!本u低低地苦笑。 寧嗣因含著一口清茶,緩緩咽下:“不,倘若主上還在世,恐怕會比你更嚴厲。如今蓬萊處在多事之秋,送凈兒去人界避避風頭也是好的,就當歷劫,始終也是要回來的?!?/br> 君襲的神情始終維持著肅穆:“你今日過來,可是收到了什么風聲?” 寧嗣因:“九重天派人來說,天柱附近有異常的靈體活動,讓我們蓬萊支個人去瞧瞧?!?/br> 君襲覺得甚是好笑:“他們派人下至蓬萊的工夫,怕是能去天柱跑上兩個來回了?!?/br> “沒辦法,諸位上仙不肯紆尊降貴,只得換作我們身不由己?!睂幩靡虻捻珮O淡,淺笑時很難教人辨清目光里的喜怒。 “畢竟蓬萊,有罪?!?/br> 閣窗邊懸著的一串風鈴被清風撩動,“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君襲仰頭注視,雙目放空:“要不是當年仙魔大戰橫生枝節,九重天的諸位上仙也不會白白犧牲,蓬萊更不用攬下這全部的罪……可恨吶?!?/br> 寧嗣因聽聞“犧牲”二字,不忍地閉上雙目,君襲看向他:“你也恨,不是么?” “玉華已然離我而去,我放不下也該放下了,”寧嗣因輕聲道,“更何況還有主上、灰袍上仙、蕪夢上仙這等仙界聲名赫赫的佼佼者,如此無邊的憾恨,豈是我一人擔得下來的?” 君襲無言注視,寧嗣因強顏一笑:“所以,君襲,待錯手殺人的風頭一過,就讓凈兒早日回來吧,哪怕封印永世不除,僅憑他九成的天生靈力,也足以撼天動地,為蓬萊爭下一片新的自由天地?!?/br> 君襲緘默不言,想起了凈兒身邊那個紫紅衣袍的魔頭,只道:“想必也用不著我了……” . 夜色降至海面,視野落得一片漆黑,祥瑞撲回了主上身邊,被云清凈順手塞回了鎖妖囊。 現在的鎖妖囊已經失去了捉拿妖怪的初衷,搖身一變,成了祥瑞的鳥窩,得來全不費功夫。 云清凈盯著風醒看了半個晚上,總覺得這死瘋子在欲言又止。 他該不會在醞釀什么告別的話吧?那我該回應什么? 風醒上次在墨云水榭說的一番話,云清凈至今還沒弄明白,稀里糊涂就拋在了腦后,小打小鬧過了一段時日,眼下撿出來再盤算一遭,仍是一頭霧水。 “喂,”云清凈掙扎著開了口,“你之后要去哪里找魔引石???” 風醒:“不知道?!?/br> 完了,聊完了,云清凈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匆忙抬頭一望,墨家那小丫頭還在跟人家談天說地,似乎有說不盡的話,真是羨慕…… 風醒見他無所適從,也不再保持沉寂,反問道:“那仙尊呢?打算去哪兒?” 云清凈搓著被海風吹僵的臉,煩惱道:“原本我是下山來找書的,結果書也沒找到,現在反倒有點想念靈蕩峰那幫人,或許我應該回一趟不歸山吧?!?/br> “那書,”風醒趁著夜色,毫無保留地傾注了所有目光,“很重要?” “我不知道那本書重不重要,但有一件事情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回家,我想回蓬萊去?!?/br> 云清凈語氣微沉:“可是蓬萊在天上,沒有現成的路可走,那本書是一本上古奇書,蘇云開說里面很有可能記載著什么上通仙界的法子,可是那本書已經和軍師閣一起燒沒了?!?/br> 風醒幾乎能篤定什么,眼神變得極其溫柔:“倘若回家是仙尊最大的心愿,那就一定會實現的?!?/br> “你……”云清凈覺得這眼神格外熟悉,探進眼底竟是無比心安。 風醒忽然敞開懷抱:“雖然很舍不得,但我又不得不離開一陣,仙尊,讓我抱一個可好?” 云清凈:“?” “等我回來再走,好么?”風醒飛快將他摟進懷中,云清凈只覺胸膛相貼,兩顆心莫名躁動,幾乎燃至了頭發絲,只得訥訥地說了個“好”。 海風席卷而來,人影眨眼間便遠去了。 . 宇文海將外衣脫下為傾柔披上,唯恐她的風寒又加重了。 “唉,剛剛說到哪兒了?”墨傾柔一時被打斷,就跟失了智似的,“海兄,我、我……” “傾柔,”宇文海脫口而出,改了稱呼,那語氣忽然就重了三分,能瞬間讓人發怔。 “我一生的等待幾乎都耗給了過去十年,所以現在我不想再等了,尤其是對我沒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前一個月有你的書信相伴,我亦不懼,可人是貪心的,天地之大,山海無涯,我只想剩下的路都能有你陪著,攜手白頭?!?/br> 墨傾柔摸著自己的雙腿:“可是我……” “你很好,遠比你想象的好一千倍、一萬倍……”宇文海顫聲地接過話來。 墨傾柔睜大雙眼望著他,本以為會哭得稀里嘩啦,可此時此刻,有一股力量從心底涌出,將廉價的淚水都壓了回去。 她的眸眼極為清澈,映著漁火,如兩汪深泉,波光粼粼。 “以前,我以為爹爹和我都不受家里人待見,所以拼了命地想去尋一個認可,”墨傾柔感到慚愧,“可我后來發現,我們北墨一族之所以能延綿百年盛名,是因為我們心中都憧憬著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在此之前,我們始終風雨同舟,什么待見不待見、認可不認可,都不值一提?!?/br> “可惜我太過愚鈍,懂得晚了,如今方才適應了新的生活,卻又遇上了你……” 墨傾柔幽幽地望向漆黑的前路,宇文海深知她擔著北墨之名,遠嫁北原,肩負的將遠不止一方小小的屋宅,也許自己為她的考量還是太少了。 “沒了墨家,我什么都不是,但有了墨家,我就可以充滿底氣,過我想過的任何生活,如果以后注定要離開,去一片更廣袤的土地生活,還能不用寫信就可以時常見到你……” “我想,我是愿意的?!蹦珒A柔回過頭來,展顏歡笑。 宇文海驟然哽咽,拉住她的手良久說不話來。 墨傾柔驚覺足下冰涼的海水,莫名興奮道:“漲潮啦,海兄,我們快回家吧!” “好……我們回家!”宇文海忽然將她從輪椅上抱了起來,傾柔下意識慌張地摟住他,兩人一如初見那般四目相望,仍是不約而同地紅了臉。 “哎,還有椅子呢!” “我已經讓阿元在北落城找了最好的甲師替你打造了一張新的輪椅,就放在驛站,馬上給你送過來!” “什、什么時候能送過來???你不會要一直抱著我吧?” “也不是不可以?!?/br> “???哇哇哇,會被罵的!云兄,你一定要替我作證??!” “誰管你倆!”落單的云清凈避之不及,當即踩著靈劍飛走了。